60 煉妖

血從滕錯的前額流下去,睫毛承不住重,他眼前模糊,有點兒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你流血了,”蒼白少年的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他盯着滕錯看了一會兒,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你受傷了,你看起來很虛弱。”

滕錯眼半阖,輕輕地笑了一下。

蒼白少年問他:“你在想什麽?”

“想......死。”滕錯呢喃般地說,“我在想......我怎麽,還不去死。”

“死有什麽好的,”少年聲調平穩,“死了能留下什麽?活着才能去創造。”

滕錯驀然眯起眼,想把少年看得更清楚一些。其實他們長得沒有那麽像,少年的顴骨下凹得厲害,眼更細長,他比滕錯還要瘦,聳着肩,看上去就像一副骷髅架子。

滕錯問:“你是誰?”

少年沒有回答他,問:“你該不會想在那下面自殺吧?”

滕錯擡手摸了摸井壁,拍了下,笑着說:“也不是不行。”

少年看起來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抿了抿淺色的唇,稍微仰起了下颚,這樣他看下來的眼就匿在了月色照不到的陰影裏。

他說:“那你的死亡将毫無意義。”

他用孩童的聲音,如同講師一樣對滕錯說:“除非你的死會改變這個世界或者某個人的生命軌跡,否則你逝去的生命都毫無意義。物競天擇,你現在坐在這裏,就說明你其實不想死,也死不了,否則早在到這兒的第一天就吓破了膽被塵先生槍決了,我見過太多那樣的慫包。”

滕錯垂頭,并不回答。

“活着多好啊,”少年嘆息,“你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有。”滕錯用手摳着井壁,聲音像是夢語,“有一個人,他和他做的事令我仰望。我曾經立志成為他......啊,還有一個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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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少年像是想聽故事的小孩,不允許滕錯停下來,急促地問:“他怎麽樣?”

“他很好,”滕錯喃喃地說,“我想他……我想他永遠好下去。 ”

少年沒有提聽清,問:“什麽?”

滕錯再次用額頭抵住井壁,說:“他很好。”

他的指甲劃動在井壁上,指尖早就破了,血留下坎坷的軌跡。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已經用深黏的紅不斷地寫出“滕勇安”和“蕭過”這兩個名字。粗糙的牆壁割嵌進血肉,他在鑽心的疼痛裏逐漸亮起了雙眼。

滕錯的手指停在“過”字裏的那一點上,漫出的血讓它不和諧地變大。他指尖無力地下滑了一點,又被提上來,再次一遍遍地描。

他重複說:“他很好……他很好……他很好!”

“所以啊,”蒼白少年鼓勵地說,“那你就該為了他們活下去,做他們期待你做的事。”

血肉模糊的指尖稍微停頓,滕錯覺得自己很病态,明明知道沒有其他可能,仍和過去将斷不斷。他落寞地說:“可我已經變了。”

然而井上的少年說:“這不重要。”

“你總得為了點兒什麽活着,”少年說,“至于你變成什麽樣子,這不重要。”

滕錯仰起臉,目光像一束黎明前殘存的月光。

他問:“那你呢?”

“我?”蒼白少年問。

滕錯問:“你在做什麽?”

蒼白少年想了想,把聲音變得更低,說:“我在找媽媽。”

滕錯沒有聽懂,少年說:“我媽媽在這裏,我要找到她。”他注視着滕錯,“她和你長得有點像。”

“哦,”滕錯的手寫過“安”字,他說,“祝你好運。”

少年很有禮貌,說:“謝謝。”

滕錯輕輕地笑了兩聲,他幾乎已經确定自己是在和幻覺對話,于是他回頭,再次面向牆壁,把那裏的五個字塗得更加粗重。蒼白少年沒有再說話,他真的像是滕錯的心魔,忽然出現,幫他解決問題,再悄無聲息地消失。

血變得有沉甸甸的重量,他在最絕望的時候寫出這兩個名字,靠着它們銘記初心,撐至黎明。他不能把它們就這樣留在這裏,于是寫幾遍就用更多的鮮血蓋住,再換個地方繼續寫,寫到厚重時就再次抹去。

到最後他的十根手指都已經擠不出血,滕錯把指尖含進嘴裏,嘗到了自己的鮮血。他喉間微動,像是咽下了這兩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一切。

在滕錯的生命裏,有很多時機、事件和人都可以殺了他,但它們都沒能成功。滕錯還活着,他知道生命的确切和無力,但他選擇向前看,帶着對自身力量和價值的迫切熱望。

他在井底待了十天,被接出來的時候面孔白得像是經久不朽的屍體。然而他在擡頭時露出了晶亮的眼,妖氣依舊翻騰其中,攪動起來自淵洞的波濤。

***

時隔一年,夏日狂躁的風再次吹散海浪純白的泡沫,子彈劃過半空,擊中了目标。目标應聲倒地,開槍的人不依不饒,像是戲耍獵物一樣,又補了兩槍。

年輕人愉悅地笑起來,把狙擊槍從樹杈上收回來,轉身從樹上跳了下來。他嘴裏叼着顆棒棒糖,一手抓着槍,一手還抱着一個剛摘的椰子。

他的頭發散下來,已經到了腰線的位置,在微微轉動臉龐的時候露出側臉媚麗的曲線和冰覆雪裹猶不及的皮膚。他無比耀眼,飽滿的嘴唇含着粉紅色的糖果,哪怕只是簡單的目視前方,也讓人在一眼間産生欲望。

如果不是他緊身的t恤,他絕對會被誤認為成女孩。

被他擊中的人在地上緩勁兒,費力地脫下防彈衣。滕錯把槍放下,垂眼笑着看她。

“最後一場,你輸了。”滕錯把糖從嘴裏拿出來,“酷姐......哦,藍蝶。”

藍蝶拎着防彈衣起身,把子彈從上面取下來,冷漠地瞥了滕錯一眼。

“別這麽看我,”滕錯微笑,“就是熟悉一下你的新名字。”

他們到基地屋檐下坐着休息,島上的訓練都是荷槍實彈,防彈衣就是唯一的保護。藍蝶裏面穿了件黑色的背心,用手揉着被滕錯打到的地方,那下面不用想,肯定是紫的。

她依然留着很短的頭發,但是臉上沒有了傷,五官清晰,她長得其實不難看。

滕錯側臉看了會兒她脖頸側面,說:“你為什麽不直接紋個蝴蝶?”

藍蝶擡手摸到了她紋身露出來的地方,輕聲說:“塵先生給我取了‘蝶’字,不代表我就是。”

“的确,”滕錯緩慢地說,“飛蛾撲火,非你莫屬。”

“我願意。”藍蝶倔強地說。

“你有前途啊,”滕錯把最後一點兒糖在嘴裏咬碎了,微微眯起眼,“生意很賺錢的。”

“他肯留我在身邊,這就夠了。”藍蝶垂下眼,說。

滕錯舒展着修長的四肢,依舊慢條斯理地說:“他的兒子們比你大好幾歲,你的确口難開。”

“你!”藍蝶想動手,又忍住了。她說:“我、我不是......我們各司其職,我沒有別的心思。”

滕錯哈哈大笑,抱着椰子站起來,說:“那我走了,拜拜。”他撩了把長發,“有緣再見的那種。”

藍蝶一頓,也跟着站,問:“你是今天走?”

“嗯,”滕錯說,“晚上飛。”

他們一前一後地眺望向沙灘,海邊有人在做俯卧撐,都是和他們一批受訓的少年。除了滕錯和藍蝶有不一樣的路以外,這些人都會被編入塵先生的武裝隊伍,不斷的戰鬥就是他們的未來。

滕錯要進屋,走之前朝藍蝶揮了揮手,他們不算是朋友,可也不算是敵人。藍蝶沒擡起手臂,對滕錯說了聲“一路平安”。

太陽落山時直升機已經等在沙灘上,滕錯紮起了頭發,沒帶什麽行李。塵先生站在飛機門邊,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都為你準備好了,”塵先生把新的護照和所需文件給他,“放心地去,專心地讀書。”

滕錯接過東西,眼裏露出了感動,說:“謝謝塵先生。”

“是你自己考上的。”一年過去,塵先生的外表沒有任何改變,他用蛇一般觸感的手摸了下滕錯的臉,說:“別讓我失望。”

滕錯搖搖頭,說:“不會的,謝謝您。”

和來到這裏的時候一樣,他被蒙着眼帶上飛機。那雙眼一被遮起來,他的臉上就只剩下孱羸的美感,窄挺的鼻和微翹的唇陰柔至極,皮膚蒼白冰冷,透出下面淺青的血管,看上去有種毫無反手之力的脆弱。

“小錯,”他在黑暗中聽到塵先生的聲音,“等待你學成歸來的那一天。”

轟鳴聲伴随狂風乍起,長發淩亂垂散,滕錯咽了一下以抵抗耳膜感受到的壓力。他靠在門邊,在黑色的布條後面睜開了眼。

他仍然什麽都看不見,但灼燙的目光無聲地存于那雙勾魂的眼,仿佛熔岩,用明亮的炙熱摧毀一切漆深的孽淵。

這個人,還有他要做的事,都無法用年齡或者性別來限定衡量。這個是煉妖的過程,苦難接踵而來,他越來越不像是凡間物。

風掠過滕錯,穿過雲層,下面海天一色,深淺不一的藍絲絲入扣地咬在一起。前往首都的客機從逾方市起飛,蕭過抵着額角,能在窗上看到清晰的自己。

少年剪短了頭發,利落地露出冷硬淡漠的五官。六百個日夜,足以讓他變得寡言而無趣,是和他年齡不符的沉悶。

幾個小時前楊璇和蕭思業送他到機場,他和父母分別擁抱。他的确有了手機,承諾到首都後會發信息。

“小過。”楊璇拉着他的手,哭紅了眼。她哽咽着說:“你、你還沒消氣嗎?這一年半就真的就沒再理過我們,不讓你去公大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爸爸媽媽給你安排的路你不走,當警察很苦的,還特別危險。小過,為什麽啊?就為了那件事,你......你就變成這樣。這是為什麽啊?”

她有些說不下去,因為她已經明白蕭過不是在鬧脾氣。蕭過看起來也有點難過,他又抱了抱楊璇,說:“債總得有人還,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那你......那你讀不下去就和爸爸媽媽說,”楊璇說,“我們給你轉學......”

蕭過笑了笑,說:“不會的。”

笑意挂在唇邊,如何也達不到眼底。他已經把父母給的那張零花錢的卡悄悄放回了楊璇的包裏,行李箱裏除了幾件衣服就是書,還有當初他和那個人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傳的紙條。

飛機在空中留下雲痕,在距離漸遠中模糊軌跡。變故和別離讓身體裏的一部分再也無法燃起,然而消亡孕育新生,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将來會給這個世界帶來怎樣的光明。

——第二卷 ·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下一卷恢複時間線。大聲說:沒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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