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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傅與喬見到安戈特的骨灰時,他還依然認為這是她的惡作劇。據她的律師說, 她把骨灰分成了四份, 為着他的喜好考慮,送給他的這盒特地用金絲楠裝的。

他和她的關系還沒破裂的時候, 她總是時不時找來一些假冒的血漿來假裝自己快要死了, 她預演過無數次死法,槍殺, 中毒身亡……他第一次見識她精湛的演技,還是在十年前,那時的傅少爺遠沒今天精明,他完全被她騙了,甚至還伏在案前哭了起來。安戈特被他的哭聲吓壞了,忙從床上爬起來吻他的額頭, 告訴他不要擔心。再之後他便長了教訓,無論她怎麽僞裝他都不再信了。那年她還不到四十歲, 比他還要高一些。

安戈特算是個德國貴族, 不過她家的貴族血液還是從第二帝國時期才開始流淌的,屬于貴族裏最暴發戶的那一類。德意志民族的嚴肅氣質并沒在她身上有過多展現, 反倒是她父親致力于征服全世界的勁頭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她嫁人的第三個月, 丈夫就死了。父親和丈夫的遺産足夠她一輩子奢侈,可她不安心于在歐洲過日子,硬是漂洋過海來到了中國。

傅與喬見到她的時候, 已經是她來中國的第五年了, 他所讀的中學便是她辦的。她有錢, 有貴族頭銜,有無限的自由,音樂繪畫哲學都很在行,除了相貌不美外她幾乎完美了。但于傅少爺而言,他并不在乎一個年齡足夠做他母親的人美不美,她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反而更具有母性之美。在那時的他心裏,她是完美的。他成了她的入室弟子,他的繪畫品味,他拉丁文的字體,他的德語口音,至今還沒有擺脫她的影響。她每周請他去家裏吃飯,飯後兩人一起下棋。她幾乎符合他對理想母親的一切想象,可她非要打破自己的幻象。

“這個我不能收。”

“安戈特夫人的遺囑已經公證了,她的遺産分成了四份,在北京存放的所有古董、藏書、和繪畫都歸您所有,還有那棟宅子的地契。這是單子,請您看一下。”

“請您轉告她,不要再搞這些把戲了。”

“這是夫人留給您的信,她看起來對此早有準備。”

良久,他問道,“兩個月前她就已經病了麽?”兩個月前她給他來了一封信,說想見他一面,那封信至今還放在抽屜裏。

八年前那件事後,他就沒想過再見她。他為了躲她,從上海去了北京;她後來去北京,他去了歐洲。他一直想擺脫她,卻一直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下。如今他試圖通過正常的婚姻生活來隔絕她的影響力,可現在有人告訴他,她不在了。

即使握着那個金絲楠的骨灰盒時,他也不認為她真死了。

可看到那封信那熟悉的字跡時,他确信她是真的不在了。她雖然在中國呆了許多年,可中國字一直寫得很勉強,這封信的字跡更是歪歪扭扭的,想必是重病時寫的。

想到這兒,他的心不由得一顫。

她當初裝死的時候,他那樣哭;可她真死了,卻哭不出來了。她死了,那些不好,那些算計,那些不能為外人言的心跡都變得渺遠了,此時浮現于他眼前的,卻是她待他的好,她家裏有那些仆人,卻為他親自削梨、為他剝蝦。這些事他的生母卻從未對他做過,從來沒有。

傅少爺看着那張長長的單子,上面是她十多年來在中國的收藏。她在信裏寫道,如果他願意原諒她,就應該收下,這不是財産,而是責任,這些東西只有交在他手裏,才算适得其所。

信的末尾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道:我想你肯定會原諒我的,你怎麽會忍心不原諒我呢?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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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多年不見的老師提前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嗎?傅與喬本來想對着來客擠出一個笑容,以表示他的不在意,可到底沒擠出來。

傅家父子同一天生日,都在農歷十月初一。杜加林如果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幾,或許她就會忘記他的生日。她前陣子在玉石店遇到一塊難得的雞血石,價格超出了她的預計,不過猶豫再三後還是買了下來,想着這雞血石刻印最為适宜,又想起來瞿先生擅長冶印,便去上海大學找他刻了兩方印章,一個字兩塊,共十六塊錢。

那次之後,傅與喬說給她半個月時間考慮,如果半個月之後她還決定要離,他再也不攔她。她并不想更改她的決定,可為顯得慎重,她不能馬上就表示想好了。她體諒他是個孝子,于是決定老爺子過完生日之後再說。她從始至終都抱着好聚好散的念頭,聚散都不是目的,她在乎的是那個“好”字。

可到底沒能好聚好散。

寒衣節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印章從牛角盒子裏拿出來在燈下看,手指在他的名字上摩挲,印是好的,字也是好的。可好不好,都注定不是她的,她想着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等他站到她身後,她才意識到他來了,忙把印章塞到牛角石盒子裏,局促着站起來,他把她抵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扳她的臉。她今天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藏藍色的粗繩毛衣,他的手箍得她喘不過氣來,啪嗒一聲電燈關了,這天是月末,天上只零星點綴着星星,她貼身的馬甲扣子細而密,他對女人的內衣果然是十足的外行,可這并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他是把她扯到地毯上的。

良久,她的手指在唇上摩挲,濕熱的,一定是他的血了。

“就這麽勉強麽?”

那聲音沙的,啞的,她甚至聽出了些許悲哀,不過沒人比她更悲哀了,她沉默着說不出話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他在她旁邊躺着,“是我想多了。等明天過了,我就把協議給你。我會為你另尋處房子,至于贍養費還按在家的時候算。”

“不用……”

“就這樣吧。”

她感到他站了起來,啪地一聲燈開了,然後是門開的聲音。她其實想提醒他別忘了在唇上敷一點白藥的,可到底沒說。這仿佛劊子手砍了人的頭還要向人推薦刀傷藥。

從本心來講,她是希望他幸福的,可她到底是自私的,她不願意犧牲自己來使他獲得一點經驗。她倒希望他能更狠厲一點,他現在這樣,好像她欠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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