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與己為敵
“小姐,今日要梳什麽發髻?”一個面龐白淨、身着絹紗衣裙的丫鬟執着一把雕花象牙梳問坐在八足圓凳上的我。
我看着黃花梨木雕牡丹鏡框鑲着的一大塊玻璃梳妝鏡裏,肌膚白皙光滑的女子: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水汪汪的眼睛顧盼間皆是風情,那盈盈流轉的,不是秋天的菠菜(秋波)又是什麽?特別是那左邊眼角略下一個指甲蓋兒大小的藍色蝴蝶振翅欲飛的模樣晃得我心肝兒直抽抽。
這這這,這是我不是已經被柳寄生那個負心的漢子給鸩死了麽?怎麽會再次醒來?怎麽會變成搶走了我的夫君的富家無良女?這分明就是我心裏一直怨恨并讨厭着的息夫雅!
我收緊了心中的驚駭,任憑裏邊兒波濤洶湧,外邊兒卻依舊平靜如水:“就梳垂鬟分髾髻吧。”
而後趁着這梳着雙鬟髻的丫鬟給我梳頭的空當兒,又對着鏡子感概了個萬八千番的。
現下這個情勢,頗有些讓我摸不着頭腦。我只知這息夫雅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兒,估摸着雙親也還在,但宅子裏有幾房使喚的人家、有多少丫鬟小厮、有多少親族姊妹兄弟,我一一不知。便是現在這梳着頭的丫鬟,我也不知道名姓。更別提她和他們關系如何,平時的為人處事如何等等。
且我心中頗是不知道該如何行事。這個我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女子現在已然變相的變成了我,我欲使刀子将這張花容玉貌的臉毀個稀巴爛,然傷在她身卻痛在我心,日後見不得人的還是我。我欲使一根繩兒将這惡心我還變相害死我的女子缢死或者直接投湖将她溺死好拼個同歸于盡洩我心頭之恨,然現如今在這軀殼裏的是我,若是死了又不知我該歸于何處。且現如今柳寄生殺我之仇丁把點都還沒報,好容易再重見了天日,卻又自尋死路将他放過也不能叫我甘心。
我瞅着鏡子裏為我梳頭的丫鬟忙碌的小手,想起了我和柳寄生情濃之時。那時他早上也是這般使着他纖長的手指将我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梳成醉髻,又學張敞畫眉一般與我描眉上妝。忽然間我就生出一種想法來,反正他現在迷的是這個身子這個樣貌,又是在情濃的時候,若是我就這樣和他在一起,他肯定還會那般對我好吧?
那樣神仙眷侶的日子那般你敬我愛有一口粥兒也要分成兩口的日子定然還會再回來吧?
然想到這裏柳寄生那悠悠的一聲嘆息在我耳邊清晰地響起:“怪只怪你擋了我的路。”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即便我再和他在一起,免不了過幾年他就再次将我抛棄。我為着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有這丫鬟在,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連命都丢了一次還學不乖?
這丫鬟将我的發輸得一絲不茍,又問我:“小姐要戴什麽簪子?”
我不動聲色:“我自己看看。”說完便開了那烏木雕花的首飾匣子,只想撿兩支素淨的簪花戴了也就罷了,卻只見一盒子的首飾不是金的就是銀的,就是有玉也必是鑲在金銀上的。
于是我關了匣子,對那丫鬟道:“你去替我找兩支素淨的來。”
那丫鬟奇道:“小姐今日要去見未來姑爺?”想來就是柳寄生那個酸儒了。
我搖頭:“你只管去便是,做什麽問這些?至于那邊兒麽,咱們在等等消息,看看他怎樣發付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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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笑道:“小姐你還擔心什麽?你昨日已然說過,有林氏便沒有你,有你便沒林氏,姑爺也答應說定然給小姐交代的,我估摸着那林氏怕是活不長了。”
我心裏一咯噔,原來是這樣麽?我只說這息夫雅只是勾引了柳寄生,害死我也只是個間接效果,怎麽就變成直接推動我死亡的主因了呢?
頓時我看着鏡子裏那嬌花一樣的臉蛋兒就恨不得抓破她。如此算來,我也是極恨她的,現如今霸住了她的身子想整治她也不是個難事,只将她家鬧個家破人亡就好,但她所做之事,并非其親友指使教導的,我若真是将她家鬧個家破人亡又比她更可惡了一層。
我淡淡道:“還是要穩妥些才好。我們且看一看他那邊怎麽說才好。”
我穩住了這個丫鬟,又添了些愁怨,這般下去遲早要被看出來我并非她家的小姐。
這丫鬟在我的示意下去取素淨的簪花的空檔,我在房內看了看,一張黃花梨的雕花大床上挂着綠色的幔帳,上面繡着些野外的蟲子花草之類的東西。幔帳內床上隔出了一層,上面擺着些時新的盆景,床頭外幔帳邊亦置有一張小方幾,上置一盆盆景;離床不遠一張大木案,上置妝盒、梳妝鏡、胭脂水粉之類的物件兒,案角處一個飯碗大小的香爐,想必丫鬟已經往裏邊兒添了香料,蓋子上的小孔內正冒出縷縷輕煙。大木案的斜對面又置有一張美人榻,上面鋪着斑竹涼席、蠶絲薄被,擺着一只瑪瑙枕。榻邊又設了兩張幾,一張上面擺着青花瓷瓶,插着幾支桂花。一張上面擺着一把米扇,一套白玉雕琢出的茶具。正對着大木案的是一架竹骨的繡花屏風。轉過屏風正對着一扇幾乎開了半面牆的大圓窗,镂空雕花的窗門上糊着淺綠色的窗紗,窗外是花紅柳綠,還有好幾杆翠竹。再看向門口時,見去門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梳妝臺,也是黃梨木雕花的樣式。
那丫鬟不知在哪兒找了幾支淺粉色的堆紗簪子與我插好,又服侍我上妝。我粗粗算來,離家三年多我早已學會自家打點身上的一切,有侍女服侍的日子竟然恍然如夢。我在抿着胭脂時,不由得要掉下淚來,除開要去哄人錢財的時候去租了衣裳胭脂水粉等來裝扮,我竟一直都是素着臉呆在破陋的房裏的紡紗織布換錢讨生活。
我閉了閉眼,想問問這丫鬟,卻不知曉該如何開口,生怕被看出些破綻來。
早在起來穿衣時我便淨了面漱了口,上好妝後便由幾個丫鬟跟着去息夫太太爺那兒請安。我并不曉得路,只是留心她們的腳步是往何處走的。
一路上穿花拂柳,走在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上,踏過走廊又繞過大山子石轉過大屏風才到了息夫雅爹娘的所在。我進去時,息夫雅的四個丫鬟則在房間外邊兒等候,我對着息夫老爺和息夫太太道萬福時硬是叫不出“爹媽”兩個字來。
息夫雅的弟弟在一旁笑道:“莫不是姐姐過了一日越發心高氣傲了,只說要嫁給舉人了就看我們不起了,連爹媽都不叫了?”
我轉眼望去看時,見到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稚氣少年,穿着絹做的衣衫,梳着當下未成年男子的頭。想來他和息夫雅是不和的。
我張了張口,正要答話時,息夫老爺就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整日價讀書不知用功,倒學會了和婦人一般搬弄是非,是何道理?”
那少年眼圈兒一紅,忙站起來告罪。
息夫太太慈愛地對着我招手:“我的兒,快過來讓我看看。”
我便走過去,她将我一把摟在懷裏,息夫老爺也笑得十分慈愛,他想了想,看着我亦将聲音放柔:“你看中的那個秀才,雖有幾分真才實學,但家徒四壁,且看面相有些不大老實,你真個就非他不嫁?”
我想起柳寄生鸩害我時的模樣,搖了搖頭:“從前是雅娘不懂事,見爹媽疼我就故意做耍子,爹媽莫要在意。”
息夫老爺問我:“那還替他活動不活動?”他指的是做舉人的事。我見着息夫老爺和息夫太太那慈祥的模樣兒,忍不住羨慕起這息夫雅來,這二老對她可算是予取予求了。曾經我還在家時,能被柳寄生騙出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爹爹偏寵妾室,親娘忙着感懷她的不幸、和妾室鬥法,故不曾照管得我,偏爹爹對我管教極嚴,總叫我背醫書認藥草,又早早地叫我去藥堂裏幫忙,我才生了幾根反骨,被柳寄生幾曲琴音幾句甜言蜜語騙将出來。
只是跟着柳寄生走了後過起窮苦日子來才發現之前在家時過的簡直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而我因爹爹的嚴厲而習得的醫術亦在我和柳寄生設局騙人時不至于将我所污。自那時起,我才深覺,沒有不盼着兒女好的爹媽。
我垂眸低頭:“依然給他活動,就讓他做個舉人也不值什麽。”我要他爬的有多高,就跌得有多痛!
期間我見那少年一直悶悶不樂,倒看出些門道來。想來這息夫老爺太太偏寵息夫雅,卻對這個小少年過于嚴厲了些,是以這姐弟倆之間的關系不怎麽好。看到這個少年,卻如看到當初的我一般。
我又和息夫老太爺息夫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息夫太太詫異道:“我的兒,怎麽一日不見,倒如此貞靜起來?”
我偏頭笑道:“這不好麽?”正在這時,侍女打起了玉珠子做的珠簾,回禀說飯已經好了,我們便移步飯廳。
正在我們坐着要吃飯時,息夫雅的弟弟說:“爹,聽說逸之哥哥也在此要鄉試,現下已到蘇州府,我們家和他們家既然是世交,何不請他來做客?一來逸之哥哥家徒四壁,他來了我們也算是助了他,二來聽說逸之哥哥學問極好的,我也好請教請教他。”
息夫太太正吃着丫鬟給她夾的菜,息夫老爺将一個袖珍瓷杯裏的酒飲盡,方才欣然點頭:“如今阿益也懂些事體了,也肯學習長進,便是依你又何妨?這事還交給你辦,你去着手寫拜帖。”原來他叫息夫益。息夫益得意地地将眼睛斜看我時,我正發愣,并不知曉,這個什麽勞什子逸之我竟然是認識的。
然我現下無力想那許多,只是叫身邊兒的丫鬟去柳寄生那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既然到了這息夫雅的身子裏,那息夫雅又到了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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