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雙眼仿佛複明,燦若星河。◎

遲露吃了一嘴灰, 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沒事吧?”她抹了把臉,焦急地問景述行。

景述行沒有說話。

他還維持着被遲露按在地上的姿勢,四肢發軟,将将擡着頭, 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她是遲露, 是靈華宮的少宮主。

欺他瞞他辱他,護他顧他憐他。

景述行的喉頭一陣發苦, 猜不透此間究竟含何意。

餘光驀地瞥見殘影, 江語慕失去了所有靈力, 正自上而下,怔怔瞧着他們二人。

她蹙眉看向遲露:“你在做什麽?”

遲露張開雙臂, 母雞護雛般把景述行掩在身後:“他救過我許多次,所以我也要救他。”

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 又黑又圓的瞳孔中倒映出殘魂愕然的神情,神情由愕然轉為憂傷,最後停在緊繃的嘴角上。

“當真是無聊。”江語慕努力遮掩自己的情緒, 她直起身子, 任枯寂的月光穿透纖薄的魂魄, 任生魂破碎得四分五裂。

遲露又想起了江語慕的生平,年紀輕輕便名動天下,而後遇到了景逸,此後百年音訊全無, 自此沉寂。

她最終沒有和江語慕再說些什麽,在不成型的宮殿中站起身,擡手想把景述行拉起。

甫一起身, 四下游走的煞氣像是找到了目标, 朝景述行撲來, 還沒撲到近前,就像被人揮袖擦除般,抹去了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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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露已經習慣景述行的能力,她蹲下身,聲音中飽含驚喜:“你能感受到他們?”

“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脯,“在找你的時候,我好擔心你看不到這些煞鬼接近,被他們弄傷。”

景述行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過了不知多久,他悶悶地開口:“不見了。”

“應當是靈力耗盡,維持不住形體才消失的。”遲露回答,“江前輩雖然被禁锢十年,但死前為自己設下蘇生陣,仍有避免魂飛魄散,轉世重生的希望。”

“她麽……”景述行忽然發出冷笑,“姑娘怕是誤會了,我與她早已沒了母子之情。”

他擡起頭,眼神像是被剜出空洞:“你難道沒聽說過嗎?是我親手割斷了她的喉嚨。”

他的臉一下子被遲露捧起。

遲露氣不打一處來,半跪在地上抱住景述行的臉,兩手忽地張來,用力拍在他的兩瓣臉蛋上:“你胡說什麽呢!”

力道重了些,甚至打出“啪啪”的響聲。

“我再說一遍,那根本不是你做的,江語慕的身上大多是煞鬼啃咬後殘留下的煞氣,你割出的那一道血痕,再晚一會兒都要愈合了。”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端,立刻收手,在衣服上蹭了兩把,用極低的氣聲道歉:“對不起。”

道歉的聲音過低,沒能讓景述行聽見,在景述行眼中,他只看到了遲露快速收手的動作,以及在收手後,無比…無比嫌棄地擦拭。

他垂下頭,又聽遲露語帶緊張地問:“那…你之前說不見了的東西,是什麽?”

景述行伸出兩只手,一只手空空如也,另一只手上還拿着那根手杖:“你送我的面人不見了。”

他喉嚨發苦,仿佛噎着口濃血,景述行睜眼看到遲露嫌棄擦手的模樣,閉眼想到那副假面下的圓圓杏眼,身份的變換與重疊令他膽戰心驚。

他恨不得像遲露對他做過的那樣,伸手握住那細軟的脖頸,質問她究竟有何意圖,想要對他做些什麽,撕扯那張笑語盈盈的臉,看看背後究竟有幾重假面。

景述行微微躬身,青白色的手掌扣住肩胛,手背上血色褪去,一條條青筋突兀地繪于其上。他身形佝偻,将臉埋進臂膀,不知何時紅了眼眶。

遲露溫和地看着景述行。

“沒關系,面人而已,我還能再買的。當時把它給你,也是想着未來我和少宮主回靈華宮後,可能不會再有機會見面,送給你留作紀念罷了。”

她的一番話毫無安慰作用,反而令景述行心想:原來她已經不打算于他見面了。

顧及到景述行雙目失明,在一片碎石磚瓦中無法兼顧細節,于是開始翻動石板,尋找小面人的蹤跡,她正專注地四下尋找,聽到景述行絮絮叨叨地開口。

“是我的錯。”他的聲音細弱蚊蚋,似乎在用鋒利的長劍剖析自己,以劍端挑起自己的血肉,深深地沒入內裏髒器。

“醒來之後,我想去找你。我擔心你出事,你讓我不要殺人,但我把那些看守我的修士全殺了,我還殺了阻攔我的路人和煞鬼。”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白衣垂地,一身玉骨嶙峋,落入遲露眼中,宛如一只失去主人後,匍匐地蔫在地上的小狗。

小狗的嘴唇皺巴一下,死死地抿了起來,細汗從前額沁出,他的胸腔起起伏伏,壓抑堵塞不暢的呼吸,為了阻止疼痛占領意識,他的牙齒倏地重重咬下,一串殷紅順唇瓣淌落。

遲露不找面人了,慌忙蹲在景述行身前:“你怎麽了?”

少年郎擡起眸子,不知是不是錯覺,遲露覺得那雙眼睛仿佛複明一般,燦若星河。

他舔掉唇旁的紅血絲,咯咯地笑,笑聲中竟有了惡鬼般的森森孑然:“這是報應。”

“報什麽應啊!”遲露生氣地給了景述行一個暴栗,“都說了不是你殺的人。”

逢月城這一家真是奇怪,夫不愛妻,母不愛子,子……

子誰都不愛。

她抓起景述行的手腕,貼上翠色手環,全身一陣痙攣過後,神情了然:“和之前一樣,是你随便‘咻,啪’的反噬。”

和上次相比,甚至還加重了幾分,也不知景述行如何熬下來的。

“什麽?”

“就是你的那個能力。”遲露繪聲繪色在景述行眼前表演,甚至自娛自樂地加上動作。

素手撚出一枚火星,迅速升高,如煙花當空炸開:“咻——啪!”

景述行忽然失笑,他因痛苦緊皺眉頭,兩條細長眉毛下撇,表情古怪地像是又哭又笑,看上去十分滑稽。

遲露靈機一動:“那我們還是按上次的方法,先把你拍暈……”

“不要!”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被景述行一把拽住手腕,孱弱的少年半跪在地上,眼裏流露出無限的哀求:“別把我打暈,我一點兒也不疼,我能消減煞氣,打跑那些修士,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他不能讓遲露再次不聲不響地離開。

遲露深切地忏悔,她之前都對景述行做了什麽!

景述行一定是被自己上下其手摸怕了,害怕在昏迷後再度被她輕薄,頂着無比劇烈的疼痛也要維持清醒。

她實在是太過分了,還好剛剛沒有過多的觸碰,不然一定又會刺激到他。

遲露左思右想,明智地把想扶着景述行的想法咽回喉嚨,結結巴巴地問:“那你現在,能走嗎?你的眼睛不好,用手杖足夠嗎?”

如果不夠,她再伸手扶他。

景述行眸色昏沉沉,強打起精神回道:“足夠了。”

遲露松了口氣,露出明媚燦爛的笑容:“那就好。”

“我來領路。”她站起身,踮起腳尖舉目眺望,眼中瞬間被陰森詭異的煞氣擠滿。

這些東西堆積在眼前,呼嘯着來尖叫着走,時不時還往景述行身上撲,絕對的精神污染。

遲露把手伸進煞鬼聚集的黑氣中,再度探出,發現那些煞鬼确實對自己不屑一顧,執着地對逢月城中的人進行攻擊,有些煞鬼初具人形,攻擊時手腳并用,連啃帶咬,駭人得很。

難不成,逢月城的人自帶吸引煞鬼的标志?

遲露心念微動,揚手掐訣,凝聚靈力聚成護罩,嚯地倒扣到景述行身上,靈力化作一道無縫的盾牌,登時隔絕了景述行和煞氣。

漆黑的煞氣前一秒還氣勢洶洶,大有要把景述行碎屍萬段的架勢,下一瞬便成了無頭蒼蠅,四下茫然地轉悠。

“我們往山下走吧,你現在的身體絕不能留在這兒,太危險了。”遲露咽了口唾沫,将目光從煞鬼身上離開。

“煞鬼倒是其次,若是撞上逢月城的修士,他們肯定會要把你再抓回去。”

景述行忍住渾身的劇痛,擠出溫和的微笑,勾起唇角輕輕點頭。

遲露寄出飛舟,拉着景述行往山下走。出乎她的意料,越往山下走,所見的煞鬼越少,僅有的幾只煞鬼,也在漫無目的地晃悠,像是再找攻擊的目标。

而逢月城的百姓們,早已躲進家中,把有用沒用的符紙往門口、窗上一貼,關緊房門不敢出。

終于在巷道深處,遲露看到早些時候見到的貨郎,他正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一名少年修士仗劍橫在他身前,神情堅毅地胡亂揮劍。

“你們這些妖魔,休要傷人,看劍!”

遲露:……

她轉頭警告景述行:“別動手啊,不許在我面前殺人。”

屈指一劃,護罩當頭降下,隔絕了少年和煞鬼。

等那些黑乎乎的煞鬼離去後,遲露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少城主,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煞鬼的目标是你,貨郎小哥只是被誤打誤撞卷進來的?”

景洛雲正在奮力保護城中百姓,猝然被遲露潑上一盆冷水,老大不高興地轉過頭,想要反駁幾句。

猝不及防看到他的兩個心頭大患,正一前一後地依偎在狹小玉舟上。

“是你?”

他和貨郎小哥異口同聲,一驚一喜。景洛雲狠狠瞪了眼貨郎,唬得他不敢說話。

而後牙呲目裂地指着遲露,痛心疾首:“你們!你們居然已經私會到一起了?”

遲露瞪大雙眼,剛準備為景述行的清譽辯白,肩膀忽地被一只手勾住,不受控制地往後傾倒。

“正是如此。”倒下的瞬間,她看到景述行傾身向前,語調平靜而淡然。

“我們在許久之前,便早已結識,比你要早上許多。”

作者有話說:

小景:雄競一把手(腦補版)

作者君(敲碗中):我厲害吧!雙更!

(即将追着小景連砍十多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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