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賬本信件
半夜,天空悄悄派下了潔白精靈,一片片薄雪落下,親吻少年的臉頰與絨狐領子。
林稚水惦記着白天小孩說的事,輕手輕腳往徐吟想的家裏去。比皮靴子更保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微弱的嘎吱聲。
徐吟想是孤兒,家中亦無仆人,他死後,屋子被官府用布條封門,還沒來得及把裏面的東西搬空。
林稚水輕易就找到了書房,從腰間摸出尖刀,把封條一挑,推門走入,門外雪花飄飛,門內四季如春。
林稚水動動鼻子,從角落裏找到了一盆白炭,上蓋銅絲罩,“一斤十文的白炭?”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他們大多用一斤三文的黑炭。
打眼掃去,整間書房貴氣十足。
“那是……有價無市的《煙雨圖》?古物?”
“一寸紫檀一寸金,紫檀木做的一套桌椅?真敢用,幸好現在不是前朝,紫檀木也不是皇家木了。”
“王羲之用過的風字硯?”
各個角落都翻了一遍,沒有任何收獲,林稚水取出包公同人,“包待制,麻煩你了。”
寫了文章的紙箋在書房裏穿梭,再窄的縫隙它也能劃進去,游視一圈後,包公:“主家敲一敲地磚?”
“多謝!”
徐吟想書桌上放着他的筆床,整塊暖玉雕琢而成,林稚水握進手裏掂了掂,手感不錯,拿着它去一磚磚敲地板。
某塊空心地磚被發現了。
林稚水用手指摳着磚縫,一施力,那塊磚便被搬了起來。下面的小空間裏果真放着漆紅木盒,用黃銅小鎖扣好,林稚水物盡其用,暖玉筆床往鎖上砸,三下五除二打開了盒子。
放着幾張記錄,粗略一看,有些像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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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寅年,冬。
餘初試【】,捕獲一下羹羊,送往【】,得賺不過千文,賤于犬豕。
辛卯年,夏。
捕獲,饒把火,叁 。送往【】。
壬辰年,冬。
捕獲,下羹羊,伍。送往【】。
……
乙未年,整年,大豐,唯手熟爾。
捕獲,饒把火,壹拾貳。
捕獲,下羹羊,壹拾捌。
捕獲,和骨爛,叁拾壹。
送往【】。
……
庚子年,丁亥月。
将貨色送與上使。奇肉味,私留一和骨爛,合牛羊肉煮而啖之,軟爛入味,賽過羊肉。
……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林稚水的閱讀量都不少,尤其史料筆記,翻起來最有趣味。林稚水記得自己讀過的書裏,有一本名為《雞肋編》,南宋文人所撰,其中,有這麽一段——
“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賬本下墊着的軟巾,此刻卻像殓屍布那般,滲透森冷。
“畜生!”林稚水低罵,手指将紙頁捏出褶皺。
下面幾張紙不是賬本了,而是徐吟想和不知道是誰的通信。林稚水強忍着翻江倒海的惡心,強逼自己逐字逐句看完。
是最近兩天的信,徐吟想還沒來得及處理。
從信裏,林稚水知道了那個被特意留出空白的地址,是妖族皇城——萬妖城。
徐吟想祖上的确輝煌過,然而,一代不如一代,到他爺爺那時,意外成了妖族豢養的寵物,被養了兩代,養熟了,就把當年才十歲的他,放到人族的城鎮中,負責去給妖族抓人吃。
誰會防備同族的小孩呢?只需要仰着頭請人幫忙,将那好心人誘到偏僻角落裏迷暈,可以呈給自家的妖族,也可以偷偷賣給別的妖族。
鼻翼間環繞着白炭的暖味,林稚水扭頭,幹嘔了幾聲。
徐吟想的書房之所以能如此奢華,一厘一寸,皆是踩在同胞的骨血堆上起來的。
林稚水定了定神,繼續往下看。
五天前,徐吟想偷了十幾個小孩,連夜關進囚車裏,送去萬妖城。
林稚水抓着信紙,按照信中時間排序,從頭到尾,再從尾到頭看它個十來遍,松了口氣,“太好了,看信裏說的,那些孩子們正在路上,沒到萬妖城。還來得及。”
也不管現在是半夜,人或許已經安睡了,林稚水拿上信紙和賬本,拔腿跑到陸縣令家門口,哐哐哐砸門。
陸縣令随便披件外袍就出來見了林稚水,等看過賬本和信件後,陸縣令親自将林稚水送到大門外,冷風中的聲音十分堅定:“你放心,這事我會處理的,你只管安心念書。”
“眼神飄忽,情緒平靜,屋內和你交流時言辭閃爍,從未給過你肯定的處理方案。”林稚水耳邊響起包公的聲音,沉穩有力,“他在說謊。”
陸縣令當然聽不見包拯對他的判斷,依然說着自己的話:“此事你切莫聲張,你知我知,若有第三個人知曉,容易打草驚蛇。”
等了四五個呼吸,沒等來回應,陸縣令一扭頭,被那雙哪怕在燈籠下,也黑沉沉的眼睛驚到,“林稚水?”
林稚水眨了眨眼睛,揚起笑容:“我知道了,陸大人,我絕對不告訴別人。”
同時,他又在心裏回應包公:陸山是位好縣令,他在任時為金光縣做了不少實事,我想,我可以試着相信他。
“溟海城作為去往萬妖城的中轉,運送的妖族只停留在那裏五天,算算時間,後天他們便可以到達溟海城。”也就是,他們有七天的攔截時間。
陸縣令:“好,我會安排的,你別再挂念這事,認真學習,可不能浪費了圖南書院裏的名師教導。”
林稚水就當真不挂念了,每天準時上學,準時放學,順便應付那些過來打聽他是怎麽請出包青天的同窗和老師們。
“我是真的不清楚,寫之前,我哪裏想過這個,這不是異想天開嘛。”林稚水誠懇道,“寫包大人的原因?我那時候被冤枉,滿腦子想着,如果能有人幫我申冤那該有多好。所以才借着故事,編造了一個科舉舞弊案,讓包大人在故事裏替那考生洗刷冤屈。”
見林稚水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他人才慢慢放過他,不再糾纏。
今年的冬天實在有些冷,林稚水算了算家裏剩餘的錢財,決定給妹妹再添上兩件冬衣。
妹妹裹緊了身上的棉袍,瘋狂搖頭,“我的衣服夠了!哥哥拿去買紙筆吧。”
想來是那天買紙筆的價格吓到她了。
林稚水硬是把人拽到了成衣店裏,“店家,你看看,我妹妹穿什麽顏色的冬衣合适?”
店老板是位女郎,杏核眼将小女孩上下一打量,擡手慵整頰邊發絲,“小姑娘适合穿得有朝氣些。”拉着人往後面去挑衣服,林稚水則在店面中四處觀賞。
新來的是一撩厚簾子,“店家!”
林稚水:“店家去後頭了。”
那人看他,友善地點頭:“林公子,是來買衣服的?”
“陸大人,你也是?”
“嗯。”他讓開身,紮雙丫髻的小女孩怯怯地擡眼看林稚水,“你、你好。”
“這是我最小的女兒!當然,閨名不能對你說。”陸縣令開玩笑:“除非你還願意和我做一家人。”
和對方稍談了一會兒,裏面的試衣就結束了。妹妹不太适應地穿着新衣服走出來,林稚水眼睛一亮:“好看!店家,這套衣服我買了!”
妹妹走到林稚水跟前,嘴唇嚅動:“太貴了……”
“貴嗎?我還打算按季買衣服呢,每季換兩三套新衣。”林稚水笑道:“我能賺到錢,別擔心,我也不亂花錢,這些都是必要的。”
陸縣令插話:“女娃兒,你兄長如今名聲可大了,有的是人上趕着給他送錢。你不穿好一些,別人可就知道該如何讨好你兄長了。”
妹妹眼神一震,再不說推辭的話了。
“誠惠!”店家笑容更燦爛了,轉頭招呼新客人,“陸大人!陸姑娘!”
陸縣令矜持地點頭:“你們店裏新季的冬衣款式,都來一套。”
林稚水将錢付了,“縣令大人,那我們就先走了。”
出門前,林稚水還聽到身後陸縣令隐隐約約的對店家說話:“之前送去我家的歸送去我家的,現在我來這兒,就是想要親自給小女挑一挑。”
按照華夏古代的環境,能親自陪女兒到成衣店試衣服,這陸縣令是個疼女兒的。
林稚水怎麽也沒想到,第二天見到陸嘉吉時,他是被家裏家丁推着輪椅來上的學。
問他,他垂頭喪氣:“我妹妹失蹤了,肯定是拍花子幹的。我想請假,我爹不肯,我逃課出來找人,沒想到那麽巧被我爹碰到,他氣我逃學,把我腿給打斷了。”
雖然不算下狠手,沒傷到根,養一段時間就又可以活蹦亂跳,陸嘉吉仍是悶悶不樂。
這事還只是開始,随着丢失孩子們人家越來越多,縣衙的人巡街越來越頻繁,陸縣令更是重啓了宵禁制度,晚上不許縣民們出門。
忙來忙去,似乎妖族的事,也只能暫時擱置了。
某天深夜,林稚水又去找了陸縣令,“大人,丢失的都是七歲往下的小女孩,你不覺得有些耳熟嗎?”
陸縣令似乎才發現不對:“你是說,也是為妖族做事的人幹的?”
信上寫了,妖族好人族稚兒,男女之間,尤其好女童,肉質更為細嫩。
林稚水幽幽盯着陸縣令,“這兩天,我一直在觀察,比起搜尋,你更多的是把人手放在防護上。”
陸縣令撫了撫胡子,“我只是在亡羊補牢,已經丢了不少孩子,不能再丢更多了。”
乍一聽,仿佛的确是這麽個理兒。
“你的手指怎麽斷了一根?”
林稚水的突然發問打了陸縣令一個措手不及,條件反射地将手縮進袖袍裏,“沒什麽。”他含糊道,“心血來潮進廚房,不慎切斷了手指。”
“你斷的是右手。”
“我是左撇子。”
“你左手沒有繭。”
陸縣令失了聲。
林稚水:“我猜,大人的手指,是斷在妖獸嘴裏吧。”
陸縣令沉默片刻,端起桌上茶杯,小抿一口。
林稚水:“你明明和妖獸交手,清楚是妖族擄走你的愛女,帶走金光縣的女童,為何假托拍花子?并且故意誤導所有人?”
陸縣令放下茶杯的動作不小心大了些,斷指磕了上去,手一抖,杯底重重落到桌面,發出沉悶重響。
林稚水直視他:“我要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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