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究竟是誰

褚家, 褚貞手拿着一顆檸檬,用刻刀小心挑琢表皮,小勺子謹慎地挖空汁肉。

雕着雕着, 忽然呼吸急促,面頰紅潤, 他緊咬牙根, 将檸檬輕輕放下,手迅速地拉開抽屜,拿出一黃紙包,打開後, 将裏面的散盡數服下。

癱軟在椅子上三五息後,雙眼慢慢眯起, 似醉非醉,只覺飄飄然要往天上去。

稍坐一會兒後, 俯身端起桌旁燙酒的小紅爐, 倒出一碗碗熱酒, 喝得渾身滾燙, 松松垮垮的薄衣服散熱雖好, 也将他喝出了一身汗。

悶悶的腦子一片清明, 褚貞迷醉地呻|吟一聲, 起身, 拉門, 深深吸了一口九月尚有夏日餘溫的天氣,病态白的臉上暈開濃厚的緋紅。

幸好腦子還清楚,知道不能這麽一副喝了酒的樣子出門,萬一被李家發現,容易生惡感, 褚貞只在自家院子裏暴走。

走着走着,有人推門而進:“你在做什麽——誰許你喝酒了!”

來者是一位五官立體的女人,棱角分明,氣質剛硬,極具攻擊性。

褚貞停都沒停,只是換了個方向面對來人,表情瞬間轉換為愧疚不安:“阿娘!”熱氣熏出的水光令他看上去就像是為表弟難過,“我知道我不該喝酒,可是,行弟他死得——實在令我難受。大伯還不許我們去報仇。”

女人對于他自認“李家人”的态度并未有一絲不認可,只是生硬地道:“那也不該喝酒,喝酒誤事,你和李虹學學,用刺血抄佛經為李路行安撫亡魂。”

“虹姐姐她……”

這個舉動……

褚貞眼睛一亮,覺得自己可以複刻過來。

他母親似乎想到了一件事,眉心皺出褶皺:“你最近別出門,林稚水來皇城了,出門也記得帶我給你的東西。防止他記恨你告狀,對你出手。”

褚貞在母親說話時仍在暴走,聽到這話,登時左腳踩右腳,整個人摔了個大馬趴,“他來皇城了?!”停頓片刻,迅速把語氣改成憤憤不平:“他害了人還敢出現在李家,就是欺負大伯仁厚!”

褚天真漠然:“君子可欺之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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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貞爬了起來,唉聲嘆氣:“太君子了,行弟在九泉之下,該有多傷心啊。”

褚天真眉頭一挑,不置可否。

褚貞親親熱熱挨過去,“阿娘,你能不能再給我點錢?”

褚天真端詳他:“你去金光縣前,不是才剛給了你一镒黃金?”

褚貞讪笑:“買了一些東西,比較費錢。而且,您也知道,我帶了家裏的汗血寶馬出門,它的草料非常燒錢。”放軟了聲音,“阿娘,您就再給我一點嘛,我準備去寺裏為行弟上香,點長明燈,可是兜裏沒錢了。”

褚天真摸了摸袖子,“晚上我讓人給你送來,錢,我剛給你爹了。”

褚貞皺眉,脫口而出:“他又去賭了?”

褚天真表情不變,平靜道:“反正我養得起。”

“這倒是……”褚貞撇撇嘴。他們家是巨商之家,由他親娘做家主,日進鬥金都是說少了。

褚貞送走母親,關上門後,臉上表情忽地一變,低聲:“林稚水那家夥怎麽會突然來皇城,他不用準備升舍試嗎!”

踱步在院中,整個人都有些煩躁,“包公……”

文戰那一事,誰都知道林稚水有包拯相助,可審陰陽。然而,褚貞開始時并不怵。

——林稚水要準備升舍試,來皇城至少要等到十二月底,那時候,就算李路行的魂魄跟在他身邊,四個月的時間,也該消散了。

“不行!”褚貞大步向他父親李渾的房裏走去。

絕不能讓包公發現,李路行的魂魄跟着他!

褚貞知道自己父母分房睡已有二十多年了,并且,通常不進入對方領地,也就不擔心母親會忽然出現。

用私配的鑰匙開鎖後,褚貞将門掩好,想也不想直奔牆上挂的那副七層堅甲去,手往甲胄後邊摸到一凸起,用力按下,機括聲響起,大床緩緩自中間拉開,分為兩半,露出地面一個涼氣嗖嗖的口子,順着階梯下去,是一處小地室,室中空空,只有牆上挂了一支通體火紅的筆,質感如玉。

褚貞拿下那支筆,也不見他沾墨,憑空在虛處書寫,一列字緩緩浮現。

“李路行魂魄,跟與兇手身旁”。

——非他之力,而是紅玉筆神異。

褚貞忽地捂了嘴,咳嗽聲直響。

這筆他知道功效,如果寫的事情不是真的,就沒辦法寫出來。

他頓了頓,腦海中想着“魂魄可被大光明咒超度”,筆下同樣書出了這十個字,證明可行。

褚貞咳嗽聲不斷,咳着咳着,血跡自指縫中滲出。他的眼睛卻亮得可怕,仿若惡鬼在人間。

“你在幹什麽!”

褚貞手一抖,轉身,見男人站于階梯口,眉眼中盡是疲憊之色,嗅之酒氣濃濃。縱是如此,他依然厲聲:“我不是說了,不許你用它做私事嗎!”

褚貞的反應。卻是把筆一摔,手往身後指:“你自己看看,我是做私事嗎!”

男人大步下來,先撿了紅玉筆心疼地撫了撫,才擡眼,看完後,渾身一震,“貞兒,我……”

褚貞扭頭,神色不耐:“從小到大,你就沒管過我,誰都知道子女要避父母諱,你卻非常随便地給我起名叫‘貞’,不需要道歉——”他臉上露出嘲諷,“畢竟你從沒了解過你兒子是什麽樣的人,看到我動了你的筆,想當然以為我是為了一己之私,也很正常。”

男人臉上流露出愧意,“不……我只是怕你出事,這筆不能輕動,它耗的是人體精氣神,用多了,會體弱多病,減少壽命,更甚者,用過頭了,會直接精氣神衰竭而死。”

褚貞飛快地勾了勾嘴角,“不用你管!我死了也是我活該!”假裝憤怒,腳步聲重重的離開。

不用擔心了,他父親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似乎一直對他心有愧疚,只要他這麽說,再加上那兩句話很像是他好心想要為表弟超度,他父親絕不會起疑。

這時候,身後飄來一句話:“我會把這支筆換一個地方藏起來,你以後不用再來找它了。”

褚貞腳步微頓,複又離去。

褚貞坐馬車去了最近的寺廟,等到母親給他送來錢之後,添了香油,要了客房,在房中,一遍遍念誦大光明咒。

“行弟……”他幽幽地說,“可莫要怪我啊,我學的是法家,目的高于一切。只要達到目的,是否仁慈,文明,合乎理法,都不重要。哥哥送你最後一程,你乖乖去投胎好不好?我做到了答應你的事情,你也該把欠我的劍還我了。”

燭火忽明忽暗,似乎有誰在氣急敗壞。慢慢的,随着念咒聲聲,火焰爍動頻率逐漸減少。

“嗡,啊蒙嘎,微羅恰那,瑪哈姆得拉……”

紅鹦鹉落在窗前,眼珠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重重燭光下,跪坐念經的青年。他嘴角翹起的弧度,像極了那天看到親表弟崩潰到顧不得儀态時,偷偷揚起的笑。

——真的感情極好的表兄弟,在看到那一幕時,又怎麽會幸災樂禍呢。

皇城極大,林稚水開始想動用玉玺,然而剛把神識寄托天地,一股桃香襲來,溫柔卻不失堅持地,把他的神識按回身體裏。

林稚水睜開眼睛,茫然四望。

也沒見着桃花,也沒見着桃子,倒是有不少桃木,沒花也沒果,空着枝頭栽在皇城各地。

——這還是玉玺頭一回不能用。

林稚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先把這事暫時放在一邊,蹲守在褚貞家門口,耐心等了三天,才守到他清晨歸來。

青年神色委靡,也不知道去做了什麽,身上穿的輕薄寬衫倒是十分占便宜,哪怕對方明顯一副沒睡夠的樣子,也能在風吹起時,襯托出仙氣飄飄。

——非常有魏晉遺風。

林稚水還聞到了他身上有很濃重的檀香味。

包公從文字世界裏出來,眼眸明亮,仿若發着黑光。他注視着褚貞,微微搖頭,“沒有。”

林稚水詫異:“我猜錯了?”

居然真的不是褚貞殺的人?

包公道:“只是一個多月,怨魂不至于散掉,沒有,那就不是他了。”

林稚水若有所思:“看來,殺李路行的人一定要很厲害,才能讓他毫無反抗之力。”

但是,林稚水還是感覺不太對。

“不對,不太對,我還是覺得他嫌疑最大。”

檀香……

“廟!”

林稚水飛快離開原地,往皇城裏唯一那間佛寺去。

問得僧侶,得知褚貞為表弟李路行,念了三天三夜的大光明咒。

僧侶還感慨:“褚施主真是對李施主情深意重,三天三夜都不怎麽歇息。”

林稚水抿了抿唇,轉身往李家去。

包公:“你還是懷疑……”

林稚水想了想,表示:“因為我目前知道的嫌疑人只有他,我再去确定最後一件事,如果那東西能留下來,是他無誤了。”

林稚水問李家家主要他劈碎的馬車碎片。這句話問出口時,他自己都不抱希望,畢竟都三天了,按理來說,垃圾早該被清理了。

果然,李家家主搖頭:“那個沒有留下來,當天,家仆們就打掃幹淨了。”

林稚水嘆氣。也是他想着大頭在李路行的魂魄上,才沒有立刻去找馬車,現在好了,線索斷了。

他慢慢去往大門,腦子裏思考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可以破局。

“林公子?”

林稚水回頭,便見一下仆直立他身後,沙啞着嗓音:“我家小姐有請。”

……這聲音,好像有點耳熟?“你家小姐?”

“是,李家大小姐。”

林稚水滿懷疑惑地跟着下仆走。

奇怪,到底是哪裏聽過這種沙啞的聲音呢?

出了院門,走過小道,拐來拐去,經入一個個景牆,沿路之景,假山翠竹,青松木桃,頗有雅趣。

林稚水正在左右欣賞景色,忽然聽到耳邊一句飛快的低聲:“不要吃蛋。”

林稚水眼睛猛地一眨,克制着自己扭頭的沖動,心髒砰砰直跳。

蛋?

什麽蛋?

是說,李家小姐會給他蛋吃?

前方,仆從依然是那副低着腦袋引路的模樣,仿佛沒什麽特別之處。

他将他引上一處小坡,走過檸檬樹林,到小閣樓前。

仆從敲了敲門,聽得一聲請進,稍微推開小縫,便退後幾步:“公子請,小的就不進去了。”

林稚水瞧着那條縫,黑黝黝的,望不見光。看上去很是吓人。

少年扶了扶青蓮劍,走過去,把門推開,光芒瘋狂湧進,眼前倏地一亮,就見花信年華的女子秀麗端莊地坐于椅上,裙裳下垂,绫羅軟鞋旁,卧着一頭雪白獅子狗。

她一雙美目朝他遙遙盈過來,發如絲綢眼含露,“林公子?”聲音也是煙一般輕,稱呼完後,繡帕掩着口唇,輕輕咳嗽兩聲。

林稚水鼻子動了動,嗅出滿屋子藥味,将外邊檸檬樹的果香壓到低迷。

“李小姐。”守禮,也是為了方便跑路,林稚水就站在門外拱手,打死也不進去。

李虹噗嗤笑出聲,側首,水筍般的手指頭舉止優雅地撷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林公子是不是在找馬車的碎屑?”在室內的侍女受到示意,把桌面的一個布包拿給林稚水,“我早便想到林公子需要它,提前收起來了。”

林稚水深覺柳暗花明又一村,喜道:“多謝!”

“舍弟多次在信中提到您,說您文動文曲星……”

林稚水笑得有些尴尬。想也知道,李路行就算提到這個,也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李虹又咳了兩下,帕子微掩的臉是病态的蒼白,“我相信阿行的死不是林公子做的,希望您能找到真正的兇手,虹無甚本事,只能幫您留意些許需要收集的線索。”

“多謝!”林稚水鄭重道謝,“這樣已經幫大忙了。”

侍女沖林稚水一笑,合上了門,沒給任何寒暄的機會,他猜測裏的“吃蛋”,連個影子都沒有。

仆從立在不遠處,眼不斜眉不動。

林稚水一塊塊木片翻找,有的很大塊,有的只有指甲蓋那麽小。

沒有找到血跡。

“用酽米醋、酒潑……”林稚水念叨着《洗冤集錄》裏能讓地面血跡顯形的辦法,找來酽米醋和酒,潑在木片上。

依然是大部分的木片沒有問題,林稚水耐心翻找,終于在一塊小木片的邊緣處,發現了顯形的凝固血液。

林稚水将所有木片收了起來,有血跡那一塊,放在了最上邊。

阮小七:“這是不是說明,是那姓褚的家夥殺的李小子?”

林稚水點頭:“有這個可能。畢竟,其他人殺,若是從門簾處掀進來,李路行不可能察覺不到,身上必有打鬥痕跡。而若是忽然從車外一劍刺進來,刺入心髒,應當能在車身找到劍刺破後的細洞才是。”

阮小七急道:“那還等什麽!快去呈證據啊!”

林稚水蹙眉:“我現在有兩個懷疑人選……”

阮小七懵了:“什麽時候變的兩個?”

“剛剛。”

那個“不要吃蛋”,讓林稚水耿耿于懷。“但是我又疑心是‘雪山驚魂’效應。”

林稚水細細給文字世界的人說了在前世一個有名的鬼故事。

一女子和男朋友以及一衆朋友去登山,她因故留在營地裏,看到山上雪崩,去尋,先見着互相攙扶的朋友們,他們統一口徑都是男朋友死在了雪崩裏。女子失魂落魄回到營地,就見到男朋友神色驚恐站在那兒,用心有餘悸的表情告訴她:“剛才雪崩了,他們都死了,我僥幸逃了出來。”

阮小七揉了揉胳膊,被這個細思恐極的故事激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林稚水:“我不清楚那個仆人是哪邊的人,如果是第三方人,在李路行死後,還想借我的手冤死李家小姐呢?”

“或者,如果他是李家小姐的人,特意告訴我這事,想要讓我反其道而行之,反而不懷疑李家小姐呢?”

“更甚者,萬一是褚貞的人,殺了李路行還不夠,還特意嫁禍李路行的姐姐呢?”

阮小七被說得頭昏腦脹,只好揪着血跡那點不放:“你不是說木片上有血,極有可能是褚貞殺了李路行後,滴濺上去的?”

“不,也有可能是用來故意誤導我的動物血。”

林稚水嘆氣:“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很懷念DNA檢驗。”

用來确定,這到底是人血,還是動物血。

林稚水颠了颠裝木片的包袱。“我要再去義莊一趟。”

按照習俗,李路行的屍骨到親人面前,還要再停靈七日。如今已浪費了三日,還有四日,屍骨入棺,那他就回天乏術了。

另一邊。

李虹俯身,抱起獅子狗,撫摸着它的腦袋。沒生靈智,只用本能來應對的獅子狗将頭扭到一邊,避過李虹的手。

李虹眉眼含笑,用玉指輕輕推它腦門,“生氣啦?別氣,我的好乖乖,不就是刺你一滴血嗎?以後不刺了,別生氣了,嗯?”

作者有話要說:嗡 啊蒙嘎 微羅恰那 瑪哈姆得拉

——《大光明咒》

這兩天評論我看了,統一回複:沒寫崩,在收線。

線①

表哥到底是不是好人,跟李路行關系好不好。

【一向追求完美的李大少爺,在他面前哭得像落水猴兒?】

【嘴角悄悄翹了一點,又飛快地壓回去。】

回答:不是,不然也不會偷笑。

線②

表哥莫名其妙殺人。

回答:沒有莫名其妙,是積怨已久,只是我還沒交代到。前頭對話中有苗頭,他說的話,不是我亂打的。

具體涉及後文劇透。

線③

表哥服用五石散,也就是吸|毒,所以他精神其實有點問題。

【穿着柔軟的、破舊的、沒有漿洗過的衣衫的男人】

【“這熱酒是我救命的東西,你可不能碰。”】

【喝出躁汗,踢了鞋子,除了襪,赤足在雅間裏快走。】

線④

為什麽不怕仆從跟着。

【他可不怕劍仆目睹那一切。非常奇怪的是,整個李家對仆從的掌控能力,都沒有他表弟的好,真真做到了令行禁止,褚貞每每都覺得,哪怕他表弟讓仆從們眼睜睜看着他去死,那些随從、劍仆,恐怕也會照做。】

【“剛才做的不錯,沒有插手我的戰鬥。”】

【李路行:“你們去找到林稚水,帶他躲起來。”

“是!”其中一人道:“老爺讓我們保護您,能否只分出一半?”

李路行不耐煩:“我有什麽需要保護的,快去!全去!”】

回答:因為仆從對李路行服從度很高。

不然,比如說和阮小七比鬥那個,他只是拿刀插耳朵,萬一是插脖子呢?不聽少爺的話,頂多受責罰,讓少爺死了,回去他們也得死。

但是,随從就眼睜睜看着,還有那些暗地裏的劍仆。

至于為什麽詭異,涉及劇透。

線⑤

【???】

線⑥

神秘仆從,沙啞的聲音

【???】

線⑦

兩支神秘的筆。

【???】

線⑧

【???】

暫時沒有了,剩下的線還要在追查過程中收回。現在說完,就劇透光了。【但是等查案結束那章,我會把所有線都列出來】

只能說一句不算劇透的話:很前面的時候,有過暗示李路行結局的一句話(我看到有機智的小天使提到啦!雖然猜的方向是錯的。),不是突然決定他的死亡,是按照大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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