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長劍革孽

原本, 被逐出族譜的人,是不能在本族出葬的,不過, 李路行的事比較特殊。

其一,他并非死于林稚水之手。

其二, 林稚水對他, 也沒有必須要踩進泥裏,不許他起來的恨意——當然,還是喜歡不起來,畢竟, 他耽誤了林濛的救援時機,是事實。

在林稚水無所謂的态度, 李家其餘人的求情下,李家家主終于松口, 願意折中處理, 依舊不肯重添李路行回族譜, 葬祖墳, 但是, 允許李路行從李家出葬, 受李家人祭拜。

為此, 二弟李玄幾乎與他翻臉。

李家家主幾番避而不答, 直到避無可避時, 方從牙縫裏擠出:“雖說林公子寬宏大量,對那逆子所作所為不做追究,可他終究做出耽誤救命之機……”

李玄打斷他:“行兒都說了,他認為林稚水一個人無法兼顧各方,劍仆人多, 更方便找人。”

李家家主并沒有被他帶跑偏思路,“那他為何不表明能夠幫忙?林公子是獨自一人沒錯,但他為甚能信誓旦旦,人家沒辦法追尋蹤跡?何況,他本質的想法不是令林姑娘平安,只是想借此逼林稚水全力與他比鬥。在他看來,人命,不及他一戰。”

是以,他那一天自刑三刀六洞之行,不單單是想要挽回林稚水,免得他和人族生分,也是悲于——若自己早能夠狠下心來,教好孩子,何至于此。

養不教,父之過。

悔之晚矣。

“論跡不論……”李玄說着,臉也紅了,再說不下去。

李家家主點點頭:“你也覺得沒辦法給他開脫了,是嗎?”

李玄被他這個口吻一噎,有那麽一瞬間簡直想敲開他這個大哥的腦殼,看看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李家家主笑容苦澀,“況且,林公子既往不咎,我卻立刻敲鑼打鼓将行兒迎回宗廟,他心裏會作何想?”

再大度的人心裏也會有點不舒服吧?或許會想:哪怕你只是裝裝樣子,至少要等過一段時間再去做?

李玄觑他:“大哥,我發現不太對,你也太在乎那小子的感受了。”

他大哥學的是儒學沒錯,但也不是那種典型的端方君子,氣節無虧,關鍵時刻,也通變化,絕不是木頭腦袋。

李家家主眉心跳了跳,鎮定道:“那是行兒欠他的,我作為他父親,合該替他受過……”

李玄狐疑:“真的嗎?”

……一半是這樣。李家家主瞞住不可說的另一半,咬死:“你知道我的脾氣。”

李玄想了想,“這倒沒錯。”之前是他沒想到這方面,如果緣由在此,他大哥的确變通不了——已經是處事原則的問題了。

李家家主轉移話題:“明日就是行兒下葬的時候了,褚貞可還活着?”

李玄冷笑:“想死?他做夢!”頓了兩息,又道:“他吵着鬧着要見三弟。”

李家家主呆若木雞:“這都兩天了,他一次也沒來看過人?”

李玄道:“這兩天又輸出去一千兩銀子,剛差人尋過,難過得在買醉。”

李家家主手一拍房柱,氣極:“天底下是沒有長輩為晚輩守孝的道理,可那是他親侄子,就不能忍忍,至少下了葬再喝酒嗎!”

李玄寒聲:“大哥,他已經變了,咱們從此以後便當沒這個兄弟。”

拍在柱子上的手緩緩回握,手背暴起一條條青筋。李家家主閉了閉眼睛,“給他醒酒,拎去見他兒子。”

褚貞被關起來後,過得不太好。

雖說清湯寡水地喂,但李家也沒有虐待他,是他服用五石散的後遺症犯了,迫切想要再次體會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李家當然不會給他。

李渾喝得爛醉如泥,雙腿幾乎立不起來,實在無法醒酒,劍仆只能強行架着他來到地牢。他一來,就看到兒子在牢中用指甲一下下刮着木欄杆,狀若瘋癫。

他扯了扯了自己雪白的衣衫,使酒氣與熱氣自領口散發,醉醺醺道:“這是哪?怎麽帶我來這兒?酒,我的酒呢?”

劍仆面無表情地把事情訴說一遍,只道:“他想見你。”

李渾側頭,瞅着褚貞發呆片刻,茫然:“他是誰?”

似乎已經醉得意識混亂了。

劍仆不管這個,他只把話帶到:“家主說,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團聚,期間不會有人打擾。”說完,轉身出地牢,還把大門關嚴實了,保證沒有聲音會洩出來。

褚貞嗚咽一聲,指甲扣着木欄,把自己整個身子往上面貼,試圖離親爹近一些,“爹!爹!醒醒!”音色沙啞傷人耳,聽着極其不舒服。

李渾倒在地上,全然不聞。

褚貞強忍來自骨血的,想要服用五石散的催促,連聲叫喚:“爹,醒醒!再不醒你就沒有兒子了!”

李渾翻了個身,嘴裏嘟嘟囔囔,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褚貞捏起拳頭砸欄杆,卻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這才慌了:“爹!快醒醒!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今晚用那支筆救我還來得及!你把林稚水的存在抹了吧,金光縣七年前有場地動,恰逢國師蔔卦,算到,才得以及時救援。你删除那次卦象,七年前聽說他如同活死人,肯定逃不過地動!爹!救救我!”

李渾就像死了一樣。

褚貞脫下鞋子,去砸李渾,準頭不錯,鞋子砸在臉上。兩眼一直看向對方,可李渾動也不動,任由鞋子從臉上滑落。

他轉而喊:“那,把行弟的屍首劃掉也行,沒了屍首,他檢查不出來真相。行弟死了,可我還活着,阿爹你忍心死了一個侄子後,再死一個兒子嗎!”

李渾動了動,似是醒了。褚貞大喜過望,“爹!”

然而,李渾只是搖搖晃晃站起來,含糊嚷聲:“吵死了。”步履不穩地随便挑了個方向走,還大力吸了吸鼻涕,擡手捏着鼻頭使勁擤。

褚貞絕望了。

他爹未成親前也是打馬的世家公子,愛俊的少年郎,現在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怎麽會做出如此不雅的舉動。

青年雙目赤紅,哐哐哐地拿額頭去撞柱子,缺少五石散的後遺症,令他好像被螞蟻爬在骨髓裏,又癢又疼又難受。“你怎麽可以醉!”他神色猙獰,宛若黑暗中爬出的詭異怪物,“如果不是你入贅,我本來該出生就是李家人的!這些都是你欠我的!給我醒過來啊!!!”

——他此前面對李家家主幾人,可以平靜,可以笑罵,看似從容不迫,實則是他心裏清楚,自己有一張絕對威力的底牌。然而,當底牌也要棄之而去時,他便六神無主,哪兒還能保持鎮靜?

“我會去陪你的。”他父親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

“什麽?”褚貞發愣,停在欄杆前一尺,投下的陰影将那一處的血液遮得暗沉。

他父親回身,眼神清醒,哪有半分醉意,“等我到能死的時候,我會來陪你。殺人償命,明日,你安心上路吧。”

褚貞深刻意識到,自己常用的,以話語刺傷父親的手段,已然無用。

辛醜年,丁酉月,丁醜日

宜:行喪,安葬,合壽木

李路行于李家入棺。

褚貞被捆縛跪于他棺前,披頭散發,鸠形鹄面。

李家家主立于他身邊,沉聲向衆賓客宣布完他的罪過,擡起手,劍仆捧來李路行的戢鱗劍,或許寶劍也知自己要為主人報仇,日光投注于劍身,散着五彩光輝。

李家家主握住劍柄,揮劍而下,利刃斬向頸骨,只稍一停頓,那顆頭顱便滾了下來,令衆賓客稀奇的是,哪怕最後一秒,這惡人眼中都帶着希翼的光,仿佛在期盼什麽。

他還想期盼什麽?難道認為有人會來救他嗎?哦,聽說他娘倒是想,可惜,被李家三百劍仆圍住家門,出則殺之。

滾燙的熱血濺灑棺椁,李家家主低聲:“行兒,好生上路吧,莫要在黃泉耽擱了時辰,來世,望你能尋到好人家,嚴父慈母,将你好生教導。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皇城酒家中,李家老三醉倒桌邊,橫卧不起,手似乎不慎打翻酒壺,酒水潑灑一地。

“釘——棺——”喪儀人紙花一撒,高聲喊。

就有仆人要上前去推棺蓋——這本該是親人做的,可李路行死時方十六,并未有小輩。

李家的人,紅眼的紅眼,泣淚的泣淚,哀聲陣陣,涕淚交流。

此時的腳步聲,就顯得突兀了。

所有人看過去,只見少年白衣,遠哉而來。

白事時,不論賓主都不該身帶利器,他卻腰間佩劍,閑庭信步般走近,竟不被門口劍仆所攔。

再一看,卻是開國劍仙之佩劍,地位之高,無怪乎劍仆不敢攔他。

李家家主恍惚:“林稚水?”

他以禮相待,可林稚水難道連一喪事,也不許他兒辦得順暢嗎?少年道:“家主莫怪,此時衆位名士皆在,又因喪儀,諸人不許持刃,是大好時機。李路行若就此下葬,只怕死不瞑目。”

曜靈炜炜,劍光煌煌,燭龍所銜之火光亦比不過那拂過流影的快劍。

倉促之下,李小姐後退不及,劍尖割了她的臉,卻沒有林稚水想象中的面皮曳曳垂下。

“狐妖!”少年厥身立正,雙目雪亮,似要革孽,“還不快顯形!”

只聽“啵——”一聲,仿佛氣泡被戳破的聲音,另外一張臉與李虹截然不同的臉,倏忽将其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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