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酒坊的一切全靠自助,安常拎來一個小酒壇,又打來一碟花生米。
帶老式圓框眼鏡的老板躲在櫃臺內,跟着南戲咿咿呀呀的唱腔搖頭晃腦,外面雨絲連綿,偶爾有很輕的風,拂動那只嵌着老鏽斑的銅鈴。
安常取兩只敞口小盞,拎着鼓肚小酒壇依次添滿,毛悅看着她的動作,目光又落在安常胳膊上那一圈漸褪的紅痕。
“寶貝,我能摸你一下麽?”
安常動作一滞,看向毛悅的眼神難以置信。
毛悅趕緊擺手:“別誤會!你不是我的款,看我這麽迷南仙也知道我不喜歡胸大的。”
安常:……
毛悅目光癡癡:“只是,南仙掐過你胳膊哎,能借我摸一下麽?”
安常:“我倆都非直女,不太好吧?”
毛悅:“你放心,我是絕世名零,就算動手摸了你,也絕不會起什麽歪念頭的。”
安常:“那,就碰一下。”
她其實覺得怪怪的,但架不住毛悅目光熾熱。
毛悅飛快的伸手碰了一下。
安常本來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毛悅碰她這一下,并未在心裏掀起任何波瀾,就像在擁擠地鐵和電梯,被人不經意碰到一樣。
可是。
安常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可是剛才南潇雪碰她的瞬間,立刻帶起腰際的一陣癢,鑽到心裏變成毛悅想拍的那叢苔藓,細細密密攀爬滿心髒,把一顆心染得濕漉漉的。
南潇雪站在酒坊門裏,并沒有淋着雨,但嘩啦啦的風鈴聲染了雨氣,灑滿南潇雪一身,好似把那件瓷青色旗袍将染成墨綠。
安常不知道南潇雪為何總讓她想起墨綠這樣的顏色。
暧昧。稠厚。充滿欲語還休的故事感。
她不敢掀很多眼皮,目光像不惹人矚目的青苔樣一點點往上移,瞟到那張纖薄的唇便停駐不前,怕繼續移動會對上南潇雪那雙冷傲的眼。
可只看這雙唇的時候。
唇形勾勒出水墨畫般的連綿,唇角一點點上翹是清雅中玄藏的勾人,撩起人心底最暗處的瘾。
那是她吻過的唇。
那是她咬過的唇。
而那枚她在南潇雪唇瓣種下的小小傷痕,過了幾日才消褪?
今日她們撞見帶起她腰際那陣痕癢時,南潇雪的唇可有還隐隐作痛?
這時一點酒氣化為風,撩動門口所懸的銅鈴。
安常循聲望了眼,目光不經意掃過酒坊外。
一瞬凝滞。
酒坊外是一座橋,不是安常常常走過與南潇雪相遇的那一座,是另一座稍寬些的,陳舊的木料搭乘牆上的連廊,有時候雨落得大了,都能聽到木料嘎吱作響,像慌着把經年收藏的歲月故事對人傾訴。
橋頭挂扇木匾,寫着「也無風雨也無情」。
原來南潇雪沒走遠,就在那木匾下,靠着連廊柱淺淺斜倚,整體身體姿态很冷,唯獨輕扭的腰肢透出一點點婀娜。
陰雨連綿天,連廊灑下一點點暗影,安常其實望不清南潇雪的五官,她只是感覺南潇雪在看她,過分清冷的眼眸下,是一雙暗藏火熱的唇。
她發現了一件事——
無論她怎麽讨厭南潇雪。
她還是想吻南潇雪。
大概她目光停滞的時間太過,毛悅問一聲“怎麽了”就要扭頭去看。
安常突然出聲,岔開了話題。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想毛悅去看現在的南潇雪。
陰雨和連廊的暗影構成了一瞬隐秘,好像這一瞬的南潇雪只為她一人存在,與傲慢的南潇雪無關,與刻意勾人的南潇雪也無關,只是在歲月深處靜靜與她對望,在那一身墨綠熏染成她鼻端的酒氣。
毛悅被她描述寧鄉的話題岔開,跟着她抿口酒:“梅雨天,桃花釀。”
“這裏真像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你覺不覺得在這裏,好像一切不可能的故事,都有可能發生?”
安常再次暗暗擡眸。
廊橋下的南潇雪,已杳然無蹤了。
安常搖搖頭回答毛悅:“不,不會發生的,還是不會發生。”
那樣靜靜與她對視的南潇雪轉瞬即逝,短暫得像人一場錯覺。
也許就是一場錯覺。
******
安常帶毛悅游走在寧鄉,靜的橋,長的巷,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不經意踩上一邊時會猛然翹起,積雨濺滿人的腳背。
她們再沒遇見南潇雪。
也許找完感覺,回民宿醞釀去了。
毛悅跟着安常去染坊玩了一圈,晚上回到安常卧室。
小小一間,雕花的木架子床,棱格紋的窗扉,窗臺上養着一盆蘭花,床頭竹編的小書架上,擺滿一本本精心修補過的古籍,原本靛藍的封面因歲月染上了淡淡的灰。
就像安常整個人,清新極了。
安常打開雕着百獸圖的舊衣櫃取出薄被:“你睡床,我打地鋪。”
“別呀,還是我打地鋪。”
“不不,我盡地主之誼。”
安常話不多,但帶着股執拗的誠懇。
毛悅出身商賈之家,八面玲珑之人見得太多,這大概是她喜歡安常的原因。
兩人各自躺在床上,毛悅有些認床,睡不着,安常沒急着關燈,有一搭沒一搭陪她閑聊。
毛悅兩只手交疊,枕在腦後:“安常。”
“嗯?”
“床架子上那只老鼠是你畫的麽?”
安常笑了:“是。”
“你小時候比我想象得皮。”
安常心想,這倒是,她小時候雖然也安靜,但把文秀英氣跳腳的時候也不少。
大概是從考上大學去邶城開始,她變得越來越沉默。
她爸家有一種寧鄉不具備的堂皇,新阿姨對她有種疏離的客套。
其實也只是因為她沒見過面,所以對她來說算新阿姨,其實哪裏新呢。
當年,她媽跟她爸結婚不久,就因家庭環境導致的三觀差異火速離了婚,她媽已經懷孕了卻選擇沒告訴她爸,直到她媽生下她後死于産後抑郁症,她爸才知曉自己有了個女兒。
文秀英不放心她去邶城,一直把她留在了寧鄉,她爸那邊組建了新家庭,心理上大概也并不想她去。
她爸後來的求子路倒是坎坷,跟新阿姨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借助試管生下個兒子,現在十多歲。
大概怕人背後議論他苛待女兒,每周總要叫安常回家吃飯,其實地鐵轉來轉去要兩個小時,安常深受其苦,一頓飯吃下來,她也沒什麽話好講。
有一次她聽阿姨背過身,悄聲對她爸說:“你這女兒性子不怎麽讨喜,太悶,本來還想給她說戶人家,還是算了。”
剛上完洗手間的安常站在客廳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她那一半血緣的弟弟從樓上沖下來,手裏舉着奧特曼,飛跑過她身邊時扯一下她馬尾:“有人偷聽!”
安常更加尴尬,只得轉進客廳去。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更多說得出的壞了。她爸家境不錯,這些年自己生意做得也不錯,但遠沒到有億萬家産要繼承的地步,犯不上勾心鬥角争權奪利。
只是一切細節,都在提醒她的格格不入。
她在邶城這城市總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從她爸那令人插不上話的家,到總是被人嘲笑前後鼻音不分的南方口音。
本以為回到寧鄉會渾身舒展。
可七年的北上生活已在她身上描下痕跡,從她腰際那一圈濕疹變可見一斑。
“從邶城讀完大學回來的。”“在故宮文物組工作後回來的。”
她成了衆人眼中的外來者,在故鄉也顯出了那份格格不入。
其實蘇家阿婆的染坊哪裏真正需要她呢,幾十年都是人家一個人操持的。
只不過看在文秀英的面子上,給她一個位置而已。
那不是真正屬于她的位置。
“安常,你睡着了麽?”
“沒呢。”
“你……為什麽辭職啊?”
毛悅還是問了。
毛悅的“問”,和文秀英的“不問”一樣,都是對她的關心,安常明白。
有些話,她不能對文秀英說,怕文秀英擔心,可毛悅知道她過去所有的事。
她翻了個身,側躺背對着毛悅,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肘,好像這樣、有些話就更好說出口似的。
嫩白的指尖在被褥上胡亂的劃着圈:“我好像……修不好文物了。”
毛悅忽然坐起來,安常吓了一跳,跟着坐起來,方才背身才肯閃現的落寞在臉上留出淺淺的痕。
“怎麽了?有蟲?”
毛悅反而愣了下:“你們這有蟲?”
“這麽潮氣連天的地方怎麽可能不生蟲。”安常擡起白皙的手掌:“我在卧室裏見過蜘蛛,這麽大。”
毛悅尖叫一聲。
安常彎唇:“騙你的。”
毛悅覺得,回到寧鄉的安常多少變得活潑了些,相較于在邶城狀态最糟的時候感覺好了不少。
可她彎唇的時候,眉眼間又還帶着剛才背過身的一點迷茫和落寞,上下半臉完全脫節,整個人顯得很割裂。
毛悅想了想還是把手機掏出來:“我是要給你看個東西。”
她趴到床尾,安常的頭也往這邊湊過來,長發上有白日綁過馬尾壓出的一圈淺痕。
在毛悅點進朋友圈的時候,安常心裏忽然有了預感。
随着毛悅指尖不停下滑,安常本可以叫停。
但她沒有。
她發現自己心底最深處,一邊怕看,一邊又想看。
直到毛悅點開一張照片,一張白皙的面龐露出來,安常還沒待看清,幾乎下意識的撇開了眼。
心撲通撲通兀自跳個不停。
作者有話說:
南仙:wuerwuer,情敵出現
寶子們,今晚九點會加更一章。明天周六v哦~萬字掉落~進度可以快起來啦~
感謝在2023-04-13 14:26:34~2023-04-14 14:33: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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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