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安常同小宛來到博物館:“書在哪兒呢?”
“這兒。”
小宛把安常帶至庫房, 安常瞥了眼,沒說話。
小宛笑道:“你看出來啦?”
“這些書我一個人也能搬,我就是想你回博物館來看看。”
“我怕日子久了,你就真不肯回來了。”
安常笑笑, 沒多說其他:“搬書吧。”
一摞書搬完, 安常辭別了小宛,往外走時, 沒忍住還是回了趟自己工作室。
門前天井裏那棵石榴樹, 被小宛照料得很好, 碧油油的葉片,在細雨裏像被洗過一遍。
安常猶豫了下, 拿館長始終不接受她還回去的鑰匙打開門。
不知久無人居的房子是否自己就會慢慢變暗。
安常站在門口,身後的一點天光透進來,也只能打亮她腳底的一小塊。
而那綠錦盒藏在更深的黑暗裏,明明沒幾日不見, 卻像蒙了厚厚一層灰。
安常忽然失卻了進去的勇氣。
她的丢盔卸甲, 實在愧對了這只本該在歲月間重新煥發光彩的瓷瓶,像愧對了一位本該活色生香的舊時美人。
想起毛悅所講南潇雪所排那實景舞劇, 若瓷瓶真能幻化成精魄, 是不該找她這樣一個軟弱的人來托賴的。
******
回到開機儀式現場,記者和主創團隊早已散盡了, 唯獨毛悅一個人在河畔,找了方石臺呆呆坐着。
安常想起昨日南潇雪對毛悅的冷淡态度, 心想難道毛悅又被南潇雪冷待, 這次真的受打擊了?
她走過去, 換來毛悅擡頭幽幽的一眼。
安常:“追星這事本來風險就很大……”
“你親誰了?”
安常一愣。
“你看看你這反應!”毛悅一下子站起來:“我女神真沒騙我啊!你真的親什麽人了!”
“……南潇雪告訴你的?”
“對!她以為我是你女朋友, 特來奉勸我遠離渣女!你看看她多善良!”
“呃。”
“你親誰了?”
“你想再去喝點桃花釀麽?”
“你親誰了?”
“你知道麽居然有人勸我去寫黃色小說。”
“你親誰了?”
安常嘆了口氣:“南潇雪。”
毛悅一愣。
撇了撇嘴:“不告訴我就不告訴我嘛。”
想了想又問:“是小宛嗎?唯一可能的就是小宛吧。”
“是南潇雪。”
“果然是小宛吧?”
“是南潇雪。”
“好啦好啦, 知道你臉皮薄不肯說。”毛悅道:“等你有天跟人家确定了關系、帶來給我看的時候再說吧。”
“确定不了關系,因為是南潇雪。”
毛悅無奈嘆口氣:“安常,我發現你看着安安靜靜的,其實膽子很大啊。”
“就算開玩笑扯幌子,誰敢肖想跟我女神接吻?哪怕她只是走到我面前跟我說幾句話,我的心髒都要炸了。”
安常心想:我敢。
我不僅吻了她,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
之後的時間再沒見到南潇雪了。
傍晚時分,安常帶毛悅回家拿行李,送她去坐班車,然後連夜趕回邶城。
毛悅戀戀不舍:“你就幸福了,至少一個月,每天都可以看到南仙。”
安常:“我不想看到她。”
毛悅:“你這是凡爾賽!就算你不是她粉絲,天天舔顏也夠快樂的。”
“你還可以看到柯蘅,柯蘅現在是真火啊,開機儀式居然都沒來,不過明天正式開拍她怎麽也該到了。”
“柯蘅現在很火嗎?”
柯蘅是邶城舞劇院的後起之秀,在南潇雪養傷的那半年幾乎壟斷了所有的主角之位,安常不怎麽關注舞蹈圈,卻也聽過“下一任首席一定是柯蘅”這樣的傳言。
但至少在安常離開邶城的時候,柯蘅的人氣遠沒法跟南潇雪相比。
毛悅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她一眼:“你真的是窩在水鄉太久了。”
“我拿演員給你打比方吧,如果南仙是老牌影後,柯蘅就是新晉流量。你知道柯蘅嘛,濃顏,妩媚又有攻擊性,很容易讓人記住的長相,所以大家都說,近年演藝圈的兩大‘顏霸’居然都是舞者出身。”
“她和南仙不同,各種流量綜藝都在上,還客串電影電視劇什麽的,人氣竄得特別快,但就這樣,專業也一點沒落下,即便我們浪味仙也承認,她的确是繼南仙後最好的舞者。
安常點點頭。
這些娛樂圈的事,離她竹編的小書架、染滿灰塵的舊書、被染坊染到藍浸浸的手指都相差太遠,她不是很感興趣。
“不過有一點,我們浪味仙是絕對不承認的,有人說柯蘅很快就要取代南仙了,這怎麽可能?”
安常有些意外。
她一個不懂舞的人,單是撞見南潇雪一襲瓷青色旗袍在雨夜一舞,也覺得那是無法企及的高度。
“怎麽會有這種傳言?”
“因為現在的舞劇為了吸引更多觀衆,從「重技巧」變為了「重劇情」,柯蘅客串過很多電影電視劇,那張臉長得就充滿七情六欲的,這肯定是她長項嘛。而南仙那張臉,美出了濃濃的距離感,比如她這次要演一個勾引窮小子的妖精,是不是挺難想象的?”
安常想起那在纏綿雨夜輕晃的腰肢。
被竹編燈籠光拽着不斷搖曳的淺紅小淚痣。
女人周身的香氣貼過來,一雙眼裏藏着霜雪,卻把她握着姑嫂餅的手指吮進嘴裏,舌尖缭繞間極盡旖旎。
開口道:“說不定她演得比想象中好。”
毛悅瞥她一眼:“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女神呢。”
“嗯?”
“每次說起她,你态度都是淡淡的,剛才開機儀式,好像也沒怎麽看她,全程都在走神。”
“呃,我的确算不上喜歡她。”
甚至是讨厭。
“但,還是要客觀評價她的實力。”
和魅力。
真像精魄一般,能鑽入春宵一夢,黏膩潮濕的情節,勾起後腰的一陣痕癢。
******
今天毛悅運氣不錯,沒等一會兒,車就來了。
毛悅拖着行李箱上車,安常敲敲車窗,把手裏拎的姑嫂餅遞她。
黃昏總是讓人感慨,毛悅吸吸鼻子:“又好久不能見了。”
“有空的時候再來玩。”
“你真的不回邶城了嗎?”毛悅忽道:“你現在就跳上車補張票,跟我一起走,什麽行李都不用帶,穿的用的我家都有。”
“真有這麽難嗎?”
安常聽着司機準備發車的聲音,對毛悅淡然微笑:“再見啦。”
車轟鳴而去,獨留安常一人站在暮色間。
沒有燈,天地間就是一片混沌的淡灰,她的紮染藍粗布衫子被染重了好幾層顏色,幾乎與即将籠下來的夜色融為一體。
梅雨淅瀝瀝下着,車輪擦過土路有一種黏答答的聲響。
安常心想:就是有這麽難。
從車站上到大巴,也就那麽一擡腿的距離,對她而言,卻是七年時光釀出的挫敗、苦澀、落寞橫亘其間。
她是再也跨不過去了。
她默默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這時,一輛黑色的奔馳保姆車飛速駛過她身邊,揚起她額邊的碎發和粗藍布衫的衣角。
車窗忽然降下。
先探出來的是着明豔紅裙的肩,然後是一頭張揚飄逸的發,直到纖白指尖把發絲勾到耳後,一張妩媚的面龐才露了出來,望着安常的方向,婉然一笑。
安常心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狐貍精。
那保姆車堪堪停下,女人從車窗探出的更明顯一點,勾着唇角笑問:“小姑娘,搭車麽?”
安常搖搖頭。
她也沒勉強,笑着縮回頭去,保姆車就開走了。
大概梅雨季的黃昏太黯淡,女人那張明妩異常的臉,好似化為了天地間的一枚印章,明明人走了,模樣卻深深印在人眼底。
若非安常認得腳下的路,也認得那女人就是柯蘅。
她一定當自己誤入了荒山深處,而現代的狐貍精也與時俱進,不再變出什麽雕梁畫棟的黃金屋,而是變出黑色奔馳,載着人到自己的狐貍洞銷魂噬骨。
明明梅雨那麽靜,随着舞劇劇組的到來,安常卻想:
真是一個不太平的夏天。
******
安常打定了主意,橫豎拍舞劇這事跟她毫無關系,最多也就是每天上下班路上會偶遇劇組,她一定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熬過這一個月便能恢複清靜。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她家大門被砰砰敲響,一打開,鎮長熱情洋溢的笑臉露出來:“安常啊!”
安常一愣:“我真的決定辭職了,不再回博物館上班了。”
鎮長擺手:“不是這事,是劇組不是來咱們寧鄉拍舞劇了麽?她們需要一個對鎮上很了解的人,幫着她們定定布景什麽的。你不是從小在這長大的麽?我就想起你來了。”
“我要去染坊幫忙,沒空。”
這時鎮長身後有人輕呵了一聲。
安常心裏一跳。
就聽南潇雪的聲音帶着三分慵懶:“我就說人家不會答應吧。”
“文藝範兒的小姑娘,挺傲氣的,是不是?”
安常這才瞧見,鎮長身後南潇雪、商淇、柯蘅三人齊齊走來。
南潇雪一襲瓷青色旗袍在左,柯蘅一身明豔紅裙在右,美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個極端。
這幫明星對舞劇的态度倒是一點含糊,請個向導也肯親自登門,難怪鎮長這麽殷切。
安常不開心的想:誰傲了?明明最傲慢的就是你。
無論如何她得拒絕這件事。
卻聽南潇雪喚她:“你過來,我有句話勸勸你,勸完了你再拒絕也不遲。”
南潇雪一襲旗袍在晨光中也顯得孤霜高潔,微擡的下巴透出一點倨傲。
安常不愛看她這樣的神色,站着不動。
南潇雪也不急,斜斜倚着木門邊,晨光打亮那絕色面龐,安常不确定她有沒有化妝,但那顆淺紅色小痣露了出來,在清晨招搖出一種不一樣的媚惑。
好像把所有欲念拿到日光下來曬,更令人臉紅心跳。
抱起的手臂間,纖白的指尖宛若冷玉一般,半藏在臂彎裏,一個很微妙的勾起,對着安常的方向勾了兩勾。
沒其他任何人看見,所以顯得暧昧至極。
安常的七魂六魄被勾去了一半,但這到底是青天白日,人的理智比夜裏清醒很多。
去海城的經歷提醒她:這是遙遙不可及的大明星南潇雪。
重逢後被冷待的經歷提醒她:這是會無情利用人還極之傲慢的南潇雪。
她幹嘛要聽南潇雪的話?
見她那麽執拗站着不動,南潇雪眯了眯眼:“你不過來?”
她這一眯眼,牽着左眼下那枚淺紅小淚痣跳了兩跳,清冷中一點點媚氣露出來,倒令她真有些像妖精了。
另一只狐貍精柯蘅倚住右門邊,饒有興味的看她倆“對峙”。
南潇雪問:“你不過來我就拿你沒辦法?”
這時鎮長叫她一聲相勸:“安常。”
安常很務實的想,她現在又不在事業單位博物館上班,也不靠鎮長發工資了。
她幹嘛要聽鎮長的話。
她頂着南潇雪問了句:“你有什麽辦法?”
南潇雪抱着雙臂又呵了聲。
這女人真傲,呵的時候連嘴角和眉心都不牽動一下,一點笑模樣都沒有。
卻輕擺着腰肢,向安常這邊踱過來。
安常:……
你的辦法就是:我不肯向你走過去,你就向我走過來?
真是很有辦法呢!
南潇雪還那樣抱着雙臂,半袖裏露出的胳膊如通透瑩潤的玉,安常垂下眼眸強迫自己不去看,南潇雪勾了一點腰湊到她耳邊:
“聽說你不肯再去博物館上班了?”
“你要是來劇組幫忙,我就勸勸鎮長,讓他再不勉強你。”
安常一抿唇角。
南潇雪這雙眼真的很毒,很會拿捏人的七寸。
這時屋檐下擇菜的文秀英勸:“安常,去玩玩吧,我可以跟蘇家阿婆說你這段時間不去染坊。”
柯蘅這時跟着邁進來,笑道:“是該讓安常來玩玩的,都是年輕人聚在一起,多好。”
她跟安常根本不認識,叫名字卻叫得無限親切。
又跟文秀英問好:“奶奶好,我叫柯蘅。”
安常心想:簡直跟某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文秀英笑道:“你好。”
柯蘅頗感興趣的四下打量一圈:“你們家真美。”
安常不太習慣這樣的熱絡,但柯蘅的客氣,讓她出于禮貌露出淺笑:“謝謝。”
南潇雪瞥她一眼。
水鄉的姑娘真水靈,淺淺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整個人透着幹淨。
南潇雪心裏哼了一聲。
笑什麽笑啊,怎麽一見她就苦大仇深的,柯蘅一來就笑了呢?
文秀英又勸一句:“柯小姐說得對,跟着去玩玩吧,別成日裏悶在家裏。”
安常知道文秀英擔心她,水鄉年輕人本來就少,她從邶城回來後越發沉默寡言,她喜歡獨處,旁人卻當她消極。
這時鎮長道:“文奶奶您放心,安常不會成天悶家裏的,我肯定會勸她回博物館上班的。”
這句反向點火的話可真有效。
安常用眼尾瞟了瞟南潇雪,她還抱着雙臂一臉“你千萬別黏上我”的表情。
這反倒讓安常放心。
她終于答應:“好吧。”
柯蘅明豔一揚唇:“這可太好了,咱們今晚見。”
安常一怔:“晚上?”
“是啊,你還不知道舞劇劇情吧?很多情節都是在夜裏發生,我可以讓人給你拿份劇本。”柯蘅眨眨眼:“不過,別外傳。”
鎮長:“得了,這事就算辦成了。南小姐柯小姐商小姐,我送你們回民宿休息吧,今晚開始有得忙了。”
看來昨晚柯蘅來了後劇組在做前期磨合,今晚便打算正式開拍。
鎮長一路絮絮:“真感謝你們選擇來寧鄉拍啊,我們這兒真的漂亮,是不是?一點都沒過度開發……”
聲音和腳步漸行漸遠。
文秀英拈着一根豇豆:“她們就是那些舞蹈演員?”
她自己也不愛出門,昨天的開機儀式都沒去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劇組的人。
“長得可真好看啊,一個兩個,跟仙女似的。”
安常忽然回頭:“不是仙女,是妖精。”
文秀英只當她在說劇情。
她卻是真心話:誘着人往夜色裏拖,也許吞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那種。
******
下午時,南潇雪的助理倪漫找到安常,加了她微信,說一會兒把晚上集合的時間和地址發她。
安常有些懊惱,要不是她是頂講誠信的那種人,連淘寶購物都沒退款記錄,她真想反悔不去。
她不想在夜裏見到南潇雪。
夜色太過暧昧,像宣紙上的墨跡逐漸化開,一點點暈染,輕而易舉瓦解人的理智。
但也只得拖着步子去了。
這是安常第一次看人拍戲。
從前即便在邶城,她的生活局限于清美校園,局限于故宮博物院,是純白的象牙舟,是古老的紅磚牆,總是悠長而緩慢。
拍戲這種現代化的、快節奏的、備受矚目的事,與她的生活太過遙遠。
集合地點恰是在她初遇南潇雪的那座石橋邊,滑軌一鋪,碳素燈一照,總好像從水鄉拼圖裏硬生生扯下一塊,塞進了某個現代都市。
現場的人都匆匆忙忙,沒有“走”這一說,所有人都一路小跑,布景的布景,打光的打光,化妝的化妝。
安常曾聽毛悅說過,劇組的每一分鐘都是在燒錢,燒場地費、人工費,所以必須争分奪秒,現在一見果然如此。
這反倒讓安常更放心了些:那些被妖精迷了魂的志怪故事,總是發生在遠離人際的荒野,發生在時光蒙塵的古時。
安常不管南潇雪和柯蘅那些專業舞者會不會出戲,但眼前這樣現代而匆忙的場景,讓她打心底不相信會有精魄鑽出來。
現場沒看到南潇雪和柯蘅,倪漫倒是在,拿了份打印劇本和場次表給她:“你可以對照看看,要是有什麽場景需要建議,随時可能問到你。”
又匆匆走了。
安常想了想為何不發電子版,大概一是便于閱讀,二是總歸怕人外傳。
她看了看預計開始拍攝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不一會兒導演組有人找到她:“安小姐?”
“叫安常就行。”
“你好你好,我想問問……”
問的都是場景的事,比如有沒有符合他描述的場景、有些特寫鏡頭該去哪裏拍、這時節氣候和光線一般如何變化。
客觀來說,安常的确适合這份工作,她是寧鄉土生土長,又是文物修複師,一雙眼觀察起生活很是細致。
工作人員道謝:“幫大忙了。”
安常:“那我可以走了麽?”
那人笑道:“真不好意思,不行,因為拍攝過程中随時場景會有調整,可能還有很多細節問題要問你。”
“你放心,南仙工作室給的時薪很高的。”
“呃,我不是這意思。”
她只是……有些不想看到南潇雪。
導演組問完後,暫時就沒她事了,所有人都在小跑,她站在哪都嫌擋路。
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個小凳子,問了一圈:“我能坐這麽?”
根本沒人有空理她。
安常只得自己坐下,縮在避人的角落。
還好,至少沒擋路。
她對着場次表翻開劇本,想看看今晚要拍的那場戲。
是窮小子與精魄的初遇。
瓷瓶被歹人從寺廟裏偷出,本是要層層轉賣到海外,卻在連夜趕路時把它這一只從馬車上落了下來,算是幸運,滾落進路邊的泥地草叢,一點沒缺損。
瓷瓶藏在草叢裏觀察了兩日,發現有個窮小子,沉默寡言而倔強,不愛跟村裏的人打交道。
但會喂村頭的流浪貓。
會把僅剩的毛毯拿給鄰家小妹。
會坐在牆頭看夕陽,靜靜的不講話,面容沉穩幹淨。
瓷瓶幻化出精魄,決定來勾引窮小子,讓人收留自己。
這時又有人找到安常:“聽說你是文物修複師,以前還在故宮文物組工作。”
安常垂了下眼睫。
那人托出一只青釉瓷瓶:“今晚拍的場次裏瓷瓶要入鏡,能麻煩你給點打光建議麽?”
這題安常會。
以前在故宮,修複好的文物呈進櫥窗陳列時,總要對燈光角度和亮度反複調整,她們作為日夜摩挲瓷器與之相處的人,最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呈現瓷器的華彩。
那人千恩萬謝走了。
離開拍還有一段時間,安常不愛玩手機,順着劇本往下讀。
她本沒多大興趣,讀着讀着卻覺引人入勝。
按常理來想,合該妖嬈的柯蘅扮那勾人的精魄,清寒的南潇雪扮那寡言的窮小子,但這樣反向安排,倒讓人生出意想不到的期待。
這時一陣喧嘩,安常本以為是南潇雪她們來了,卻聽現場都在招呼:“田導。”
“田導好。”
一個有些矮胖的女人走來,一身中式褂衫,看着其貌不揚,卻自有股威嚴氣場。
安常想起毛悅對她說過導演名字——田雲欣。
她不認得,掏出手機查了下,才發現南潇雪大火的那些舞劇,都是出自田雲欣之手。
田雲欣作為總導演把控全局,另有一位編排導演負責舞蹈動作。
安常翻着手機上田雲欣的履歷,心想也只有這樣有才華、有魄力、有經驗的人,才敢反常理而行之,安排南潇雪和柯蘅出演意想不到的角色。
她忍不住對着田雲欣多看兩眼,看人指揮調度、揮斥方遒。
莫名有些黯然。
在這些真正有天賦、又肯堅持到底的人面前。
田雲欣是,南潇雪也是。
“雪姐。”
“蘅姐。”
眼看開拍時間快到了,南潇雪和柯蘅前後腳來到片場,隔着段距離,并沒有熱絡的打招呼。
與柯蘅剛出道時對待南潇雪的殷勤,已是很不一樣了。
商淇壓低聲:“你別不放心上,這些小動作就能看出來,人家野心大着呢。”
南潇雪只挑了下眉。
她從不在意這些輩分、排場什麽的,她不愛跟人打招呼,別人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覺得挺好,省下點時間和精力多想想怎麽把舞跳好,比什麽都強。
南潇雪掃視一圈現場。
熟悉的導演,熟悉的團隊,令人安心。
只是角落裏縮着張陌生面孔。
也不算陌生,畢竟這姑娘吻過、且咬過她的唇。
靜靜坐着,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臂膀,一張臉清秀裏透着些冷意,望向片場的一雙眼卻有些愣怔。
也不知出什麽神。
太安靜也太沉默,好似周遭圍繞着她的時光都慢下來,化作不肯流淌的風,與這匆忙的片場格格不入。
商淇問:“你看什麽呢?”
“你覺得她長得怎麽樣?”
“誰?”
南潇雪遠遠一指:“她。”
“安常?”商淇道:“就是一普通人啊,怎麽了?”
“沒怎麽。”南潇雪似是閑聊一句:“我也這麽覺得。”
就是一普通的水鄉姑娘,扔人堆裏商淇都注意不到她存在的那種。
南潇雪想:利用她幫自己入戲也就夠了,現在感覺差不多也找到了,還這麽注意人家幹什麽呢?
屬實沒必要。
這麽想着,眼神卻沒從安常身上挪開。
她出演過這麽多舞劇,還是頭一次遇上一個角色讓她這麽沒把握,而安常在一片匆忙間沉靜坐着的姿态,總好似讓人心安不少。
好像天地間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慢慢的來、沉穩的來。
大概她盯着人瞧的目光太專注,瞧得安常都回過神來,往她這邊一望。
南潇雪沒防備與她目光相撞,隔着重重人群對視了一眼。
冷着張臉迅速移開了眼神。
安常:……
什麽啊!不是她先看自己的麽!又一副一臉嫌棄生怕自己去找她搭話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安常才不去找她搭話呢。
這時有人引着田雲欣往安常這邊走來:“這是我們在寧鄉的特聘顧問,安常小姐。”
現代社會喜歡用頭銜給人扣一頂特別大的帽子,安常以前到邶城許久才習慣這一點。
田雲欣:“安小姐好,你坐你坐,不用站起來。”
“田導好,叫我安常就行。”
“好,安常,聽說你是文物修複師?”
“是。”
“那麻煩你趁開拍前跟潇雪聊聊,一件古物,該是什麽樣的狀态才最準确。”
她把南潇雪叫來說了同樣的事,暫且撇下她倆匆匆走了。
一時間,這方避人的角落只剩下南潇雪和安常二人,像在一片匆忙的布景裏辟出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南潇雪還是那副倨傲神情,居高臨下的打望着安常。
安常不樂意被這麽看着,什麽眼神,別把她頭頂給看禿了。
她倏地站起來,太突然,把南潇雪吓了一遭,下意識往後一退。
有人擡着布景匆匆走過擋住了視線,差一點就要撞到南潇雪。
安常一攥她手腕,把她往前拖回小半步。
好香,這是安常的第一反應。
第二反應是趕緊放手,別顯得她多樂意碰南潇雪似的。
重逢後南潇雪拉她一把,她也拉南潇雪一把,兩人算是互相搭救一次,算是扯平。
只是手放開了,指尖那膩膩涼涼的觸感卻還在,安常進過故宮文物組,不知摸過多少上好的瓷器,卻沒有任何能堪比南潇雪的肌膚,像一塊滑潤的玉。
冰肌玉骨,又哪裏真是人工所能鍛造出的呢,只能靠歲月天成。
身邊的人匆忙喧嚣,越發顯得她倆靜靜站在這裏透出詭谲。
安常心想自己是拿時薪的人,又想起田雲欣布置的任務。
但是。
“你也不用我跟你多說什麽了吧。”安常說起這件事就有些來氣:“你想找的感覺都已經找到了。”
“嗯。”
嗯???
毫無解釋,毫無愧疚。
目光清寒,理直氣壯。
安常懶得再開口,陪着南潇雪要死不活的沉默。
田雲欣踱過來:“準備開拍了。”
又瞥她倆一眼:“你倆開口聊了麽?還是用腦電波就行?這麽默契?”
安常和南潇雪同時心想:默契個屁。
“田導。”
柯蘅的聲音柔妩,說話間尾音習慣性拖長,好似帶着小勾子一晃一晃。
安常擡眸,瞬時一愣。
初見時柯蘅的一頭烏黑長發盡數剪去,變作鄉野小子發型,發尾毛毛的戳着她脖子根,像只小刺猬。
臉上的鉛華盡數洗去,五官裏的妩媚消減,那點有攻擊性的鋒利就透出來,透出一點野和一點倔,配着漿洗得舊舊的襯衫和粗布褲,一下就讓人感覺入了戲。
田雲欣安排角色真的有功夫。
柯蘅笑問:“要開拍了麽?”
“來吧,準備。”
南潇雪随她們一道,背影透着袅娜。
南潇雪就是有這樣神奇的魔力,就是不管現場有多少人、甚至有多少美人,只要她在這裏,就引着人情不自禁把眼神往她身上落。
安常就是這般。
南潇雪提前兩天來,就是為了找準狀态入戲,這時她連身體姿态都與初見安常時不同了,走路時腰肢輕晃,但幅度輕微而克制,是清冷間好似渾不經意釋放的媚意。
反而最是勾人。
南潇雪整個人就很符合宋代的審美,更精準一點說,符合安常所修的那只青釉玉壺春瓶,端方間媚骨自成。
安常盯着南潇雪的背影挪不開眼,心想所幸南潇雪背後不長眼睛,逮不着她。
偏偏這時南潇雪一個回眸。
安常一怔。
這是兩人今晚眼神的第二次碰撞。
安常本想快速挪開,但南潇雪定定望着她。
又像她分不清南潇雪是真是幻的那些時刻了,沉沉黑眸清冷間卻有深情底色,像一汪深潭漂浮起缱绻的桃花瓣。
安常挪不開眼了,就那樣與她對望。
隔着匆忙人群。隔着濃稠夜色。隔着寧鄉簌簌往下落的沉寂時光。
心思如老舊的牆皮,在人腳邊落了滿地。
南潇雪轉回頭去了。
也許在安常心中無限漫長的這一眼,在真實中不過短短一瞬,甚至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南潇雪的這一回眸,包括走在南潇雪身邊的田雲欣。
直到南潇雪的背影恢複如初,像河面上漾開的波紋漸漸平複。
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
田雲欣坐在監視器前,她雖是學電影出身,但很快發現自己最擅長調度,加入舞劇行業已久,此次拍實景舞劇對她也是久違的挑戰。
但南潇雪和柯蘅,這套禦用班底讓她安心了些。
“準備,開拍!”
柯蘅扮演的窮小子打河畔路過,依稀望見橋頭立着位瓷青色旗袍的佳人。
她一怔:哪怕看不清臉,風雅氣韻也随那娉婷的身姿在夜色中流淌,她們這窮鄉僻壤,哪會有這般的存在?
她起了疑,變得一步一頓。
舞劇與演戲不同的是,沒有任何臺詞,所有情緒全靠舞蹈動作外化表現出來。
南潇雪所扮的精魄想勾引這窮小子,合該迎上去,或者嬌妩的笑一笑,但南潇雪沒有,她處理得極為克制,她只是淡淡站在橋頭,順應着窮小子的目光。
她只是存在于那裏,如連綿的雨,如素淡的河。
舞蹈動作外化出一個轉身,輕幽踱出的兩步,不是向着窮小子,反而在遠離她。
她知道自己在勾着窮小子的目光,纏綿的蛛絲一樣繞在她背上,她背對着窮小子擡一擡手,動作那樣粘黏,好像腕際指尖真繞着化不開的蛛絲。
直到這時,她才有很微妙的一個挑唇。
那是一種帶着惶惑的志在必得,因反差極強,所以格外勾人。
田雲欣坐在監視器前捏着自己的膝蓋。
安常遠遠的,望着鏡頭前的南潇雪和柯蘅。更準确一點說,柯蘅已化作了石橋、靜河、雨絲一樣的布景,她的眼底只餘南潇雪。
她在寧鄉所見南潇雪就是這般場景,那時南潇雪一探她的目光,便也對她這“愣書生”志在必得麽?
全不如安常料想,現場的一切滑軌、攝影機、碳素燈都沒成為阻礙,她還是被南潇雪帶着入了戲。
好似時光倒流,安常問自己:在知曉了南潇雪的一切伎倆、利用、冷漠後,她還會被勾走魂魄麽?
答案是肯定的。
她會。
她想再次吻上去,咬一咬南潇雪的唇。
作者有話說:
說萬字以上就萬字以上!還有一章!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