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姜夷光阖着眼靠在沙發上休息。

傅眷面色慘白地忍受着那來自鬼煞反噬的痛苦, 愣是一聲不吭。

對于傅眷腿中潛藏的“鬼煞之氣”,醫生也沒有辦法,只能夠靠着藥物暫時地壓制了。她如今要治療的是傅眷過度催動法力帶來的“內傷”,“燃血為劍”容易傷及根骨, 也虧得傅眷打小就修煉, 才沒像一般修士那樣在床上躺個七八天。可就算是這樣,也是疼得夠嗆的。

“那鬼王的煞氣着實厲害, 人間界的藥材根本沒辦法拔除, 也許真的需要找到昆侖, 才能解決這個問題。”醫生撫了撫眼鏡,溫聲開口。

她說的“昆侖”并不是人間界的昆侖山, 而是山海界中那個由西王母坐鎮的“西昆侖”。“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 有大山, 名曰昆侖之丘……此山萬物盡有。”①在神話時代,人間與山海并未分割, 可等到禹王時代, “禹敷土,随山刊木, 奠高山大川”②,築造九鼎定神州人道氣運, 治理洪水理順山河龍脈, 驅逐山海界, 神話時代就漸漸地終結了, 後世幾乎見不到山海兇妖的傳言。

然而近些年, 不管是玄真道廷還是玄門世家,都蔔出了“山海複蘇”這一結果。

這意味着西昆侖也極有可能回到人間。

“要真有昆侖入世的那一天,姜理她一定不會——”只是醫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傅眷打斷了。她清淡的聲音還很虛弱,但是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固執。

她說:“我會自己去尋藥的。”

醫生啞然失笑,低頭看了眼神态疏離的傅眷,到底沒再說下去。她收拾着工具,直到好幾分鐘後,才又囑咐道:“你最近需要好好休息,千萬不能再勉強了。”

傅眷“嗯”了一聲,她低垂着眼睫,手指搭在了腿上輕輕地敲動,不知在思索什麽。

醫生抽空看了眼姜夷光,從八年前開始,她就替傅眷診療,知道她是個固執、倔強以及不聽勸的人,不管在誰的跟前,她都不願意示弱。這脾氣有點像當初的張璇玑,甚至更進一步。思忖片刻後,她給傅眷打了一針。雖然藥性不能盡數鎮壓那股痛苦,但至少能讓她有個好夢。

晚上有姜夷光照顧她,應該不會出事。

姜夷光意識回籠的時候,醫生正準備離開。

其實姜夷光早就從永恒空間裏出來了,但是長久的修習“撒豆成兵”這一天罡神通,她的身上萦繞着一股道性,而她在冥冥的狀态中感知。

醫生并沒有太多的話,而姜夷光一時間也不知道跟她說什麽,臨到了送人出門時才憋出了一句“謝謝”。

“好好照顧她。”醫生的回複很溫和。

姜夷光還沒來得及說“不”,醫生就已經大步離開了,安靜的廊道上的燈光亮起,電梯運行的聲音格外清晰。

姜夷光回頭看傅眷。

她似乎睡過去了,眉眼間少了痛楚帶來的皺痕,像是一塊逐漸融化的冰。

還是睡着時的傅眷可愛些,姜夷光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蕩着。

她邁着輕快的步子走近了傅眷,在她的跟前蹲下。可等驟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後,她又猛地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幅度大,腳下猛地一個趔趄,跌坐到了沙發上。揉了揉眉心,她忽然又想到,睡在輪椅上,對脖子和腰都不好吧?所謂的“照顧”難道還得伺候她睡到床上去?要真是這樣,傅眷清醒過來會殺了她的吧?

“謝謝你。”傅三躊躇片刻,聲音細微而別扭。

姜夷光“嗯”了一聲,自動開啓了嘲諷模式:“你當我樂意嗎?”

傅三被姜夷光的話一噎,平複了好半晌,才又扭捏地問:“你留下來嗎?”在那一戰中,它身上的靈性消耗了許多,如今傅一、傅二都沒有回來,光靠着它很難将昏睡中的傅眷照顧得很好,它現在能夠依靠的人只有昔日很不喜歡的姜夷光。

“你猜?”姜夷光朝着傅三一挑眉,她抱着雙臂在客廳中轉悠半天,才慢吞吞地走向了廚房。此刻的她感知很是敏銳,能夠察覺到傅三一直跟在身後,她也沒在意。在廚房的角落裏找到了一把黃豆,默念着“弟子敬告祖師”一類的口訣,朝着地上一撒。

“姜夷光,你——”傅三看着姜夷光浪費糧食的動作有些氣急,可等到感知到一道道靈性的氣息浮現,整個小紙人都抖了抖。要是它能真的化作人的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極為誇張。因為,它竟然親眼看到了姜夷光這個混子用出了“撒豆成兵”這一神通,還指使着能開山裂海的黃巾力士幹活。

既要照顧受傷的傅眷,又不想被劇情拉扯着,與傅眷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關系……姜夷光思來想去,終于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讓撒豆成兵召喚出來的力士照顧人,還可以順便練習道術呢,簡直完美無瑕!低頭看了眼地上十多顆平平無奇的黃豆,姜夷光眼中又浮現着一抹遺憾之色。在永恒空間中,失敗的幾率并不高,是熟練度的問題?還是說這個世界靈氣的純度其實還是不夠?

想了一陣子,姜夷光直接放棄了思索這樣複雜的事情,天塌下來反正有玄真道廷去頂着。這短短的一天長得像是一輩子,在經歷了各式各樣的驚吓後,她需要靠睡眠來補充自己的力量。不早了,回家的話有些麻煩,抱着這樣的念頭,姜夷光自在地找到了客房收拾被褥,将自個兒一裹,落入了香甜的大夢中。

姜夷光的這一覺睡到了日上竿頭。

在看到了那不甚熟悉的冷灰色調時,她遲鈍的腦子才開始轉動,意識到了此刻的自己正躺在了傅眷家的卧房中。

姜夷光一個骨碌坐起身,她揉了揉眼,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好,打開了客房的門。

一個漫長的夜,黃巾力士身上的靈性已經消耗幹淨了,而昏睡的傅眷也清醒了過來,恢複了往常那疏離冷淡的模樣。

一切跟以往沒有什麽不同,但姜夷光在踩着拖鞋出門的那一瞬間仍舊是感到了幾分尴尬。

因為客廳裏并不只是坐着傅眷。

傅一、傅二、傅三這三小只可以直接忽略,但是齊霁那麽大個的人,她怎麽都沒法當作不存在。

“你也在?”齊霁也看到了姜夷光,她挑了挑眉,笑道,“這樣正好,不用我再往姜家跑一趟了。”

姜夷光:“嗯?”

齊霁朝着她招了招手,解釋道:“南山狐仙廟是玄真道廷的任務,你也有參與,任務獎勵自然也有你的一份。之前道廷的評估出錯了,現在的獎勵是按照它真正的評級給的。”

姜夷光慢吞吞地點頭。

她的确參與到了其中,雖然不喜歡玄真道廷,可送上門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後,姜夷光又疑惑道:“評級怎麽會出錯呢?聽說世家那邊也來勘測過南山的風水和炁流。”

齊霁:“有遮蔽手段,跟洞中的煉魔咒恐怕是同一個人布置的。”她想了一會兒,還是多說了一句,“沒找到蛛絲馬跡,但是道廷這邊會盡快去查的。”

傅眷一眼都沒看姜夷光,只注視着齊霁,認真詢問:“那位怎麽樣?”

齊霁聳了聳肩:“身上的鬼煞沒那麽容易消去,只能夠封鎮着了。”

傅眷又問:“她怎麽會出現?”

齊霁:“考古發掘是我們阻止不了的事情,誰也沒想到她的魂靈還能存在于世。挖掘古墓的時候,那邊通常會去請一些同行,這次他們請的是趙家,也正是趙家的人将養魂木帶了出來。至于其他的,暫時沒有發現。

“在南齊國滅後她便已經病逝了,并未與南齊後主合葬,墓穴在龍脈上。有龍脈和養魂木的滋養,魂靈延續到如今,似乎也不算怪事。”

姜夷光沒忍住插了一句:“但是她一出來就碰到了南山事發,以九尾狐為餌,要她踏入洞中化厲……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不尋常吧?誰知道九尾狐能夠刺激她啊?古人嗎?還是說跟當初那位王道人息息相關的王家?”姜夷光沒有太多的忌諱,她并不介意将人往壞處想,尤其是她讨厭的那些家族。

齊霁、傅眷安靜了數息,她們并沒有順着姜夷光的話語做猜測。

傅眷問道:“九尾狐真的消失了嗎?”

齊霁揉了揉眉心:“首丘洞中的确沒有九尾狐的氣息了,但是那位似乎篤定九尾狐還在人間。”靈氣複蘇的速度加快,越來越多的玄異事情出現,而玄門世家那邊要争着做牽頭人,并不願意跟道廷合作,太多的事情堆壓,道廷有些忙不過來了。

姜夷光揚眉:“她難道還想着去找九尾狐嗎?”從幻境中來看,這兩人的關系算不上太清白,可怎麽都看不出有破鏡重圓的樣子,倒是“挫骨揚灰”還有點可能。九尾狐那點兒執念可能還期待着有個不同的結局,可傅眷是個冷心腸的人,直接斬破了幻夢。

傅眷蹙了蹙眉:“她在道行不高的時候就已經是九尾了,說明是青丘天狐出生。一千年前,便有青丘國民入人間……”

“可在神話時代結束後,不也時不時有相關的流言傳出嗎?比如西王母與周王的那段故事,還有王母賜藥漢家天子。”齊霁知道傅眷在擔心什麽,她擡手按住了眉心,“不至于從千年前就開始布局,神話時代裏的先天神靈與兇獸只是沉睡,偶爾有那麽一些流落到了人間也實屬平常。現在只怕山海……與人間再度疊合。”

《山海經》記載:“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

青丘九尾狐,是個比鬼王還要危險特殊的存在。不是她的本領有多強,而是她背後可能代表着山海那一脈在複蘇。

傅眷想得事情更多,在她父母沒有出事的時候,她就聽說了“山海之劫”,這比鬼王現世更加糟糕。“傳聞禹王以九鼎、龍脈鎮壓山海界,後來九鼎沒于泗水之下,不知所蹤,只餘下龍脈鎮壓山海。靈氣複蘇後,每一回蔔算的結果都是‘山海複蘇’,這是不是意味着龍脈有變?”

齊霁面色沉重:“是。”

一旁的姜夷光聽得頭疼萬分。

怎麽感覺這是個地獄模式?她真的能夠擺脫自己那糟糕的命運嗎?可能直接死掉比“生不如死”要好些?姜夷光麻木地聽着,給南山之事做了一個總結:沒有結束,沒有頭緒。

“九轉丹你不能直接服用,養元丹、固本丹、歸元丹等補氣之用的可以服。”傅眷開口,她垂着眼收拾茶幾上擺放的任務獎勵,分出了一大部分推到了姜夷光那處。

“诶?噢。”姜夷光沒想到傅眷會叮囑這些,她回神,定定地凝望着傅眷,那受到命運主導的洶湧情緒已經平和了下來,像是一條涓涓細流在緩慢流淌,可還是能夠影響到她。姜夷光也沒清點“獎勵物品”,只是随手将它一提,喊了一聲,“傅眷。”

等到傅眷擡眸看過來時,姜夷光突然不想說話了。

她沒有打招呼,拿上東西就離開了屋子。

等到屋門被輕輕合上後,傅眷才收回了視線,冷浸浸地瞥了傅三一眼。

傅三一個瑟縮,滿腦子都是“秋後算賬”四個字。

傅眷撫了撫眉心,低喃道:“我自己心裏有數,下一回不要這樣了。”頓了頓,又心緒複雜地說,“她昨天——”

沒等傅眷将話說完,傅三就快言快語道:“她用符豆招出了黃巾力士來打掃衛生以及照顧你,至于她自己直接進房間倒頭大睡了。”說到這裏,傅三有些氣悶。姜夷光這态度壓根是沒将小眷放在心上,可要是她真将小眷照顧得萬分周到,它同樣覺得奇怪。

“她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傅三轉動着腦袋,忽然間驚恐地說道,“她是不是中邪了?”

傅眷:“……”在某一時刻,這樣的猜測也沖擊着她的思維,只不過被理智壓了下去,“或許是姜姨給她留了什麽。”姜夷光的身上少了過去那種令她不适甚至是窒息的感覺,她看得到姜夷光的掙紮,可是看不透姜夷光的心。

作者有話說:

①《山海經》

②《尚書·禹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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