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阿和試圖從姜夷光的懷抱掙紮出來, 可那雙緊箍着它的手像是鐵臂,在抗争無果後,它的口中發出了一連串凄慘的“喵喵”叫聲。

姜夷光咬着下唇,一顆心怦怦亂跳着, 她怕自己提着的這股氣落下去, 會心軟地回頭看那神情掩在暗色中的傅眷。可能是今夜的春風與月色惑人,回想着剛才落入眼簾的傅眷, 她像是窺見了一輪絕無僅有的清月。人怎麽會不沉迷于月色呢?

貓妖阿和委委屈屈地開口:“我想回家。”

姜夷光屈起手指敲了敲它的腦袋, 嘆氣道:“你沒看見那些法符嗎?你覺得你能夠進得去那間屋子?”

阿和一下子就萎了下去。

姜夷光感知到了阿和的不開心, 又放緩了語調安慰道:“沒關系的,你進不去, 那惡鬼也不會進去騷擾老太了。 ”

阿和“嗯”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趴在了姜夷光的懷抱中。只是當它的目光掠過了姜夷光的臂彎,頓時毛發豎起,緊張兮兮道:“她跟過來了!”同樣是玄門的氣息, 可阿和并不抗拒姜夷光, 然而碰着了傅眷時,它覺得自己不再是開了靈智的貓妖, 而是任人拿捏的小白鼠, 它一點兒都不想被抓回去。不安地扭着身子,阿和又道, “坐着輪椅還行進的這麽快,她是不是要把我抓回玄真道廷?”

姜夷光沉默了片刻, 才道:“要是這樣的話, 你就去登記一下?”對上傅眷那可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在劇情中, 傅眷是她眷戀的一輪清月, 但同時也是壓在了她身上的一座大山。現在的她被命運掌制, 不管對傅眷的情緒是哪種,都沒能掙脫。“我會想辦法把你撈出來的。”姜夷光有些猶疑,這話說出去連她自個兒都不信。

就沖着姜夷光那落荒而逃的勁兒,阿和也不敢相信她。

一個是浩浩兮如巍峨高山,一個是溫溫如小溪流,怎麽看都沒有勝算。

阿和沒再慘叫,它心中暗暗盤算着,最後趁着姜夷光不注意,直接開啓逃遁大法,從她的懷抱中躍了出去,沒入了草叢中瞬間就沒有蹤跡。

姜夷光蹙着眉看自己空空的懷抱,而身後則是傅眷那清冷的聲線。

她正在喊“姜夷光”。

姜夷光手腳僵硬,活像是被喝破真名就失去行動能力的山野妖精。

她已經嚴詞拒絕了,而傅眷“死纏爛打”,這跟她沒有關系吧?

怎麽這會兒系統就會裝死?

抱着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姜夷光腳步徹底停住,她驀地一轉身,可不期然撞入了傅眷深邃的視線。她冷不丁想起了在畫展中看到了顧恺之作品,氣象莊莊穆穆,浩然莊重之中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靜氣,可神采卻是婉轉柔弱的,有一種如谪仙入世的逸氣。

姜夷光沒忍住,低低地罵了一聲自己,權當情緒的發洩。

“姜夷光。”傅眷又在喊她的名字,字正腔圓的,清越如珠玉落在盤中。

姜夷光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被勾動的绮念和遐思,她別開眼不看傅眷,擠出了一抹營業式的微笑:“還有事情嗎?時候不早了,我想回去睡覺。”

傅眷沒有理會姜夷光的托詞,她專注地凝望着姜夷光,詢問道:“你來找姜姨的嗎?”這是一個篤定到不需要姜夷光來否認的問句。

“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姜夷光驀地湧起一股煩躁之意,她現在既沒有徹底被命運掌控,可又沒有完全地抛開命運,她就像是一只不上不下的吊桶,想着傅眷不對,不去想傅眷又沒這個可能。藏在記憶深處的影像時而模糊時而又清晰刻骨,可這些都不是姜夷光想要的遺忘。

“我也找姜姨。”此刻的傅眷語調松快地像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她推動着輪椅,慢慢地逼近了姜夷光。自從這雙腿出問題後,她就一直需要擡頭看人了。可是她并不喜歡這樣的“不平等”,這造就了她平日裏“目中無人”的冷漠姿态。然而此時,她微微仰着頭,目不轉睛地望着一半神情藏入陰暗中的姜夷光,認真而肅穆,仿佛提筆畫符。

一句“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堵在了喉嚨裏,姜夷光焦躁地扯了扯袖子,她要避開傅眷的視線,省得自身就像是暴露在道法下無處遁形的小鬼。她繞到了傅眷的身後,手指搭在了手推把上,刻意地強調道:“我是來旅游的。”她推着傅眷往前,而系統沒有判定不久前結束的任務失敗,人物面板與世界的契合值也沒有出現新的變化。姜夷光眸中掠過了一抹茫然,系統的存在其實也讓她不安。

傅眷淡淡地“嗯”了一聲,又變回了過去沉默寡言的樣子。

面對着這樣的傅眷,姜夷光反倒是松了一口氣,要是傅眷聒噪的像只小麻雀……那不是搞笑嗎?

在将傅眷送到自己入住的酒店開了一間房後,姜夷光就沒有管她了。大庭廣衆之下傅眷不會展現出什麽特異的本領,可等到回屋了,自然有那三只小紙人來照顧她,根本輪不到自己來操心。可能是碰到了貓妖,又見到了傅眷,姜夷光這一夜睡得不大好,反反複複地從沉眠中醒來,等到最後一次睡着了又清醒後,已經是第二天的十點了。

姜夷光摸到了扔在了床頭櫃上的手機,除了陸窈窕發來的詢問她旅途是否快樂的消息外,就只有一條來自傅眷的短信。

【睡醒了告訴我。】

光是看着這六個字,姜夷光都能想到她那清冷疏離又帶着幾分傲然的神态。

誰要告訴你啊?腦子裏這樣想着,可不受控制的手已經先一步發了條消息,回了一句“好的”。

短信沒有撤回的功能,姜夷光抱着手機,唯一慶幸的是,她的回複同樣的“冷淡”,與傅眷不相上下。

姜夷光兀自發了一會兒呆,等再度回過神來,手機仍舊沒有丁點兒聲響,哂笑了一聲,姜夷光掀開了被窩快速地洗漱。這江城雖然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景點,但是在這春風可喜的日子裏,就算是穿街走巷也別有一番滋味,她可不能辜負了這大好的晴日。

等姜夷光拾掇完自己時,門鈴恰到好處的響起。姜夷光起身開門,一下子就撞上了傅眷的視線。可能是沒有睡好,傅眷的眼底壓着幾分倦意與頹色。姜夷光張了張嘴,刺人的話也說不出口,她一側身給傅眷讓開了一條路,看着她自己推着輪椅進入房間中。

“你要去海棠街嗎?”傅眷問。

姜夷光莫名地望了傅眷一眼。

從昨天開始,瞧見的傅眷就不太對頭,難不成是在上一次的事故中傷到腦子了?

傅眷見姜夷光沉默不言,又輕聲道:“我以為你會對它感興趣。”姜夷光跟過去有些不同了,如果她想要踏入那個世界,在姜姨回來前,她可以當個引路人。

姜夷光反問:“我看起來會多管閑事嗎?”

“不像。”傅眷搖頭,她記憶中的姜夷光……自私、冷漠、偏執而又狹隘,哪裏會在意別人的死活?“可你還是管了。”傅眷又接着說道。

“為什麽?”這句話其實從昨天開始,姜夷光就想問了。

傅眷淡淡道:“姜姨知道了你現在的模樣,一定會很欣慰。”

姜夷光:“……”她沒再看傅眷,只是揚眉一笑,“我不想出門,也不想知道玄門的事情。”

傅眷深深地望着她,應了一聲“好”。她從來不會勸人,看起來很識相,可實際上是缺乏應有的耐心。姜夷光看着傅眷遠離,心中莫名的堵着一口氣。出去玩的計劃因沉郁的心境而泡湯,姜夷光坐在了沙發上揪着抱枕發洩,她沒有罵傅眷,怕這個人在自己心底的刻痕加深,将所有的“傅眷”替換成了“系統”兩個字,痛罵了好幾分鐘,她才釋放了這股郁氣,伸手撩了撩發絲,露出一個端莊而又優雅的笑容,仿佛前不久發癫的人跟她沒有半分幹系。

五分鐘後。

姜夷光一臉不高興地瞪着毛發淩亂像是跟什麽東西打了一架的阿和。

阿和抓着姜夷光的褲腳,恨不得帶着她一起飛遁:“走走走。”

姜夷光到底沒有再欺負小貓咪,而是認真地開口:“陰鬼的事情會有人解決的,你不要擔心了。”

“不是,不是,主人她、她——”阿和的語調很是急切,像是下一刻就要傷心得哭出來。

姜夷光眉頭一皺,一把撈起了阿和,揉着它的腦袋道:“不着急,怎麽樣了?”

阿和帶着哭腔:“我、我、我不知道,我進不去。她跌倒了。”貓妖開靈智并不久,進了人類社會沒有那麽快将一切都學會。

在它語無倫次的描述中,姜夷光總算是拼湊出完整的一件事。老太太清早起了拾荒,可是在路過海棠樹的時候,不知道瞧見了什麽,突然間就朝着那邊奔去。然而老太太歲數大了,腿腳又不便,沒跑幾步就跌倒在了地上,還是同一條街的好心人将老太太送到了家中去。阿和很憂心老太太的境況,只是院子外頭的法符不僅是防禦陰鬼的,它一身妖氣也被克制着,現在是有家回不得。

姜夷光暗道了一聲“不好”,不用阿和再勸,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酒店。

等她到的時候,左鄰右舍的人都散了。院子的門敞開着,老太太戴着老花鏡坐在了矮小的木凳上,而她的身側則是坐在輪椅中的傅眷。

傅眷正低着頭削蘋果,一縷晴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無端流出幾分歲月的靜穆與平和來。

阿和在看見老太太的第一瞬間就跳出了姜夷光的懷抱,朝着院子裏沖去。姜夷光感知到了“炁流”的變化,窺見了符箓上的淡淡金芒,面色倏然間一變,她眼疾手快地将阿和抓了回來,擰着眉喊了一聲:“傅眷。”

老太太聽到了聲音,在這個時候擡起了頭,慈祥而又溫和地笑着:“阿和回來了呀。”

阿和:“喵喵。”它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暴露出“妖”的本性。

傅眷沒說話,她耐着性子将蘋果切成小塊遞給了老太太。等到放下了水果刀的時候,她搭在了輪椅上的右手勾了勾,那幾張原本貼在了牆上的法符化作了一道金光咻一下飛回到了她的袖中。姜夷光這才松了一口氣,松開了阿和,大步地邁入了院子中。

院子并不大,可頗為整潔。入門的右手側是一口井,井邊放着一個水桶,後方碼着整整齊齊的柴火以及一摞紙箱子,而左側則是一小片菜地,成長的青菜綻放着蓬勃的生機。可在老太太身上,是與之截然不同的,日暮黃昏的沉沉死氣。

老太太慈愛地望着姜夷光,和藹道:“是小眷的朋友呀?”歲月在她的眉眼間留下了太多風霜的痕跡,唯有那溫柔像是一股酒越釀越是醇香濃厚。她作勢要站起身接待客人,可手驀地被傅眷握住。

傅眷笑了笑道:“您好好休息,我們還有事情。”

老太太看了眼姜夷光。

姜夷光彎着眼眸,順着傅眷的話道:“我是來找小眷的,還有約。”

老太太一聽她們這話,頓時連連點頭:“那你們去忙吧。”她的視線從姜夷光、傅眷的身上掠過,眼底流過了幾分悵然若失來。

姜夷光推着傅眷從小院子裏走出。她擡起頭,陽光略有些刺眼,全然不見落照人身的美好。

“老太太身上有陰氣,恐怕是吃了什麽藏有陰煞的東西。”傅眷忽然開口。

姜夷光:“嗯?”

傅眷:“她自己不知道,應該是那陰鬼所為。”

姜夷光擰眉問:“有仇?”

傅眷又道:“續命用的陰煞之物,她會活着,但是內裏逐漸被陰煞感染,最後會慢慢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姜夷光:“……”很難說這是愛還是恨了。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是個繡娘。”傅眷想了一會兒,将自己打聽到的事情娓娓道來,“那會兒正逢着神州大變,入侵者攻入神州,到處都是戰火,家中遭逢大難,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要知道那個時代,一介孤女想要在亂世之中活命很不容易,她被亂兵掠走賣入了暢水園中,送給人家當姨太太,最後是那家留洋歸來的大小姐救了她,帶着她來到了海棠巷中。”

姜夷光心中揪緊,忙不疊追問:“然後呢?”

“然後正義之師到來,海棠巷安全了,而那大小姐離開了。老太太等了她很多年,都沒等到她回來。”

姜夷光屏息,耐着性子等待了好一會兒,都沒聽見下文。她沒忍住詢問:“這樣就沒了?”

傅眷睨了姜夷光一眼,沒有再講故事,而是冷淡地分析道:“老太太孤苦伶仃,結仇的可能性不大。那陰鬼如果願意替她尋找續命的藥,想來生前是跟她很親近的。一般的鬼是靠着執念存在的,老太太等待的那個人,在河山飄零的亂世中存身的可能不大,極有可能是她回來了。”

姜夷光琢磨了一陣,覺得傅眷的猜測有一定的道理,可這都幾十年過去了,突然間冒出來,也太奇怪了吧?不對,這是一個由小說衍生的世界,那在“創世主”筆下,什麽東西出現都是合理的,這是主線中的一部分嗎?還是一個不重要的支線?亦或是“蝴蝶效應”帶出來的“震蕩”?

傅眷又道:“老太太在海棠樹下看到了等待的人。”這才是她做出那樣猜測的基石。

姜夷光問:“所以你要去找那只陰鬼嗎?”

“她是鬼,當入輪回。”傅眷一臉冷淡,“以陰煞之物煉續命之物,這不是好事。而且正常的鬼,你覺得它們有這種本事嗎?”

姜夷光讪讪一笑,她又沒遇到過幾只鬼,怎麽知道?

“你要怎麽辦?”姜夷光多嘴問了一句,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只能夠暗暗祈禱傅眷不要搭理她。眼下事情有人處理了,她又沒有卷進任務裏,何必浪費這個時間心力?

傅眷只說了一個字:“等。”老太太年紀大了,身上的器官都在衰老,那陰鬼要給她喂續命之物,自然也會出現在海棠街上。

姜夷光“哦”了一聲,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腳步一拐,準備放下海棠街的事情,等聽到輪椅在地上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搭在了手推把上,正帶着傅眷一起行動。街上疏朗朗地站着幾個逛到了小巷子裏的游客,他們的視線落了過來,驚豔之中又藏着幾分遺憾與憐憫。姜夷光原本想放開傅眷的,可是在窺見那視線的剎那,不動聲色地調轉了方向,避開了那些多餘的目光。

“要回酒店嗎?”姜夷光的語調少見的溫和。

傅眷:“不。”

她扭頭看着街口那一株海棠,向來沉靜的心思不知怎地如風中漂浮的花瓣般起起伏伏。

姜夷光也沒問傅眷想做什麽,避開了人群,她松開了輪椅,翹着腿坐在石凳上低頭玩手機。

她沒注意,傅眷的視線越過了飛揚的海棠,溫煦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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