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豆子
裴真覺得自己是個看客,卻不想有人也在看着她。
她有所感覺,回過頭尋去,見着一旁椅子後站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圓臉杏眼櫻桃小嘴,瞧見她看過來并不意外,朝着她挑了挑眉,又向着韓烺身後揚了揚下巴,櫻桃小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快去勸勸。”
裴真接到了她的目光,轉過頭去看韓烺。韓烺昂着頭負着手,視線又下落在牆上的字畫上,臉上盡是不屑。
這個時候去勸?
裴真在心裏大大地道了聲否。若是連她都不給韓烺面子,在座的誰還給韓烺面子呢?
她回頭看了那婦人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婦人終于詫異了一下,随即皺起了眉,又朝着她張開了那櫻桃小嘴,“去呀,去呀!”
裴真多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收回了目光,也沒看到那櫻桃小嘴的嘴角立時瞥了下去。
房裏的氣氛說不出的尴尬,沒人知道該怎麽說一句什麽,裴真小心瞧了韓烺一眼,見他臉上已現出了幾分不耐,心裏暗想恐怕他随時會扭頭走人。
就在這時,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你是誰?”
房內氣氛頓時一滞,十幾雙眼睛看了過來,裴真愣了一下,老太君在問她。這話該怎麽回?照理說認親自然有旁人提點,可現下氣氛如此,裴真就不指望旁人了,她迅速地理了一番自己和老太君的關系,道:
“老太君,我是您曾孫媳婦唐氏。”
她說這話未覺不妥,可話說完卻聽見有人聲音極小地嘀咕一句。練武之人比平常人耳聰目明,她聽見了這一句,“江湖草莽,果然沒規矩!”
不知是誰說的,身後站着的人太多。
裴真皺起了眉,她不曉得京城回長輩話還要行禮,然後再細聲細氣地道一聲“曾孫媳婦唐氏請老太君安”。她自不想給唐沁抹黑,只她也不傻,這廳裏或戲谑或嘲諷或高高在上的目光,已經告訴了她,即便“規矩”回話,釘在唐家身上的“江湖草莽”四個字,也不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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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老太君沒介意,只是盯着她瞧了又瞧,半垂着的眼睛彎了上去,點起頭來,“好孩子,快生個胖小子!”
屋中一靜,立時有了笑聲,終于回到了正常人家認親該有的氛圍。
裴真一陣頭皮發緊,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話,下意識擡頭往韓烺處瞧去,不想竟同他眼神對了個正着。那雙眼眸去了方才的傲慢嘲諷,投過來的目光帶了抱歉,見此狀況,裴真趕緊遞去一個無妨的安慰眼神,又轉過了頭去,并沒瞧見韓烺收回目光前,定定在她臉上多停留的一眼。
老太君那處,又發問起來,這次瞧上了韓烺。
“你是哪個?”
裴真沒忍住,嗆了一下,房中的人一頓,也都笑了起來。約莫是氣氛融洽多了,立時便有人道,“老太君,這是您曾孫烺哥兒啊!”
然而老太君卻更疑惑了,歪着腦袋打量韓烺,“烺哥兒是哪個?”
顯然,兒孫太多了,她老人家完全理不清了。
她老人家疑惑地往韓烺臉上看來,看得韓烺臉上寒冰化去,探身喊了聲老太君,剛要自報家門,一旁靜坐多時的歸寧侯韓瑞,朝着老太君側過了身來,“祖母,這是小豆子。”
小豆子?!
裴真瞪大了眼,韓烺也回頭看了韓瑞一眼,而韓瑞還是方才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老太君卻一下恍然了,兩只眼睛彎的似月亮,咯咯笑了起來,朝着韓烺招手,“小豆子,小豆子,快到曾祖母這來!”
三請四邀前來收債、一言不合就摔臉子的錦衣衛指揮使小豆子,在他曾祖母熱烈的招手中,嗓子發幹地咳了一聲,臉色終于也染上了幾分不自然,他一邊咳着,一邊朝他曾祖母走去了,乖順地像只兔子。
裴真眼睛瞪得更大了。
萬萬沒想到,前來收租的大地主,竟丢盔棄甲了!
老太君并沒放過裴真,招手把她也叫到了身邊來,一手拉着小豆子,一手拉着她,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咯咯笑着有說不出的滿意,“好孩子,白頭到老!”
說完,顫着手把兩人往中間一拽,徑直将裴真的手塞進了韓烺手裏,“快生一碗豆子!”
老太君簡直是活躍氣氛的個中翹楚,廳裏衆人全軍覆沒,皆哈哈大笑,甚至忘了這位小豆子可是從不給他們半分臉面的老三韓烺。
裴真被老太君将兩人緊緊捏在一起,更被韓烺的大手緊緊裹住,那手心的熱貼着皮膚傳過。這次裴真沒擡頭看韓烺,眼觀鼻鼻觀心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倒是韓烺握住那昨日替他解衣的柔軟細瘦的手,心跳快了一拍。
好在有人不忘這是新人認親。方才那位大堂兄趕忙湊着熱鬧上前,讓二人給歸寧侯爺敬茶。裴真聞言立時感到了韓烺手下的僵硬,她暗道“小豆子”又上了脾氣,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不想身旁歸寧侯風輕雲淡地道:“身體不好就不必折騰了。”
說得是唐沁。
裴真心下一松,眼角瞥見韓烺雖一臉的不屑,可手下的僵硬卻松了不少。裴真沒他這般有恃無恐,歸寧侯既然給了自己兒媳面子,做兒媳的沒有不領情的道理。
“多謝爹。”
歸寧侯意外地看了過來,就在裴真以為自己說錯話的時候,歸寧侯始終平靜的臉上揚起了慈祥的笑,朝她點頭。裴真還沒惱清狀況,一回頭又撞見了韓烺投來的複雜目光。
是不是不該叫“爹”?裴真反應了過來,趕忙又去追看韓烺的神色,卻見他已經收回了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會是不樂意了吧?
裴真琢磨得腦門疼,眉眼官司這種東西,實在是人間最複雜的學問,裴真深覺心累......
當爹的都發了話說不必折騰,其餘一幹韓家親戚自然也都匆匆指認作罷。
從大伯父到小姑子到大侄女,裴真費勁認了又認,記了又記,約莫理清楚了各自的關系。韓烺沒有一個爹的兄弟姐妹,他爹歸寧侯爺也沒有。
老太君膝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傳下來兩位老爺,也就是韓烺的大伯和三叔;二兒子只留下歸寧侯爺一個人。韓家從老太君傳下五代,老太君的兒子兒媳都沒了,便由孫子侍奉。二房這一枝人丁不興,上邊又有長輩在,兩房人尚算親近,因而做了一起排輩,韓烺正經行三。
她正暗暗數着韓烺一共有幾個侄兒又有幾個侄女的時候,有人插了句話進來,聲音不大不小的。
“三弟妹還沒孝敬二叔針線呢!”
裴真看過去,是櫻桃小嘴。這位她記得,該稱呼一句“大嫂”的,正是方才那位大堂兄的妻子。
這話冷不丁冒出來,衆人都停下來交談,向裴真看了過來。
新媳婦奉上針線,乃是題中應有之義。
可是裴真沒有,或者說唐沁沒有,因為夏南朝她暗暗搖頭。
也是呢,唐沁一個鬼門關回來的人,若不是換上了她做替身上場,哪有這番認親?
然而韓家衆人卻不論那許多,一個個早就因着新媳婦省了全過程不滿了,尤其是按着規矩嫁進韓家的女人們,現下看裴真的眼神,冰涼中帶着嘲諷。
裴真微微皺眉,一言不發,衆人越發盯住了她,都能來認親,有什麽拿不起針線的大病?
一旁韓烺的三嬸娘看着,臉上似笑非笑,幽幽道:“二嫂子去的早,沒有婆母在上總是......”
然而話沒說完,就被人哼笑一聲打斷了去。
裴真擡頭看到了韓烺的側臉,那硬朗的線條伴着譏諷,她竟覺得全無半分違和。
“三嬸沒了婆母在上,越發地想什麽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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