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萬貫
明遠的原身,确實是橫渠先生張載①的弟子。
最近這段時間,明遠從薛紹彭那裏旁敲側擊,打聽了不少關于張載的消息,知道他是關西赫赫有名的大儒,開創一派“關學”,并且亦是隔壁“四呂”家中呂大忠、呂大鈞、呂大臨的老師。
原本明遠還納悶,張載一代大家,怎麽會教授自己原身那樣小小年紀的“蒙童”。後來與母親聊了聊,明遠才明白。張載曾寓居鳳翔府眉縣橫渠鎮,而舒氏娘子正是眉縣人,娘家與張家是鄰裏。
明遠正是因為這一層關系,才有機會拜在張載門下,進學開蒙。而呂氏四賢中的三位,算起來也都是他的“師兄”。
當然了,對于明遠這樣的小小蒙童,張載自有弟子服其勞,帶領他們念“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但是對于做人與學問的基本态度,張載卻是時不時要向所有學生宣講,從未有半刻放松。
張載身為大儒,卻如此認真地對待德育教育工作,明遠現在想象一番,也是很佩服的。
六月暑熱,明遠也不怎麽出門,便将原身留下的書籍都取出來,大致翻翻——這越發堅定了他不想讀書的心思。經義與古文,對他來說實在太過诘屈聱牙,而且入學讀書,只會為他增添價值兩條鹹肉的束脩,于花錢大業無益。因此每天明遠溫書都溫得唉聲嘆氣的。
誰知到了六月底,消息傳來,因為天氣太熱,張載微恙,因此暫時留在京中,八九月秋涼時再返回長安。
明遠聽見這個消息,頓時送了一口氣,手邊的書本又丢到一邊去了,每天該在外面跑的時候還是在外面跑,四處看着哪裏有可以供他“花錢”的項目。
這天他慣例嘗過一碗張家豆腐坊出的“白玉豆腐”,路過官牙,與相熟的牙人們打了聲招呼,順路到城門外看了一眼“自來泉”。
天氣愈熱,“自來泉”前聚的人越多。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小販在城門外搭起了簡易的涼棚,支起小攤,販賣一些涼茶食水之類,供路過的人消暑解渴。
明遠并不關心“自來泉”旁的錢箱內每天能收到多少錢,那些自然有他的堂兄明十一負責。他只關心“竹笕水龍”的運轉是否正常,水量多寡,水質是否純淨……見一切正常,明遠就放心了。
從竹笕龍頭跟前轉身,明遠就對上了一張膚色白淨,額頭上爬滿了汗珠的胖臉。
來人穿着打扮的像是一位豪商,頭上戴着方者巾,身上穿着的是織有花開富貴圖樣的錦緞衣袍,顏色甚是鮮亮,但衣料偏厚,密不透風。正午還未到,這位便已經出了一頭一臉的汗,連明遠都替他覺得熱。
豪商見到明遠從龍頭前退開,連忙湊上去,剛剛學着擰開“龍頭”,雙手捧了一捧清泉,要送入口中,一瞥眼看見一旁擺着的錢箱,一時竟吓得不敢入口了。
後面的人覺得清泉可惜,連忙将水桶湊了過來接着,同時向這商人解釋:“這是我們長安城鼎鼎有名的‘自來泉’,在此飲水取水,以能力為限,不拘多寡,給幾個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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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
那商人連聲答應,候在一邊,見旁人大多是一文兩文地放進去,他自己也在懷中摸了半天,最後放了一枚鐵錢放進去。
是個慣會節省的——明遠對此倒不覺得什麽。
在現代社會他見過太多這種人了,外表光鮮無比,但對待自己卻是苛刻至極,一分錢都不肯多花。
“這是蜀商吧!”
有人語帶嘲笑,猜測了這商人的籍貫。
胖子一邊擦着汗,一邊用着與關中人有異的口音點着頭說:“是……是蜀地來的……販蜀錦去汴京……”
他身邊停着一輛騾車,騾車上堆得高高的,全都是用油紙包起的一匹匹錦緞。
蜀中到汴京通常有兩條道路,一是沿江而下,越過三峽天險,抵達襄陽之後轉陸路往汴京;二是循着當年諸葛亮六出祁山的道路,進陝西,再折向東,便是往京師去的官道。
這胖蜀商販賣上好蜀錦,自然不願冒三峽漂流的風險,因此選擇借道陝西。
飲過“自來泉”,胖蜀商擦了一把汗,招呼着車夫将他的貨物趕向陝西城門口。在那裏有稅吏對往來商旅征稅。
“什麽!”
明遠原本已經打算離開,忽聽胖蜀商那邊無比吃驚地大喊一聲。
“過稅竟提到二厘②了?”
這蜀商口中的“過稅”,區別于長安本地商戶所繳納的“駐稅”,是指長途運輸貨物時,經過稅卡時繳納的路稅。過稅二厘是指繳納貨物價值百分之二的稅金。
這個稅率看似不高,但是蜀商每經過一個稅卡,都要繳納一次稅金。從長安到汴京,一路上稅卡不知凡幾。而越往汴京去,這些蜀錦的價格就會被累加得越高,商人要繳納的過稅費用就越高。
明遠聽說過“百裏不販樵,千裏不販籴”的說法,知道柴火和米糧這些利潤率比較低的商品完全不适合長途販運。
但他原以為,蜀錦屬于利潤率較高的商品,從蜀中販運到汴京去,價格能翻上好幾倍,兩厘的過稅,應當還是支持得住的。
可時此刻,那胖胖的蜀商額頭上的汗一下子又冒了出來,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大聲哀求眼前的兩名稅吏。“差官大哥行行好,兩厘的過稅一收,我這一趟就真虧得狠了。”
其中一名稅吏雙手一攤:“官府定的稅率,又不是我們空口白牙說的。”
另一名稅吏也搖搖頭:“沒辦法,朝廷要打西夏黨項人,朝中的相公們天天愁着籌措軍費糧饷,不從你這豪商身上想辦法,難不成還從那些将将糊口的小民們身上刮油水嗎?”
稅吏的話說得甚是漂亮。路過的百姓聽見頓時一陣哄笑與奚落。那蜀商額頭上的汗水頓時更多了。
顯然路稅漲價不在他意料之中,而這樣一去一回,就算能把車上的蜀錦在汴京賣掉,再從汴京帶貨回蜀中,估計也要虧錢。
明遠對那名蜀商并不如何同情。做生意除了精明頭腦以外,消息耳目靈通,為人随機應變,甚至擁有及時止損的魄力都是很重要的。
只不過宋代的普通人确實正忍受着太多名目繁多的稅負,朝廷的手伸向了每個人由生到死的每個方面,試圖将任何一枚可榨取的銅板都榨出來。臨時措施也就罷了,但絕不是什麽長久之計。
此刻胖蜀商一臉欲哭無淚的可憐模樣,但始終拿不出一個辦法來,令人圍觀的人都為他着急。
然而明遠卻看到了一個機會——
于是他從袖中抽出一把折扇,緩緩打開,面對折扇上龍飛鳳舞的“1127”四個阿拉伯數字,一面輕輕揮動,一面小聲交流。
“1127,你說的‘等價交換’,有地域限制沒有?”
系統沉默了好一陣,終于回答了一句:“在這一方面沒有詳細的規定。”
沒有詳細規定就是沒有規定。
明遠微微一笑,将折扇一收,緩步上前,問那蜀商:“這位仁兄,你這一車蜀錦,在汴京能賣多少錢?”
胖胖的蜀商正失魂落魄着,半晌才答道:“大概七、八百貫……”
明遠眯着眼笑着:“我看看貨色。”
那蜀商渾渾噩噩地從騾車上取下一匹,扯開外面包裹的油紙。圍觀衆人都是“啊”的一聲。
果然,眼前只見錦繡燦爛的一幅,是芙蓉葉內織梅花的紋樣。錦緞反射着夏日耀眼的陽光,一時間流光溢彩,仿佛天上的雲霞被嫁接到了人間。在旁圍觀的人們,頓時連暑熱都忘了。
“這樣吧!”
明遠點了點頭,說:“我以八百貫作價,從你手中買下這一批蜀錦。你便無須再交這過稅,不妨在京兆府住兩日,看看我們關西的好出産,帶些回蜀中去吧。”
蜀商聽見了明遠說話,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面色古怪地望着明遠。
按照路途與路上要繳的各種稅負計算,這些蜀錦在長安,總共賣六百貫是頂了天了。
而八百貫,即使是在汴京,也是他能夠賣得的最高價。
他哪裏想得到會有這樣一名清秀儒雅的小郎君,要以八百貫的價格,把所有這匹蜀錦都買去,既免了他在酷暑中路途奔波之苦,又讓他免于繳納那多如牛毛的各種稅金。
自己的損失,怎麽能平白無故讓他人來全部承擔?
這胖胖的蜀商頓時開口:“六百貫!”
明遠一怔,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和他讨價還價,當下也順口說:“七百五十!”
“六百五十貫!”
“七百……”
“成交!”
雙方喊定了七百貫,明遠和那蜀商大眼瞪小眼——如今他們都有點兒鬧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買家還是賣家。
圍觀旁人一起拊掌大笑。
人群裏不知是誰認得明遠,吆喝了一嗓子:“明小郎君這既是幫了外來的客商,也是幫了咱們本地人。他剛才不是說了,讓這商戶多看看咱關西的出産,這也就是幫了咱們本地的生意人呀!”
聽了這話,一時間城門口人人對明遠贊不絕口。
連那兩個稅吏都十分高興:在本地交易就要收駐稅,駐稅比過稅還要高上一厘錢。
明遠便以“等價交換、約定成交”的方式,比尋常價格多花了一百貫,買下了一批蜀錦,而且是皆大歡喜,人人都高興。
待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位胖蜀商高興得快要哭了。
他突然想起什麽,從自己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卷書冊,遞給明遠。
“明小郎君高義,在下無以為報。這本詩集是我蜀中文學大家所著,得來不易。因觀小郎君姿容出衆,文采斐然,唯有以此書贈之,望小郎君莫要推辭。”
說罷,胖蜀商将這一卷看起來成色很新的書冊推到明遠手中。
明遠聽對方說“蜀中文學大家”,心中就有點感覺,接到手中一看封面,封面卻平平無奇,印着三個字:《南行集》③。他趕緊翻開扉頁,一眼瞥見了合著者的姓名,果然與他所想一樣,是三個極其響亮的名字——
蘇洵、蘇轼、蘇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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