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十萬貫【第一更】
雪夜的夜空不似以往那般深邃幽暗, 而是微微有些發白。細細的霰雪簌簌地從天空墜下,地面早已一片雪白。
筵席已經散盡了,伴着耳畔的簌簌落雪聲,此刻的長安城, 似乎比以往更要寂靜。
明遠與種師中并肩站在明家宅院的廊下, 兩人都是一個姿勢, 同時擡起頭, 望着深空中落下的雪花。
明遠想:種師中的情緒比他所想象得要更穩定。
不過, 呂大臨并未直接帶來任何有關種建中的消息。他得到的消息是, 西夏黨項人糾結橫山羌, 将延州城圍困。
這次西夏黨項人犯邊與以往不同,他們在橫山蕃部的支持下,對大宋的攻勢在寒冷的冬月裏竟未停歇, 頗有不拿下延州不肯罷休的意思。
延州守将曾數次派騎兵出城反擊,前日裏更是與黨項精銳一場大戰, 一千六百人當場陣亡, 還丢了七八百戰馬, 延州之圍仍是未解。
鄜延路的主将種谔是種建中的親叔叔, 而種建中一向是他麾下愛将,帶着一隊精銳騎兵。早早就有消息,說是種谔将他的親侄兒種建中派遣至延州守城。現在這消息傳到京兆府,便讓人不得不為種建中擔心起來。
然而年方十歲的種師中看起來卻沒有額外的情緒波動。
這少年只是一個勁地望着天。
明遠就站在師中身邊, 實在是不知該怎麽開口相勸才好。
但想這麽個活生生的人, 他曾見過,與之交談, 臨別時還特地囑咐了要“平安”的, 如果就這樣不能生還……明遠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但是……如果種建中确實殁于此役, 沒能生還呢?
明遠想來想去,确信他從未聽說過歷史上有種建中這麽一號人物,如果不是因為英年早逝,他作為橫渠弟子,種家将門子弟,又怎可能沒有出人頭地?
卻聽師中幽幽地開口:“阿兄就算是此次真的沒有回來,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明遠聽着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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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童言無忌。種師兄一定能平安回歸。”
他連忙往回找補。
種師中卻沖着夜空淡淡一笑,說:“種家的每一個男孩,自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命運就已注定——‘男兒要死當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①……但我們每個人,從不後悔生于種家。”
種師中面對生死如此淡定,令明遠心中不得不生出愧意。
“阿兄我并不擔心,他生性機敏,比黨項人還狡詐,詭計多端……”
明遠:……好家夥!
他還沒聽說過誰這麽評價親哥哥的。
“……只盼着黨項兵早退,阿兄能平安歸來。”
種師中說到後來,也是一聲長嘆,嘆息聲毫無意外地暴露了他心中的憂慮。
種師中身邊的明遠默然,久久不能出聲,終于也是一聲嘆息。
誰知這聲嘆息立即将小朋友的注意力引過去轉向他。
“明師兄,看起來你很關心我阿兄啊!”
小家夥壞笑着望着明遠。
明遠莫名有些臉熱,搖手說:“不,我沒有……啊不,我出于同門之誼确實很關心他,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關心了。”
種師中笑吟吟看了他半天,眼神似乎在說:明師兄啊,別口是心非啦,關心一下師兄也沒什麽丢人的。
明遠卻心裏郁悶,他又不能告訴種師中,他真的很擔心種建中已經挂掉了。
一時間兩人無法再談下去,于是齊齊轉向廊外,同時望天。
雪繼續簌簌地下着,看起來無窮無盡,不知何時才能止歇。
良久,明遠開口:“師中,你們兄弟是如何起名的?你家的堂兄弟們,名字中也都有‘師’這個字嗎?”
種師中搖搖頭:“不,原本父輩們是如此,家伯父、家父、家叔,名諱都是言旁。但到了師中這一輩就不是這樣了。堂兄弟們各家起各家的。”
明遠好奇了:“所以……你的名字随你阿兄,有一個‘中’字?”
種師中小朋友老氣橫秋地搖搖頭:“不,我阿兄的名字随我,有一個‘中’字”
明遠差點笑出聲。
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炎炎大言的小孩,竟然說哥哥的名字随他。
但看種師中嘴角浮起一點笑容,眼裏都是狡黠的光,明遠便知,這是種師中故意說的笑話,為的是打消明遠的憂心。
明遠也當真心裏一松。
不過他想了想又問:“令族中從兄弟裏,是否有一人名叫種師道?”
種師中一本正經地偏頭想了想,搖搖頭:“種公世衡以下,近支遠支,都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明遠皺皺眉頭,暗叫:“奇怪!”
進來他已想起種師道種師中這一對在歷史上頗有名望的兄弟,尤其種師道,是北宋名将,曾經在《水浒》裏擔任“經略相公”這一重要角色的。
他明明已經找到了種師中,卻被告知根本沒有種師道這個人。
他對歷史的認知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當夜,明遠就被這個問題所折磨,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
和他同住一室,抵足而眠的種師中卻呼呼大睡,仿佛根本沒有聽說過親叔叔和親兄長身處險境一般。
只不過種師中睡相不好,明家卧室裏安裝的“地爐”又比別處溫暖,以至于這小孩夜裏踢了無數次被子。而明遠給他拾了好多次。
往後數日,橫渠門下因為種師中的關系,都特別盼着鄜延路有書信能遞到京兆府來。
然而延州與京兆府之間的消息往來卻全都被那些緊急軍情所占據,遲遲沒有關于種建中的任何消息到來。
明遠告訴他那些焦慮的師兄弟們:“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想着種谔既是鄜延路主将,種建中又是他親侄兒,這兩人若是有了任何損傷,長安城中不可能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滿面愁容的師兄們頓時恍然大悟,紛紛贊明遠說得有道理。
種師中卻完全是一副“這我早就想到了”的表情。
而這時,在橫渠弟子與牙人們的努力下,在舒家兩位舅舅和橫渠鎮鄉民的幫助下,橫渠書院的地和書院都有着落了。
因進入冬日之後,張載的身體越發不适,因此由明遠和呂大臨跑了一趟眉縣,在當地視察書院的情況。
天氣雖冷,但明遠身披羽絨服,從上到下都用棉服包裹嚴實,騎着難得能出門撒歡的“踏雪”,一騎絕塵地在往來鳳翔府與京兆府的官道上疾馳。
呂大臨和向華都只能将雙手籠在袖子裏,坐在大車上,聽着車軸吱呀呀,身體随着車身的颠簸而起伏。待到前面打尖的地方和明遠相聚的時候,呂大臨還好,向華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遠門,人都快被颠傻了。
在打尖的路邊小店裏随意用過些飲食,下午繼續上路的時候,明遠卻和呂大臨擠到了一輛大車上。
“怎麽了,遠之?”
呂大臨原本已經被颠得昏昏欲睡,此刻強打起精神關心明遠。
明遠卻不好意思地笑笑:“呂師兄,真對不住,也來擾你。小弟只是愛惜馬力而已。這一帶地面不夠平整,我不敢再讓踏雪再奮力快跑,怕損了它的四蹄,等到了橫渠鎮上,我再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呂大臨對此不以為意。畢竟陝西人愛惜馬匹是出了名的,西軍中的騎手甚至把戰馬當了性命、兄弟。
明遠說是會想辦法解決馬匹四蹄易損的問題,呂大臨也是只當他随口說說。
這時“教務處長”坐車已經坐了很久,渾身上下,連骨架都快颠散了。他擡眼看看對面若無其事的明遠,感嘆一句:“還是年輕好啊!”
“我這一把老骨頭,連坐車都坐不動喽!”
呂大臨說着又想起張載,頓時愁容滿面:“先生不願留在長安,到橫渠的這點路程,連我都受不了,先生那副身子骨,又怎麽經受得住?”
偏偏張載堅持要親力親為,一定要親身前往橫渠,在那裏教書育人,并主持井田試驗。
對面向華傻傻地開口回答:“那就……慢點走?”
呂大臨憑空想象了一下,覺得也不是個辦法,走得越慢,路程越長,這份難受似乎也就更難捱了。
明遠卻轉了轉眼珠,說:“呂師兄放心,包在我身上。等我到了橫渠鎮上,一并想辦法?”
這句話倒是讓呂大臨驚醒了。
——這還能有辦法?
呂大臨心想:從京兆府到鳳翔府的這條官道已經算是修得很好了,還能有什麽辦法能夠平整路面,讓車駕不再如此颠簸?
難道小師弟還想用上他發明的那個“水泥”,将幾百裏的官道全部都鋪一遍不成?
呂大臨可不知道“水泥”壓根兒不是明遠發明的,只不過是明遠在從城外引山泉水時使用了一把,正好被李參看上。不知怎麽長安城裏就以訛傳訛,就變成水泥也是明遠“發明”的了。
但即便小師弟財大氣粗,能夠專門為先生鋪設一條平整的道路,在先生明年開春前往橫渠鎮之前,也肯定來不及啊!
因此呂大臨将明遠口中的“想辦法”,斷定為“說說而已”。
就這麽颠簸了一路,兩天之後,呂大臨和明遠抵達了橫渠鎮。
向華當即按照明遠的吩咐,先去兩位舅舅家裏,然後再引着呂大臨前往已經事先安排好的落腳點。
而明遠則徑自跳下大車,牽上“踏雪”,又帶上他事先畫好的兩幅圖樣,去鐵匠鋪找鐵匠去了。
“叮——”
“叮叮——”
枯燥的敲擊聲從鐵匠鋪裏傳出來。
明遠在鋪子外面觀察了好一會,将這鐵匠打制的各種器皿看了又看,覺得靠譜,于是便開口招呼:“店家,店家——”
鐵匠聞聲出來,見是一位面生的小郎君,身上袍子被縫成一格一格的,這種穿法在橫渠鎮上從來沒見過,于是帶了七分恭敬三分疏離,粗着嗓子問:“小郎君想要什麽?”
明遠拿過那兩張圖樣,問:“用熟鐵打制這樣形狀的鐵片,大約五厘厚,可以嗎?”
鐵匠看了看明遠遞過來的圖樣,很幹脆地回答:“可以,但要先下定。”
下定就是給定金,明遠聽說要掏錢,那簡直是再高興不過了。
誰知旁邊舒承厚突然冒了出來,拍着明遠的肩膀大聲說:“鄭鐵匠,這是我家外甥,四娘的大兒子,你可別當他是外人。”
鄭鐵匠一聽,上上下下将明遠打量一番,啧啧啧地誇贊了幾聲,說:“想不到你舒承厚也會有這麽俊的大外甥!”
這鄭鐵匠和舒家的關系應當不錯,他馬上表現出了相應的熱情,向明遠揚起他那兩張圖樣,問:“舒家大外甥,你這是奇形怪狀的……是打來做什麽?”
舒承厚看了圖紙上的形狀,也是覺得不解。
兩人聽着明遠的解說,待到聽完,都将雙眼睜得溜圓。
鄭鐵匠微張着口說不出話來,而舒家二舅半天才從口中擠出幾個字:“遠哥,你要給馬兒……穿鞋?”
明遠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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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