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十萬貫【第七更】

歐陽永叔有《生查子》詞寫上元盛事:“去年元夜時, 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那句“花市燈如晝”再形象不過地描繪了上元節時長安城內的盛景。

明遠和師兄弟們原本約好了酉時三刻在朱雀門前相見。誰知明遠低估了上元節當天的交通擁堵程度,他選的那條路被堵得水洩不通, 只能繞路趕去。等到了朱雀門前,已是戌時了。

長安城裏的熱鬧卻一點兒也沒減。

呂大臨正站在朱雀門門樓下等候明遠。他也算是陝西路的名人, 因此京兆府的官吏們今次也邀請了他與張載。而張載因為身體不适, 推卻了沒來。

可誰知呂大臨發現自己竟還不及小師弟有面兒。明遠竟找到了辦法, 讓京兆府邀請橫渠門下在長安城中的所有弟子, 一起前往,登樓觀燈。

呂大臨對明遠頓時生出幾分佩服, 畢竟一門子弟,集體被官府邀請,這對陝西士子們來說, 絕對是求而不得的榮耀。

“遠之, 你來了。”

當明遠從人群中擠過來的時候, 這位不茍言笑的橫渠弟子便上前招呼。他關切地問:“家裏人可都安頓好了?”

呂大臨知道, 明遠小小年紀, 便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晚到一刻, 也情有可原。

明遠點點頭:“多謝師兄關心, 家母和舍妹都安排好了, 有人照顧。”

母親舒氏娘子原本不願意出門觀燈, 但是妹妹又很想出門。最後明遠找到了解決方法——薛家老夫人打算坐車出門。明遠便求了薛家, 讓母親和妹妹能夠與薛老太太同坐一車, 一起出游。

薛家老太太本就很喜歡舒氏娘子和十二娘, 聽見明遠如此請求, 沒有不肯應的。

于是明家分兩路行動, 胡四夫婦跟着薛家的仆役一起,陪主母和小娘子出游,而明遠自己帶上向華,直撲朱雀門。

這朱雀門原本是唐時大明宮的宮門。在唐末時被一把火焚毀。如今被京兆府重修,卻只有個門樓。

但這門樓上是京兆府的制高點,風景極好。入夜後從此處向長安城下觀望,便見到煌煌燈火,沿着長安城宛若棋盤般的整齊街道,向四面延伸。尤其是眼前的朱雀大街,此刻仿佛是燦爛的星河從九天落入人間,又像一條炫麗的金黃色錦緞,向正南面鋪展而去……

明遠一登上這城樓,就先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Advertisement

他在自己的本來時空曾經無數次登上過這樣的高度,甚至一座高層住宅樓,也能為他提供差不多海拔的視野。

可是沒有哪次經歷能夠比得上現在。

整座城市無遮無攔地展現在他眼前,再沒有其它高層建築,沒有摩天大樓,沒有鋼筋水泥森林。但他眼前,依舊是一座輝煌的,偉大的都市。

明遠心中正在感慨,呂大臨卻先拉他去見京兆府的官員。

也不知是呂大臨的面子還是薛紹彭的關系,這些明遠記不住名字的官員都對他和藹可親,誇贊他少年才俊,并勉勵他跟随張載,鑽研經義,将來為國有大用。

唯一一個對明遠不假辭色的自然是司馬光。

而明遠心裏還是那句話:只要你不惦記我家的缸。

司馬光高看他,看低他,明遠都無所謂,他只是來花錢的。

但司馬光雖然不假辭色,卻不可能對明遠有任何輕視——

明遠上書将“馬蹄鐵”詳細解說,獻給軍方,并由呂大臨親自佐證。這份上書自然而然遞到了知永興軍的司馬光手中。

司馬光即便再反對當今官家力主的西北拓邊之舉,他也當能明白“給馬穿鞋”這件事對大宋騎兵的戰力會有多大影響。

此刻司馬光默默看着明遠,并不想誇獎,但也不得不放緩和了臉色,向他微微颔首,以示勉勵。

明遠卻依舊像沒事人一樣,行過禮就越過了司馬光。

好不容易走完這一套“例行公事”,明遠找到了薛紹彭。兩個好朋友趕緊湊到一起,雙方終于再無壓力,可以毫無挂礙地欣賞眼前的盛景。

他們兩人剛好面朝着東方。

薛紹彭見明遠昂首向東邊眺望,便問:“遠之,在看什麽?難道是找你那間‘蜂窩煤加工廠’?”

他一邊問,也一邊伸長了脖子,眺望好一陣,最後說:“好像看不見啊!”

誰知明遠卻笑道:“看不見最好!看不見最好!”

“若是那邊正燈火通明,我才真的要着急上火。”

薛紹彭人本聰明,略一反應,便想通了:“是呀,遠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确實如此。

蜂窩煤加工廠最需要嚴防火燭。

明遠開辦了加工廠之後,就在院門上貼了大大的“工廠重地,嚴禁煙火”的标記,教給工人們念“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類的順口溜,全方位地強調安全生産。

工人們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點着的毛氈将材料和成品都蓋起來,然後檢查熄滅所有火燭,才能離開。

這次在年節之前,明遠就給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後将“廠房”完全圈起來,嚴禁入內。

另外他還專門安排了人手,年節這幾天在廠房外面巡視,以免附近村裏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響到廠裏。

如此嚴密的防範工作看起來起到了效果。如今明遠站在朱雀門的門樓上,見到長安城外以東一片安靜祥和,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來向薛紹彭和明遠打招呼。

明遠有心賞景,不耐煩應付這些浮華少年,便找了個借口,獨自走開,去了朱雀門樓的另一邊。

在那裏,明遠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中!”

年節這幾日,種師中一直住在張載家裏,陪伴張載。當然,期間這小孩曾經數次溜到明家來品嘗美食,而明遠也特地讓人做些食補的羹湯,讓種師中捎回去給老師滋補身體。

但此時此刻,明遠陡然見到這個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異樣。

他趕緊走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師中!”然後把手輕輕地搭在種師中肩頭。

這少年沒有回答明遠,更沒有回頭。

明遠心裏突然很緊張,因為他搭在種師中肩頭的手,感到了異樣的顫動。

這孩子在無聲抽泣。

這孩子遠離了所有陌生的達官顯貴,也遠離所有他熟悉的師長朋友。此時此刻,他獨自一人,站在朱雀門上的女牆跟前,望着長安城內如晝的燈火,和西面城牆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着。

明遠心頭一陣難過。

他心知師長和他們這些師兄弟們,雖然能給種師中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到底比不上師中的父母,還有……他的親哥哥。

種師中雖然人小鬼大,雖然時不時表現得很老成,總說些什麽“馬革裹屍”之類的話。可說到底,他究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根本沒有他外表看起來那樣堅強。

當國仇家恨一起壓在這個孩子肩膀上的時候,這種負擔,對種師中來說便顯得太沉重了。

他無聲地走到種師中身邊,伸手拍拍這孩子的肩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誰知這時種師中突然別過頭,沖着明遠小聲問:“明師兄,你說我阿兄……我阿兄一定會沒事的,他會平安回來的,對不對?”

明遠卻瞬間覺得自己口中澀然,竟有些開不了口。

種建中那張臉迅速在明遠眼前勾勒出來:他英挺的雙眉,他神采飛揚的眼,棱角分明的面孔……

這樣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竟真的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痕跡嗎,還是說,他其實錯過了什麽?

種師中沒有從明遠口中得到答案,一時間委屈上來,雙眼頓時泛紅,淚水已經盈滿,眼看就要從眼眶中溢出來,小眉頭皺成一個疙瘩,那一副小表情似乎在說:師兄竟然吝惜言語,不肯安慰我……

明遠卻輕輕撫着他的肩膀,兩人都向女牆便邁了一步。

夜風呼呼地從他們耳邊拂過,涼意席卷全身。

可是眼前腳下就是壯麗的長安城,和上元節燦爛輝煌的節日景象。縱使冷風拂面,也叫人無法轉開眼光。

明遠輕拍種師中肩頭,柔和地開口。

“師中,看看眼前的盛世吧。”

“這是令兄和千千萬萬戍邊的将士一起,不顧性命,上陣殺敵,守禦國門,未曾惜身。”

“這就是他們如此奮勇的原因。”

他無法回答種建中這樣一個“個體”,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個,是否能夠平安回來。

他也完全不敢想象,曾經那樣短暫地見過兩面的那個青年,就從此天人永隔,無法再見。

但他現在能夠回答種師中的,只有這麽一句:種建中所做的,許許多多人所做的,都會有意義。

種師中像是為他的心情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射于絢爛繁華的長安城。

這個少年不再低聲飲泣,雙肩不再顫抖,而是漸漸地放松。

明遠松開他的肩膀,垂下右手,卻感到種師中一只冷冰冰的小手伸過來,牽住了明遠的衣角。

在門樓上站得太久,這孩子凍壞了——明遠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他立即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披在種師中肩上。

“看起來确實凍壞了,鼻涕泡都凍出來了。”

明遠用手指在種師中臉頰上劃劃。

種師中頓時舉起明遠羽絨服的衣袖,作勢就要望臉上揩——

“你敢!”

明遠笑着罵了一句,看着他老老實實地從懷裏掏出帕子。明遠這才伸手揉揉師中的小腦袋。

這孩子還是一副古靈精怪的老樣子——明遠終于能放心了。

但就在此刻,明遠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再看種師中的眼神,這孩子似乎也完全呆住了,雙眼直勾勾地越過朱雀門上的女牆,望向通往長安城西面金光門的街道。

這街道原本被擠得水洩不通,整個街面上完全被耀眼燈火所覆蓋。

但就在此刻,明亮的街面中央,忽然出現了一道暗線。

似乎人們正在為什麽讓開一條通道。

在這上元夜,滿城歡慶的時候,百姓們會為了什麽而自發地讓開一條道路?

明遠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回憶起當初在樂游原上游冶,卻見到傳遞消息的士兵快馬趕來的場面。

他一轉臉看向種師中,見到這少年此刻也是滿臉緊張。

有軍情傳來了!

可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明遠也不敢确定。

他身邊,種師中卻微微俯身,轉過臉面向明遠,同時豎起耳朵,似乎在專心傾聽。

突然,明遠看見這孩子眼中陡然亮了。

種師中伸手将明遠的衣袖一拉,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師兄,你聽,你聽……”

明遠心想:我恐怕沒有你這樣的好耳力哦。

但他還是學着種師中的樣子,側耳,凝神,聆聽——

是的,他聽見了,他聽見馬蹄撞擊地面的聲音。

大街上的百姓們正在讓開道路,讓騎着快馬的士兵向朱雀樓疾馳而來。

他聽見了,他聽見這士兵正用疲憊而嘶啞的嗓音努力喊着兩個字:

“萬勝——”

接着又是一聲:

“萬勝——”

明遠一下子直起身,眼神又驚又喜,望着種師中。

此情此景,幾乎令他激動得落下淚來。

種師中小朋友此刻卻偏偏又顯出老成模樣,揚起下巴,背着雙手,在飒飒的夜風中挺直了脊背,一副“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長安的街道上,那催馬向朱雀門奔來的士兵繼續嘶聲大喊着:“萬勝!”

接着,無數普通人的聲音加入其中。

勝利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般,瞬息間就傳遍了整個城市。

長安城的街道似乎在整齊劃一的高喊聲中開始了微微顫動。聲音如同海邊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迅速席卷。

他們高喊的是:

“萬勝!——”

“萬勝!萬勝!——”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