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百萬貫

遷山驿的案子, 注定成為一件轟動整個陝西路的大案。

驿丞與盜匪勾結,謀財害命,并且動用了軍械——

如今民間禁止私藏軍械, 除了獵戶之家能夠保有獵弓、柴刀之類的小型武器之外, 保有其他兵器都是重罪。遷山縣衙門卻在遷山驿附近的一間空屋裏翻出了大量軍械。

遷山縣知縣得知案情後驚得胡子亂抖, 極力想要将這案件大事化小——這件大案是能讓不少人丢官去職的。

可偏偏涉案的衆人之中,有一人是名将世家種家的子弟, 他與另外一人都是陝西大儒張載的弟子。案子怎麽捂都捂不住。

遷山縣知縣前往驿館親自勘察, 見到盜匪被弓箭釘了一地的情形,便能想象當時種建中的戰力有多麽恐怖。

而明遠特地留下了驿丞這個活口。那驿丞知道自己求生無望,當下一五一十地将內情全部交代。

案情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遷山縣令知道此案上報, 會在朝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又會影響無數人的官員升遷任免。

但這些明遠和種建中都管不着。

他們将需要作的證都做完,就與商英和一起重新上路。

商英和吃一塹長一智, 解雇了一無用處且被驚吓過甚的洪四, 重新雇傭了十來名靠譜伴當。

臨近離開遷山縣時,商英和選了縣裏最好的一件酒樓內設宴, 款待明遠與種建中, 感謝他們兩人在這次事件中出力,為他保住了性命和一車的財貨。順便也為他自己壓壓驚。

然而明遠最不耐煩這種場合,不喜歡人們在酒席上客套話像是車轱辘似的來來去去。

相比之下, 種建中對這種場合應付自如, 商英和殷勤勸酒,他便酒到杯幹。

果然, 三杯兩盞下肚, 商英和就現出醉态;再喝兩杯, 商英和便舌頭打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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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商英和将面前的酒盅一推,伏在桌上酣然睡去。種建中擡頭向明遠笑笑:“耳根終于清靜了。”

明遠:……原來你故意的。

不過,這商英和自從箱籠上被人畫記號的第一天起,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明遠看着他被陳三帶人扶走的時候還在呼呼大睡,忍不住覺得種建中這事做得也不算過分。

明遠終于有機會問問種師兄,為何會在遷山驿這種地方偶遇。

種建中擡手便給明遠斟了一杯酒,斂了笑容,平靜答道:“嗯,我要上京。”

明遠:巧嘞。

“我也上京。”

師兄弟兩個,大眼瞪小眼,終于發現他們竟然要一路同行了。

這時明遠趕緊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揚脖飲了,算是給自己壓驚——他怎麽就要和這種人一起上京了呢?

種建中則冷着一對英俊的眉眼,目光犀利,緊緊盯着明遠,看着他喝酒,再看着他白皙的面頰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紅暈。

“彜叔師兄為何要上京?”

明遠表面關切地詢問。

既然與種建中同行已是既成事實。明遠便不再多想了,就當他這一路上多了一位武力值高超的“伴當”,至少不用再擔心人身安全問題了。

可誰知他這麽一問,種建中眉宇之間突然沒來由地透出一絲憂郁。

他默默伸手,去取明遠手邊的酒壺。

明遠卻搶了先,取了酒壺就為種建中斟了淺淺一盅溫酒。眼見酒壺将空,明遠一招手便讓酒樓夥計再燙兩壺酒送來。

“我今次前往京中,是參加‘铨試’的。”

“‘铨試’?”

明遠搜腸刮肚地回想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是——”

種建中長舒出一口氣。

“今後轉文職,要做個文官了!”

明遠驚得差點兒當場跳起來。

“彜叔,什麽,你……你要轉文官?”

種建中現在身上的官職是正九品右班殿直,是武職中的起步級別。

明遠遠以為他會像種家父祖一般,沿着這條道路慢慢地升上去……當然,很可能是升到某個級別就突然挂了。

所以歷史上從沒有“種建中”這麽個人,至少明遠在後世從未聽說過。

但是現在又多了一個解釋。

種建中半道上轉了文職,從此籍籍無名,像無數大宋基層官吏一樣,籍籍無名,碌碌無為,一直到死……不像種師中,當真為國捐軀,馬革裹屍。

或許這對種建中來說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這明明應該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尤其考慮到明遠與種建中畢竟有着同門之誼。

可是,這恭賀的話,明遠竟覺得說不出口。

為什麽?

當他想象着眼前這名在黨項陣中三進三出,勇武難敵的青年,從此勞于案牍,在各種雞毛蒜皮的公務之中消耗生命,又或是在無休無止的朝争中慢慢熬白頭發……

而北宋卻無力改變如今“積貧”“積弱”的現狀,更加無力抵禦北方蠻族南下的鐵蹄,在若幹年後,便要上演一場最屈辱,最凄涼的“北狩”?

“彜叔……這是為什麽?”

明遠終于開口,問得無比艱澀。

他語意中的疑問與遺憾也一時顯露無疑。

種建中長長地嘆息一聲,将頭低下,在雙臂間埋了一會兒,直到酒樓的夥計将新燙好的兩壺酒送到。

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立即起身,接過新酒,随手給自己斟了一杯,一揚脖直接飲了,抹嘴嘆道:“這武職……不當也罷。”

言語裏盡是灰心與落寞。

在這一刻,種建中想起的是延州之圍,是在第一次貿然突圍時失去生命的那些袍澤們。

命令是延州知州所下,武将們均有勸谏,卻當不住輕飄飄的“爾等武将想要臨陣抗命不成”一句話。

果然,損兵折将,大敗而回,那狗官卻第一時間想着如何上書自辯,以減輕自己身上的罪責。

後來援軍将至,種建中力主突圍,那狗官卻千方百計地阻攔,最後還要種建中留書畫押,說明“責任自負”……

縱是這樣一個人,在延州之圍被解之後,竟然厚顏無恥地為自己報了功。而且從朝中的反應看,日後還要升遷的。

那些死在戰場上,那些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與來犯者拼命的袍澤們,他們又是什麽,他們的命又有多不值錢……

種建中又是一聲長嘆。

大宋朝抑武而崇文,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沒武将們什麽事——這是從開國皇帝趙匡胤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時就注定了的。

文臣可以帶兵,可以對軍事指手畫腳。相反,任何坐鎮一方武将的勢力都不允許坐大。

就像司馬光等一幹文臣在并州時出了馊主意導致大敗,也只是司馬光的上司龐籍貶官出外而已;但如果出這主意的人是個武将,職務必将一捋到底,下獄流配都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種建中只覺得心灰意冷。

“族中原本也早有讓我轉文職的想法,否則當年也不會投于橫渠先生門下讀書……”

種家向來文武兼修,但有這種安排也并不奇怪——這個将門世家應當也早就規劃好,要讓一部分子弟漸漸入朝,從事文職。這武将,誰愛當誰當吧。

明遠望着眼前的種建中,心裏生出不少同情。

他很明白眼前這年輕人心中的挫敗:自己辛辛苦苦立下的功勳,卻讓最不該居功的人得到封賞。

但眼下他也只能出言安慰:“憑彜叔之才,進京之後必定有大用的。将來又是一片天地,也未可知啊!”

在文職上碌碌無為,總好過年紀輕輕就戰死疆場。

種建中繼續低頭喝着悶酒,不理他。

明遠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陣,安慰道:“可是文臣也有能帶兵的呀!”

大宋朝文臣帶兵有不少先例,韓琦帶過,範仲淹範文正公帶過,這兩年在陝西路,因上《平戎策》而受到官家重用的秦鳳經略使王韶,其實也是個書生。

種建中終于擡起頭,看了明遠一眼:“謝你吉言。”

明遠只能幹笑兩聲,掩飾着喝酒。

種建中卻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遠之确實學過箭術,對嗎?”

明遠心虛地回答:“學過……君子六藝嘛,先生亦時常提點,小弟自然不敢放松。”

種建中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說:“我看你射箭時準頭極佳,但是欠缺在力量。不如這同行上京時閑來無事,愚兄便教你射箭吧!”

明遠睜大了眼睛:“你……要教我射箭?”

他回憶起昨晚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懷中抱着種建中的那張硬弓死活拉不開的情形。

他這雙用來調香、點茶、寫字、打高爾夫的手,得用來拉那麽重的硬弓,得練箭?

明遠呵呵地幹笑幾聲,向種建中舉起手中的酒盞,說:“喝酒,喝酒!”

酒盅裏的酒是低度米酒,甜度高,不夠幹,明遠喝起來也就是解解渴罷了。

但他飲完這一盅,就似不勝酒力一般,搖搖晃晃地向種建中舉起空杯:“彜叔,飲勝……”

随後他猛地倒在桌面上,沉沉地睡去,比起剛才商英和的酒品,似乎還要更加自然一些。

種建中卻皺起眉頭,伸手推推明遠:“明遠之,小遠……”

“什麽嘛?”

種建中自言自語地嘟哝着,随手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這等淡薄水酒,也能讓你喝醉?”

種建中望着杯中泛着薄沫的酒漿。

其實他才是那個真正渴望着徹底喝醉的人吧。

如此一來,便能放下少年時的所有理想和抱負,走上被安排的人生,從此做一個庸庸碌碌的人。

可是,酒入愁腸,人卻越喝越清醒,心中的愁緒卻愈發無法消遣。

種建中伸手,去明遠臉上為他撩開遮在額上的一縷鬓發,然後輕輕拍他的臉:“小遠,別睡,起來喝……”

他不敢用力,因為那張臉是那麽精致,那樣漂亮。他見過一次就再難忘懷。

只可惜之前見面,都太短暫了。

面對眼前這張難忘的面孔,他又想起上次自己縱馬沖出延州城之後。

三進三出,固然勇武,甚至為世所稱頌。可無人知道他心中照樣是恐懼的——

身上的鐵甲是那樣沉重,面前是潮水般湧上前無休無止的敵人,他随身帶着三張硬弓,生生被崩壞了兩張,箭袋裏的羽箭卻越來越少……

可那時他腦海裏卻莫名響起明遠的聲音。

“種師兄,你要平安啊!”

別人都在預祝他建功立業、精忠報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滿懷關心地對他說:“要平安回來啊!”

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讓深陷戰陣中的他重新生出希望——他真的平安回來了。

種建中端坐在酒樓上,望着眼前人,眼中似有兩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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