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百萬貫
明遠邀了種建中去公共浴室洗浴。
汴京城中的公共浴室往往與茶館相連。前院是茶館, 供人飲茶休息;後院則水汽蒸騰,乃是供人沐浴的浴池。這種公共浴池,通常被稱作“香水行”。
通常來說,浴資也不算貴, 每個人只需花費十文左右。
但是明遠挑的這間“香水行”, 浴資卻要三十文起步。
種建中原本是舍不得的——他在城南驿館中還有最後一日好住, 完全可以蹭驿館的熱水,好生洗一個熱水澡。
但明遠以“飲茶”相邀, 将種建中騙來此處。一進門就有夥計上來,幫助兩人寬解下外袍, 頓時将種建中吓了一大跳, 以為這又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若不是及時見到懸挂在門口的挂壺①, 種建中恐怕會袒着上半身直接逃離這裏。
正如史尚所言, 在汴京城中能開得長久的“香水行”,服務必定細致入微。
浴室的夥計分別詢問了明遠與種建中兩人對水溫的要求, 便将他們二人分別引至兩座緊鄰的“湯池”中。
湯池那裏嘩嘩地放着水,種建中便盯着面前坦然寬衣的明遠。
說來慚愧, 他還曾經懷疑過明遠是不是女扮男裝, 畢竟他這明師弟也太“文弱”, 而且那容貌身材,生得也太精致太好了。
現在……毫無疑問了。
明遠是個如假包換的關西文弱美“漢子”。
種建中覺得以前竟然對此生出懷疑的自己,是個十足十的傻狍子。
明遠卻不管種建中是何反應, 自顧自解衣, 邁入浴池, 頓時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說:“種師兄, 你來試試這水溫, 真是,熱一分則燙,冷一分則涼。”
種建中飛快地甩去衣物,大踏步地邁入浴池,瞬間就将全身都浸入水中,濺出大幅大幅的水花。
濺出的水流便順着浴室內事先安裝的淺槽迅速流走,浴室內除了水汽氤氲,地面上并沒有半點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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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遠所言,這水溫,熱一分則燙,冷一分則涼。
種建中是種家子弟,從小打熬筋骨,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加上在軍營裏待的時間最久,就算能洗澡也不過是用随意舀幾瓢涼水就完事,幾乎就從沒有體會過自己想要的溫度。
此刻他在水中肆意舒展肢體,只覺暖意上湧,四肢百骸無不舒适。
種建中體會着這樣的舒适,默然不語。
久而久之,在這彌漫着草藥香氣的浴池裏,他漸漸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幾乎要睡去。
然而他只要一閉眼,似乎便見到西北瀚海戈壁的茫茫大漠,耳邊便響起那沙場上征伐的喊殺聲,兵器互斫聲……
相比起來,汴京城當真是溫柔鄉了。
種建中想:他既然已經通過“铨試”,眼看就要在這溫柔鄉裏安定下來了。
只是……真的能安定下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将種建中的身體輕輕扶起,讓他保持一個舒服的姿勢,輕輕地趴在浴池一側。
緊接着,就有人将手搭在種建中背上,一枚觸感粗糙的物事突然重重在他脊背上一搓。
種建中猛地驚醒,雙眼一翻,眼中射出精光,只聽“啪”的一聲,水花四濺,種建中右手猛地扣住了來人的手腕。
“這位郎君——”
身邊是一個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手中拿着一枚絲瓜筋,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種建中。
“師兄——”
明遠就在種建中隔壁的湯池中,見狀連忙招呼種建中。
“我為你叫了搓澡。”明遠笑嘻嘻地望着種建中,眼光在他精壯的手臂線條和結實隆起的胸肌上掠過。
“師兄不妨放松身心,讓他人來為師兄蕩滌一番。”
種建中脫口而出:“這又何必?”
他又不是沒手沒腳,自己不會搓澡。
“師兄,這你就不明白了,小弟請香水行裏的夥計幫忙,可不只是為了讓自己舒服。”
種建中不明白。明遠卻說:“我自己得了舒服,夥計也賺到了錢,許是可以多養活一個人呢?”
為明遠搓澡的夥計伶俐地接口:“是呀,今日小人多賺了小郎君這十文,夜來就能去州橋夜市點一份平日裏舍不得吃的細料馉饳兒……”
明遠笑嘻嘻地接話:“是呀,就又多養活一個做細料馉饳的生意人。”
這不就是“消費”的意義嗎?
明遠說着這話的時候,自己也扶着湯池一側,舒舒服服地坐在水中,任由年輕的搓澡工幫自己搓背,口中還輕輕地吟誦着:“……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②”
眼看那搓澡工将他白皙的脊背搓成一片粉紅色,明遠卻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服務,閉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種建中說話,說自己已經找到了合适的宅院,從驿館裏搬出就可以直接入住。
種建中沒想到明遠這麽快就已經租到了宅院,忙問地址,曉得在朱雀門外蔡河畔。
他想了想,回答說:“還好,隔得不算太遠。”
那邊明遠也已經反應過來,睜開眼睛看向種建中:“我原本還想邀師兄同住,原來師兄在京中是有地方落腳的。”
種建中點點頭:“族中産業,供我暫住。打理宅院什麽的,我也少不了要近一份心。”
原來,這威震西北的種家,在汴京城中反倒不“限購”。種家在京中有一處“族産”,是一間三進的院子。如今租着前兩進出去以收取租金,第三進則留着,供種家子弟進京時落腳用。
眼下種建中通過铨試,留在京中等待差遣,就算是失去了住城南驿館的資格,自然得搬到種家自己的宅院裏,閑時還要将宅院打理修繕一下,以備着族中其他子弟上京。
種建中其實也想過要不要邀請明遠同住。
但他也知道,自家廟小,那一進的小院子住不下明遠這樣處處追求舒适的小郎君。這邀請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裏打轉,但種建中卻從未說出口。
如今一聽,果然,明遠已經自己賃下了房子——
還在蔡河邊上,連那搓澡工聽了都贊,說是好地段,周圍都是大戶人家。
種建中心裏嘆息一聲:原本想着能與小師弟住在一處,兩邊可以相互照應一下的。但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
他留神明遠,見明遠竟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種建中:?
他馬上明白了,突然提氣怒喝道:“明小遠——”
明遠松了一口氣的緣故,是覺得往後不需要再早起拉弓練箭紮馬步了。
這小子竟好逸惡勞到這種地步?!
種建中雙臂擊水,頓時将身邊的搓澡工吓了一跳。
那邊明遠也吓得不輕,他似乎在湯池中一滑,整個人都滑進了水裏。唯有一縷被拆開細細清洗過的黑色秀發還飄浮在水面上。
種建中頓時又擔心起來。
好在明遠趕忙從湯池中冒了個頭,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水漬,怯生生地望着種建中。
“師兄放心,我便是自己住,也不敢荒疏了師兄教的功夫的。”
他伸出雙臂,揚起給種建中看:“我已經能拉開九鬥的弓了,再過幾天就是一石的。師兄你看,我這手臂線條……這肱二頭肌,這肱三頭肌……已經有不少力道了!”
種建中哪裏聽得明白什麽公雞母雞?
但他确實看得出,明遠那對骨肉停勻的手臂,線條已經發生改變,肌肉開始出現,确實有些弓箭手的樣子出來了。小師弟近日的功夫沒白練。
只是那對手臂,膚色過于白皙,在種建中看來,依舊十分文弱,讓人無端端就生出一種保護欲。
只是……有個好爹,身家殷實的小師弟,不一定需要他的保護。
種建中想到這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湯池中。
明遠立即左右使了一個眼色。早先被吓住的搓澡工們此刻一擁而上,開始為種建中的湯池中再次注入熱水。好幾只手一起伸向種建中的脊背,一起為他用力搓背,按摩筋骨。
帶着暖意的氤氲水汽與空氣中帶着藥材味道的清新香味一道,舒緩了種建中的神經,讓他漸漸屈從于“香水行”給他帶來的這份閑适與安逸。
在種建中身旁,明遠則悄悄地舒出一口氣:總算是安撫好了種師兄。
“小遠。”
過了好一陣,種建中才慢慢出聲。
“嗯?”
明遠以一個鼻音作為回應,似乎也正沉醉于這份舒服中。
“雖然愚兄已經通過了铨試,但具體差遣約摸還需多等幾日。”種建中斟酌着說,“這幾天剛好可以陪你在東京城裏轉轉。”
“那太好了!”
明遠依舊閉着眼,卻笑得春花般燦爛。
這時節也确實最适合出游,春光正好,天氣不冷也不熱。
汴京城外金明池從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③,向汴京百姓開放,士子與庶人都可以游覽這座皇家園林,便為開封市民多添一個賞玩春色的目的地。
而三年一次的朝廷取士,拔擢英才,也在三月末時得了最終結果。
前次禮部試上榜得中進士的考生們,參與殿試後,由天子親自裁定座次,圈定頭名狀元,二三名榜眼,以及前十名一甲進士及第的名單。
這次科舉考試的結果就算是最後塵埃落定了。
消息傳出,福建士子蔡卞,十八歲的蔡卞被欽點為頭名狀元。
蔡卞的胞兄蔡京,名次雖不如親弟弟,但也有一甲進士及第。福建蔡氏,一門兩進士同時登科,在京中頓時傳為佳話。
市井中也有人玩笑,在議論蔡卞會不會因為名次比胞兄高,就甘願把這狀元之位讓給哥哥。
當然,也有人在議論蔡京會不會像他的福建老鄉章惇一樣,因為名次不如弟弟(侄兒)④,就幹脆地放棄今次考試的結果,等上三年再戰。
雖然外頭傳言紛紛,蔡氏兄弟卻全然不在意。
蔡卞在慶幸自己考中了頭名——他是王安石內定的女婿,如果沒能拿到個好的名詞,他家老丈人勢必也面上無光。
而蔡京城府更深一些,他深知這“進士及第”只是一塊敲門磚,只要過了這一關,理想的仕途前程便會在自己眼前緩緩鋪開。
有些人就缺了這“進士及第”的功名,一輩子距離那中書檢正差着半步之遙,比如現在的三司使薛向。
而蔡京只要過了這一關,他的注意力就絕對不會再放在科舉和名次上。
只是,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
新科進士們顯示需要朝見天子謝恩,然後便是跨馬游街,随後是齊赴西城外的禦苑,參加三年一次的天子賜宴——瓊林宴。
蔡京與蔡卞兄弟朝見之後匆匆下來更衣,換上七品服色的綠袍,戴上官員才戴的平腳幞頭,準備待會兒的跨馬游街。
一衆進士們更衣的地方亂紛紛的,宮中小黃門與仆役們在新科進士們之間穿插來去。
蔡卞竭力掩飾心中的歡喜,只裝作沒事人一般,随手整理自己新上身的綠袍。
誰知這時一名宮中仆役朝他這邊擠過來,連聲道:“狀元公,狀元公——”
仆役手中抱着一盆名品牡丹,當中一枝,枝頭盛放着碩大的層疊花瓣,鮮豔的紅色花瓣邊緣,漸變成為金黃色,宛若所有層疊的花瓣都鑲了一道金色的花邊。
蔡卞一眼瞥見這一本牡丹,忽然想起有人曾經說過的,要以牡丹賀他高中的話。
只是……蔡卞左右瞧瞧:這是宣德門內,是皇城內啊。
那人竟然能将這盆牡丹花從宮外送到皇城內,這本事不可謂不小。
“狀元公!”
蔡卞身邊的一名小黃門湊趣,問:“這朵牡丹開得如此之好,狀元公不妨簪着跨馬游街,瓊林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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