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百萬貫
進入五月, 天氣已經頗為炎熱,而汴京城裏人口甚衆,房舍密集, 明遠走在城中, 覺得要比昔日長安城更加悶熱。
好在明遠家後院邊上就是蔡河,河風徐徐, 倒也将初夏的暑意拂去幾分。
自從五月初一那天開始,汴京城中百姓便開始搶購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草。這幾樣都是五月初五端午節當天要用的。
明遠因家中的大管家史尚乃是汴京城中的“百事通”,早早就找到了城郊的一座農家,購買了足量的這些用品, 還往相熟的幾家送去了不少。種建中那裏是少不了的,蔡京蔡卞兄弟兩人那裏也沒落下,然後就是蘇轼那頭……
到了初五那天,史尚帶着向華一起,在門口放置香案,又将桃枝、柳枝、蜀葵、菖蒲和艾葉都供在香案上,又用粽子、五色水團連同茶湯和黃酒一起做供品,用來辟邪。
明遠留意了一下, 那粽子已經和後世的粽子差不多了, 有三角形的角粽、圓形的筒粽, 還有九子連環穿成寶塔形狀的九子粽①。
只是粽子的餡料卻沒有後世那麽多花樣, 多數就是箬葉裹上糯米制成。
那五色水團也很有意思, 乃是糯米粉做成的團子, 染成五色,捏成人物動物花果的形狀。
史尚第一次見明遠對粽子和水團這麽好奇, 轉頭問向華:“京兆府……這些難道沒有嗎?”
向華連連點頭說有。
明遠卻不管他倆, 自己看新鮮。
這天也是串門訪友, 請客吃飯的好日子。因此汴京城各處衙門,早早就下了班,讓公務員們回家過節。剛剛過午,種建中就到了明遠家。
“小遠,來,把這個系上。”
種建中從袖子裏取出一串百索,不由分說,就要系在明遠手腕上。
這百索,就是一種用五色絲線編成的小手串,端午節時系在手腕上,或者是頸中,也是寓意驅邪,另外期望有個好彩頭。
史尚熟知汴京城中的一切風俗,當然早就為明遠準備了百索②。
但是明遠早起就看看這個,嘗嘗那個,百索一直沒戴上,這才便宜了種建中。明遠剛要道謝,種建中已經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拍,說:“小遠,最近幾天又沒有練功夫吧?”
那五彩的百索,襯得明遠手腕上肌膚如玉,一看就不像是在烈日下紮過馬步,練過拉弓的樣子。
明遠頓時叫起撞天屈:沒見過有人怎麽曬都不黑的嗎?
正在這“一個教訓,一個叫屈”的時候,門房引了蔡京和蔡卞兩兄弟進來。蔡京見狀,便微笑着開口:“彜叔兄、遠之兄,你們師兄弟的感情真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親兄弟。”
明遠連忙将手腕縮回來,拉着種建中一道與蔡氏兄弟見禮。
蔡卞在新婚之後第一次到明遠家中作客,自然又有一番繁瑣禮節。據明遠觀察,蔡卞的氣色相當不錯,臉頰上甚至多些嬰兒肥。
可以想見,蔡卞與王安石家的閨女琴瑟和諧,夫妻感情生活不錯。
明遠這裏,蔡京倒是來過幾次,當下也不客氣,幾個人一起,坐在前院的紫藤架下飲茶說話。
不一會兒,卻是王雱來了。
這很令人吃驚——蔡氏兄弟兩個都迅速站了起來。蔡京瞥了一眼明遠,不知道明遠是究竟怎樣認識王大衙內,而且還結交成為了朋友。
蔡卞則有點戰戰兢兢,雖然他們小夫妻相處得不錯,但蔡卞不知為何特別怕他的大舅子,見到王雱,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
唯有明遠,泰然自若,将王雱邀進來說話,指着藤蘿挂滿的天然遮陽棚說:“怎樣,還是我這地方清淨惬意吧!”
王雱連連點頭,飲了一口明遠事先準備好的湯茶藥,嘆了一口氣,望着藤蘿架上挂下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藤花,說:“自然……走在汴京城中,哪裏都是應酬,只有在遠之這裏,既清淨,又不用理會那些煩心的事。”
蔡京和種建中等人相互看看,大家都憋着,沒好意思說——
這汴京城裏,估計也就是他王大衙內,才會走到哪裏都是應酬吧!
“各位,偷得浮生半日閑,怎樣,鬥茶嗎?”明遠提議。
因為天氣炎熱,聚在明遠家中的幾個人卻都沒有這心思。
蔡卞飲了一口事先放涼的湯茶藥,說:“遠之兄切勿麻煩……小弟一想到要用鐐爐烹水,就覺得渾身要冒汗。”
“那好!”明遠從善如流。
蔡京卻突然想起了什麽,突然指着明遠大笑起來。
“鬥茶……可千萬不要着了遠之的道兒。他哪怕不用煮水,與人鬥起茶來,卻也不會輸的。”
不用煮水也行?
這下衆人的眼光一下子全都聚焦在明遠臉上。
明遠也指着蔡京:“元長,你自己已經是個分茶的高手,尋常人都鬥不過你,為啥不許手拙的人也走走‘捷徑’?”
捷徑?
在座的人人興趣盎然。
蔡京一邊笑一邊解釋了明遠的“捷徑”。
原來,明遠事先将上等茶葉煎過,研磨成極細的茶粉。然後他事先準備了帶有镂空圖形的模具,需要鬥茶的時候,直接将碧綠色的茶粉灑在茶水表面就行。茶粉會直接呈現模具的形狀,在茶水表面形成想要的圖案,完全不需要那些繁複的過程。
聞言,王雱等人盡皆大笑,蔡卞甚至笑出了眼淚,直誇明遠:“遠之兄,你這真真是‘捷徑’,捷得不能再捷的‘捷徑’。然而也真是別出心裁……”
明遠:我只是受花式咖啡的啓發而已。
在汴京,鬥茶的高手如雲,蔡京便是其中一個,分茶時做出的“茶百戲”如夢似幻,堪稱一絕。
而明遠無意在這樣的小事上争短長,也不想把寶貴的“蝴蝶值”浪費在“風雅分茶”這樣的道具上,索性用上這一招。
現在看起來,他果然以“別出心裁”的辦法,征服了眼前這些風雅的士大夫子弟們。
這時,種建中擡頭看看時辰,說:“今日我邀了一位友人到此。他是先孝惠皇後族孫,如今也在京中供職。”
明遠在心裏一算:北宋朝的孝惠皇後呀,哦,那是開國皇帝趙匡胤的老婆,好像姓賀。
他作為主人,趕緊表态:“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種建中卻躊躇了片刻,猶豫地道:“各位,這位友人……相貌奇特,但心底豪俠,是個極爽朗的人。建中懇請各位……”
他眼中流露出懇切之色,話卻沒有說下去。
這話大家都明白了:來者是個好人,但是很醜。
院中人們表現自己的寬容與大度的時候到了,王雱先點頭,然後是蔡氏兄弟,大家都表示:人品與個性是交友的第一标準,相貌什麽,都是無所謂的。
少時門房臉色有點別扭,通報了有客上門。種建中連忙到門口将他的朋友迎了進來。
那位友人踏進前院門的時候,院裏短暫地靜了片刻。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大家見到本人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這位……實在是太醜了。
只見這人身高七尺,面色鐵青,眉目聳拔,當真是相貌奇醜。
但此人眉宇間又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勃勃英氣,最大程度地抵消了他的其貌不揚。
院中衆人的反應各不相同。
蔡卞一時吃驚地睜圓了眼,盯着來人看了片刻,突然意識到不對,趕緊将這不禮貌的眼光轉開,自己先紅了臉。
蔡京自始至終表情沒有變過,哪怕種建中請來的朋友真的是一只鬼,他估計都不會變色。
而王雱是相公衙內,自作矜持,輕輕咳嗽了兩聲,才慢慢起身,轉向來賓的方向。
明遠與種建中的朋友見禮,然後請教姓名。
只聽對方道:“在下姓賀,名鑄,字方回,現任右班殿直,監軍器庫。”
原來來人和種建中一樣,是武職出身,官階是右班殿直,差遣則是監軍器庫,難怪與種建中認得。
然而明遠聽見了賀鑄的名字,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直接緊盯着賀鑄的雙眼:“原來竟是賀方回兄嗎?沒、沒……沒有錯嗎?”
包括種建中與賀鑄在內,誰都沒想到,也不明白明遠為何驚奇。但是明遠話音裏那又驚又喜之意,是怎麽也掩飾不住的。
種建中見自家小師弟如此看重自己邀來的朋友,在心底輕舒了一口氣。
而賀鑄也聽出了明遠話裏的友善,雙手一拱,硬邦邦地答道:“正是賀某人,沒有弄錯。”
明遠頓時笑意盈然,伸手便将賀鑄往院裏迎,再一一将王雱等人介紹給賀鑄。他與賀鑄站在一起,一個俊秀,一個奇醜,然而氣氛卻出人意料地和諧。
其實明遠心裏正興奮不已,他剛才那句“沒,沒有錯嗎?”其實是差點兒念出了一句詞,“梅子黃時雨”。
來人賀鑄,不是別個,正是寫出了《方回詞》,寫下了“梅子黃時雨”這樣名句的賀鑄賀梅子。
當然了,史書上也有記載賀鑄面貌醜陋,人送外號“賀鬼頭”。
明遠卻覺得,賀鑄醜雖醜,但一臉的勃勃英氣,更符合他筆下的“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賀鑄見到王雱,明知他是宰相之子,也絲毫沒有逢迎之色,并不把王大衙內放在眼裏。
巧合的是,王雱雖然心高氣傲,眼高過頂,但也煩透了那些見面就溜須拍馬的官員和尋常士子,見到賀鑄雖然奇醜,但是一點兒也不趨炎附勢,這種人很容易獲得王雱的敬重。
而蔡卞還在為他剛才的一時失态而不好意思。
蔡京則挂着始終如一的溫煦微笑,态度與賀鑄到來之前沒有半點變化。
明遠的小院裏,氣氛竟出乎意料的和諧。
一時間衆人用過了豐樂樓送來的涼餅——也就是涼面,嘗過粽子和水團,追思一回屈子,再談起各自晚間游樂的打算。
王雱必然要歸家,王安石那裏還有很多雜務要處理,有“雜人”要見,躲不過去的,當下便起身告辭。
送走王雱之後,其餘幾人一起看向明遠。
若論汴京城中的游藝項目,最有發言權的人莫過于明遠。
大家都等着明遠拿個主意。
誰知明遠卻狡黠一笑,自去書房中取了一疊紙張出來,遞給衆人,說:“大家來選!”
那些紙張分發到衆人手裏,種建中第一個認出來了:“節目單!”
他手中那張是桑家瓦子的,用的是質量上乘的桑皮紙。
賀鑄“哦”了一聲,說:“原來他們每天在街面上分發的竟是這個。”
蔡京看看身邊蔡卞和自己手裏,竟是不同的瓦舍印制的今晚節目單。他驚訝問道:“難道現在每家瓦子都發節目單了嗎?”
明遠點點頭:“是呀,如今汴京各家瓦子之間,有點卷……嗯,競争比較大。”
“各位,想看什麽,決定了告訴我,我去訂閤子。”
這時蔡京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選哪一家瓦子都可以嗎?”
“當然!”明遠一口應下,“哪一家都可以。”
蔡京的眼光似乎帶着點深意,慢慢從明遠面龐上掃過,最終落回手中的“節目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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