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男人身形高大,穿着單薄的襯衫,肩膀卻很寬闊,他筆直的身形在地上落下影子,能把小朋友整個遮進去,半截露出來的小臂看起來也很結實。

最重要的是……他模樣冷峻,有種久居高位的威嚴。

比老師還可怕!

小男孩有點怕,聲音小了:“她說自己蓋的是宮殿,還說自己住過宮殿……”

這話一出,陳清平都氣笑了:“所以你踩壞了啾啾辛辛苦苦堆好的宮殿,還想推她?”

男人眸光漸冷。

小男孩在他和周圍人的注視下漲紅了脖子,丁老太看不了孫子吃虧,繼續蠻不講理的指責,但聲音明顯小了很多。

連秋芸撿起皮球,撇下争吵聲,抱着寶寶走開。

輕輕軟軟的一小團沒什麽重量,捂進懷裏也不哭鬧,抿着小嘴忽閃着大眼睛,懵懵的,好像還沒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

怎麽這麽乖!

連秋芸被萌到五官扭曲。

她垂眸看着寶寶濃密睫毛包裹下的烏黑大眼睛,心裏一動,脫口而出:“爸爸媽媽來晚了,寶寶別怕……”

花啾抱緊媽媽給自己的小皮球,擡頭迅速打量她一眼,又垂下,聲音小小的:“寶寶不怕,不怕。”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她。

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連秋芸想起剛才過來時,看到寶寶被人揪着還不哭不鬧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軟得一塌糊塗。

怎麽會有這麽乖的孩子?!

這邊母女倆相互熟悉着,那邊事情也解決了。

紀寒年沒有跟丁老太多說,見她扯着不放,還想追着小姑娘道歉賠償,就直接遞出律師的名片,讓她跟律師交涉,或者現在去報警。

剛才說明白之後,丁老太也知道孫子不占理,只是不想嘴上吃虧,想幫孫子找場子罷了,但她見對方不怕鬧大,還搬出了律師和警察,就吓得一哆嗦,趕緊扯着孫子慌不擇路跑了。

小朋友覺得天大的事情,在大人眼中都是小小的。

解決完這件不算麻煩的小事後,兩個男人站在不遠處交談,時不時看一眼寶寶。陳清平這個臨時奶爸事無巨細,把花啾的愛好和小習慣講給紀寒年。

完了又提起別的。

“……你知道,啾啾跟普通小孩不太一樣。”

“除了身份問題,這幾天還有很多媒體聯系我——她受到的關注太多,遠遠超出了正常寶寶應該承受的,比較棘手。”

紀寒年讓他放心。

紀氏這麽大的家業不是吃幹飯的,至少攔住外面那些無良媒體不成問題。

回去的路上,連秋芸坐在後排,花啾坐在她懷裏。

連秋芸動作輕柔,怕一不小心把脆弱的小家夥弄疼。

這讓花啾想起很久之前給她擦灰塵的爺爺,小心又愛護,眼裏的喜歡藏都藏不住。

她因為不安而揪緊媽媽衣擺的小手不知不覺松弛下來。

車裏安安靜靜,眼皮也漸漸變得沉重。

被媽媽輕輕地拍着哄着,花啾進入夢鄉。

寶寶打了個哈欠,濃密如鴉羽的睫毛顫顫,眼珠時不時動一下,連秋芸就知道她睡不安穩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安。

小寶寶的夢境是什麽樣呢?

連秋芸被懷裏甜軟稚嫩的面龐感染,輕輕笑着哼起搖籃曲。

夫妻倆從剛才到現在沒有交流過一句。紀寒年的視線從後視鏡掠過,看見後排的溫馨場面,冷然的五官線條陡然柔和下來。

而花啾也确實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少年。

少年跟爸爸吵了一架,從別墅裏逃離。

他渾身寫滿青春期的躁動和冷戾,漫無目的行走在深夜裏,吹着夜風一路到了湖邊。

卻不想趕上有人跳湖。

深夜四周無人,少年低罵一聲,随即跟着跳進湖裏,撈出一個小女孩。

女孩臉色慘白,濕漉漉的眼睛睜開,瞳孔如琉璃般美麗而脆弱,堵住了少年所有準備宣洩而出的髒話。

花啾的眼珠一顫一顫,仿佛跟着進入一個隧道,黑色和彩色混沌不明,畫面來回穿梭,時不時出現少年和女孩的臉龐。

後來又有了其他人,面部卻模糊不清。

記不住。

花啾記不住這些人長什麽樣。

記不住發生了什麽。

她煩惱地蹙了蹙小眉心,咕哝一聲,小嘴咂巴着,在媽媽懷裏翻了個身。

“怎麽睡這麽久……”

連秋芸覺得好笑,抱着寶寶下車,走進夢境裏的同款別墅。

而這一切花啾毫無所覺,她的夢境還在繼續。

不知道過了多久,夢裏只剩下少年的面容。

他兇狠的眸光如同鬥獸,戾氣比以往更盛,卻沒了往昔的躁動張揚,沉寂的像一潭死水。他的雙腿血淋淋的,黑眸裏寫滿不甘,奮力掙紮,卻只能像一只爬不起來的喪家之犬。

空氣寂靜的可怕。

最終他被黯淡無光的黑色漸漸吞噬。

一切都消失了,夢境終于變得一片黑暗。

花啾看不懂。

她伸出小手抓了抓,茫然地抓了一把空氣。

緊接着眼皮子一跳,睡意被黑暗裏出現的白光徹底驅散。

花啾睡在沙發上,睜開眼,客廳空曠安靜,頭頂是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

她坐起來,下意識裹緊身上的小被子。

不安地四處看看,花啾一頓,視線被桌上一張全家福吸引。

然後露出震驚的表情——

那個看起來慘兮兮的哥哥!他跟爸爸媽媽站在一起!

花啾:“!!!”

爸爸不知道去哪裏了,連秋芸面色不快地灌了一口冰水,看見寶寶醒了,冷靜下來,過來抱起她。

花啾還愣愣地盯着全家福。

全家福上有夫妻倆,有一高兩矮三個男孩子,兩個稍矮的長得一模一樣,表情氣質卻截然相反。

連秋芸便給她指,先是高的,開口時不自覺帶了氣:“這個是大哥,被爸爸氣走了,現在暫時見不着。”

“為什麽呢?”花啾的注意力暫時被吸引,望向那個清爽帥氣嘴角勾笑的大哥哥。

“因為爸爸是個傻——”

對上小女兒幹淨懵懂的眼睛,連秋芸及時收口:“因為他有病。”

小奶團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說爸爸不像有病呀。

連秋芸就被逗笑了,氣也散了點。

繼續給她介紹:

“二哥腦子好使,在夏城大學少年班讀書,也不常回家。”

“三哥……”

花啾的目光落回那張臉上。

二哥三哥長得一樣,但她一眼就分辨出夢裏的是三哥,帥氣桀骜不服管教的一張臉,只是照片上多了嬰兒肥,沒夢裏那麽陰沉。

那個夢,花啾記不清了,但她還記得他從別墅裏出去,生氣,救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最後慘兮兮的。

“……”

指到老三,連秋芸不吭聲了。

……她總不能跟小女兒介紹說這是你三哥,剛惹了事學校讓請家長,你爹難得主動請纓去撈人了,待會兒就能見到。

連秋芸琢磨着還是留個好印象,換了個說法:“……三哥可愛,帥氣,朋友多,腦瓜子聰明……就是不用到正處。”沒忍住還是補了刀。

介紹完嘆了口氣:“這是三年前拍的了。”

那時候老三還是個小學雞,一轉眼初中了,老大也出國三年,中間沒跟家裏聯系過。

想起這茬連秋芸又氣得很。

如果不是為了領養啾啾,她今天根本不會跟丈夫同時出現在家裏。

近來他的态度逐漸放軟,領養小女兒未必沒有讓她開心的意思,她明白,但大兒子那件事如鲠在喉,她沒法原諒。

他或許對她有愧疚,但永遠不會覺得自己錯了。

教條,冰冷,頑固不化,他就是這樣的人——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被他寄予重望的老大。

以至于毀掉老大的事業和名聲,冷眼看着他出國,也不願意做出半分讓步。

思及大兒子,連秋芸氣得咬牙。

她抱起寶寶噔噔噔跑上二樓,進了工作室,把寶寶放在旁邊的馬紮上。

為了避免花瓶遭殃,她需要解壓,而對她來說,沒什麽比踩縫紉機更能舒緩情緒了。

花啾坐在小馬紮上,腦袋還沒媽媽的椅子高。

連秋芸撿出早就準備好的布料,低頭跟她道:“媽媽給啾啾做小裙子。”

做裙子?

花啾好奇地站起身,打量這臺奇怪的機器,她的腦袋剛好能冒出一截,兩只小爪子在桌檐扒着,大眼睛水亮。

“媽媽好厲害。”花啾踮着小腳,自言自語。

連秋芸瞬間被小奶團不加掩飾的崇拜取悅了,心花怒放。

她信手拈來,當即就表演了一番操作,十幾分鐘做出一套純棉家居服,給小女兒換上。

花啾喜歡極了,大眼睛彎成月牙,美滋滋地說謝謝媽媽。

連秋芸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還是咱們啾啾有眼光。”

臭小子們被慣壞了,她好歹是知名設計師,親手做的衣服,可從來沒在他們臉上看到過這樣的喜悅,更沒得到過一句感謝。

怪不得都說女兒是小棉襖。

連秋芸心情逐漸好轉,忘掉煩心事,裁剪起手工繁複的公主裙。

花啾乖乖坐在馬紮上看媽媽做衣服。

看了一會兒,終于覺得無聊了,起身跑到窗邊,看樓下大片大片的花叢。

好漂亮的花花。

還有一只沒回家的小蝴蝶。

正看着,別墅外面響起聲音,好像是有人回來了。

父子倆沉默了一路。

車廂裏光線昏暗,紀天銘不耐地壓着眉眼,等車子終于停下,立刻推開車門下車。

正準備回去,他仰頭,看見母親工作室的窗簾開着,落地窗前,一個小的要命的奶團子蹲在那裏,剪影在昏黃日光下打出柔和的光線。

盯着他看。

站起來,把白嫩嫩的臉頰貼在玻璃窗上,認真地盯着他看。

——如果沒有突然站起來,紀天銘還真以為就是個球。

現在他知道了。這就是父母難得聚在一起,專程表現出感情很好的樣子,領養回來的那個小女孩。

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一點一點,眼角眉梢都帶着厭惡。

父親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妹妹是個好孩子,你們好好相處,今晚有家宴,別讓媽媽不高興。”

他平時忙于工作,腳不沾地的各個城市國家開會,又生性冷淡,難得叮囑孩子這麽多。

紀天銘卻怒火叢生:“別讓媽媽不高興?讓我媽不高興的不是你嗎?誰把大哥趕出國的,誰毀了大哥的?誰讓這個家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是不是得感恩戴德——”

“紀天銘。”紀寒年聲音微沉,隐含不悅。

“……”

紀天銘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下一瞬憤怒地沖回卧室,哐當一聲關上門,把自己隔絕在小世界裏。

紀寒年蹙了下眉,松開襯衫袖扣,擡眸,對上妻子憤怒又無語至極的眼神。

“……”

“我就不該讓你去學校接孩子!”

她下了樓壓低聲音,不想讓兩個孩子聽見,質問丈夫:“小銘為了什麽挨的處分?”

紀寒年:“……”

連秋芸便知道了。

随即連珠炮般發問:“是不是人家看見你那張臉就沒再計較,還反過來撤銷處分?然後你沒交涉就直接把孩子領回來了?”

沒等丈夫開口,她生氣揚聲:“對!這樣節省時間,你的時間多值錢啊?!我說過了,又不是在公司,孩子的事不能這麽冷處理!一次,兩次,三次,次次都這樣!”

“家宴你自己吃吧!”

“……”

家宴撤了,別墅裏安靜得不像話。

連秋芸皺眉踩着縫紉機,過了一會兒,擡眼看見快八點了,讓王嬸煮了粥喂給啾啾。

照以前的習慣,她本該找兒子私下交流,問清事情來龍去脈,再決定懲罰或者是安慰。

但她累了,她今天不想管這些事。

兒子不願意主動找她交流那就不談。

丈夫更看重公司那就別管孩子,誰都別管了。

小奶團一直坐在旁邊的馬紮上,乖的要命,她穿着媽媽做的純棉小T恤和藍色小短褲,軟乎乎的胳膊和小短腿兒藕節般白嫩,發着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連秋芸以為她瞌睡了,把她抱到卧室去,洗漱完放到床上:“寶寶睡吧,晚安。”

“麻麻晚安。”

連秋芸心滿意足地親了她一口。

等到門合上,燈關上,卧室裏一片黑暗,花啾才慢慢回過神,嚴肅地蹙起小眉心——

夢裏,哥哥就是那樣跟爸爸吵了一架,然後跑出了別墅。

變得好慘好慘!

想到這裏,花啾小嘴一抿,撅着屁股爬下床,踩上小拖鞋,邁着小短腿溜到門邊。

要出去時,看見桌子上的小盆栽,她使勁踮起腳,撈過來抱在懷裏。

……

紀天銘正癱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發呆。

外面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很輕,很細小,但房間太安靜,一下子就聽到了。

紀天銘以為是媽媽,黑眼珠機械地轉了兩下,去開門。

結果面前空蕩蕩的,一低頭,才跟一雙烏黑圓溜的大眼睛對上。

花啾仰着腦袋,跟他大眼瞪小眼。

“……”

紀天銘臉色冷淡。

見他不理自己,花啾肉乎乎的小手舉起盆栽,奶裏奶氣地說:“哥哥,苗苗,給你。”

什麽玩意兒,賄賂他?

紀天銘表情微妙,一手撈過盆栽,一手……摁住她準備往裏鑽的腦袋。

他屈腿蹲下,眯着眼睛跟小奶團對視幾秒,才毫不留情地開口:“這盆栽是我家的東西,不是你的,用不着你拿來讨好人。我爸媽想要女兒是他們的事,跟我沒關系,我也不想要妹妹,不準叫我哥哥。”

花啾聽一句丢一句,聽完看着他,眨眨眼睛:“小銘。”

紀天銘不敢置信:“……你叫我什麽?”

“小銘!”媽媽就是這麽叫的。

“不準這麽叫!”

花啾不吭聲了,觑他一眼,小心改口:“……哥哥?”

“……”

紀天銘快被氣死了!

他眉眼沉下去,壓低聲音:“出去。”

“好吧。”

花啾嘴上答應着,卻像還有什麽話要說,慢慢吞吞。

“出去!”紀天銘受不了了,開始動手。

花啾被他摁着腦袋往後退,趕緊提醒:“哥哥你不要出門哦。”

“關你屁事!”少年聲音暴躁,一把關上了門。

門縫裏擠進來努力又細小的聲音:“哥哥,你不要跟爸爸生氣,媽媽說爸爸有病。”

紀天銘:“???”

“哥哥晚安。”

花啾把耳朵貼在門縫上,期待地等着哥哥跟她說晚安。

可是沒有。

過了半天,紀天銘才聽見樓道上漸遠的小腳步聲。

他皺皺眉,視線掃過桌上的小盆栽。

花啾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哥哥夢裏的樣子。

血淋淋的雙腿,恐怖的眼神……

好可怕!

花啾睡不着,半夜聽見隔壁的動靜,起來溜到門邊,從門縫裏瞄出去,看見哥哥下樓出了門。

別墅裏安安靜靜的,大家都睡着了。

猶豫了一秒……

花啾踩着小拖鞋跟出去。

夜風清爽。

紀天銘的煩躁和厭惡漸漸消退。

明明今天父母都在,他卻不想呆在家裏,想出來透透氣。

他家社區附近剛好有個人工湖。

不過……

紀天銘回頭看了一眼,皺皺眉,他怎麽總感覺有什麽東西跟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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