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更

眼看着吳芳和尹秀眉打起來了, 大家夥拉都拉不住。

幾個男同志不方便把兩人分開,指望蘇丹葉和謝小蘭上前勸一勸。

蘇丹葉比起剛下鄉時成熟了不少,平時還是嬌氣得不行, 但真遇上事了也曉得輕重。

只是面對這樣扯頭花的場景, 她仍是莫可奈何。

下意識想找江糖,走了幾步才想起她一大早去縣裏農機站了, 又看這混亂場面,實在忍不住低聲咒罵吳芳缺德。

盡不幹人事。

再看謝小蘭翹着二郎腿看戲, 不僅不勸, 還時不時煽風點火, 火上澆油。

蘇丹葉憤怒得眼珠快瞪出眼眶子了, 可人家還是那副死樣子,她只能跑去找大隊長。

大隊長別提多煩這群不省心的知青, 一聽蘇丹葉說了打起來的原因,不滿很快就積攢到了頂點,怒罵一聲:“排廢氣, 噴蠍毒,姑娘家心忒黑。”

可組織上把知青交到他手裏, 他就不能不管。

陳紅軍嘆了口氣, 火急火燎地往知青點去了。

那頭縣裏, 江糖也遇到了難題。

農機站的人放她進去了, 人家沒故意給她穿小鞋, 非常爽快地指派了一個大師傅。

問題出就出在大師傅身上了。

農機站的小幹事人不錯, 領着她到倉庫時, 怕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不會跟人打交道,還幫着介紹了一下。

可人家趙師傅完全當沒聽見。

連個眼神都懶得給。

小幹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沖江糖笑了笑, 小聲提醒:“本事大的人,脾氣都不小。不過趙師傅人其實挺好的,面冷心熱呢,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了。”

江糖微笑着表示理解。

心說:那也得給我相處久的機會啊,眼前這狀況,可不太妙。

心裏雖然在吐槽,但江糖向來不是輕易說放棄的人,何況不試試,咋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呢。

受點冷遇就打退堂鼓的話,甭說別人怎麽看,首先自己這關就過不了。

想要別人指點,那學習的态度就得擺正。

所以,江糖姿态越發乖巧認真,看趙師傅似乎在指點徒弟,她便老老實實站在一旁,不驕不躁地等着。

趙師傅,名叫趙明德。

是農機站的定海神針,從省一機退下來的。

修農用機械那是大材小用。

要說為啥到這兒?還不是因為前些年省一機也鬧革命啊,廠裏分成了兩派,趙師傅是焊聯總的,還有一派是炮轟派。

焊聯總人多勢衆,炮轟派人少式微,由于省革委會主任陳複生支持一派、打壓一派,兩派鬥争越來越激烈,以至發生大規模武鬥,造成多次流血傷亡事件。

随着武鬥更加頻繁,器械也跟着升級。

由開始的拳腳相踢到使用棍子長矛,發生了多次死傷事件。

蘇省有三大軍工企業,其中省一機是生産坦克、裝甲車和部分特殊型號的艦艇。

曾有多次,炮轟派開着開着坦克、裝甲車和裝有機關槍的卡車上街武裝□□示威。武鬥最嚴重的一次,焊聯總曾有十來人被當場打死。這樣的氛圍就像一頭不斷吃人的野獸,青年一輩跟着被牽扯其中。

趙師傅有一獨子,六九年時跟炮派的幾個小夥子杠上,推搡之間失足落水裏了。

那會兒大冬天啊,南方的湖面冰層不夠厚,大家又穿着棉襖,這一跌進去不到兩分鐘,人就沉水底了。

再撈起來已經回天乏術了。

跟趙家小子打架的幾人也沒讨着好,最大的那個被判了十六年,另外兩人也判了八年。

可判刑了又能咋樣啊,換不回兒子的命。

而這樣的事,在那幾年并不少見,因為武鬥革命失去親人的何止他一個呢?

趙明德媳婦早沒了,膝下就這麽一個兒子。

兒子去世後,他見廠子裏越來越亂,兩派已到了水火不容,便心灰意冷。

他對這樣的局勢感到迷茫。

明明身旁仍有同行的革命同志,卻猶如在黑夜中踽踽獨行。

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到底是國家病了,還是人民病了?

索性借調到了縣裏。

後來收了兩個徒弟,就一直呆在農機站裏了。

一旁蹲在駕駛座下面正在檢查發動機的年輕人是趙明德的大徒弟,郭明。

趙明德抄着手站在一旁,粗着嗓門喊道:“柴油機聲音正常不悶車,你說是啥原因造成它停車不走?”

郭明似乎有些猶豫:“……油缸內漏?”

這話一出口,瞥到師父怒目圓瞪,郭明腦門上開始滴汗了,他一臉焦急,不确定地改了下答案:“是……是排氣出了問題?”

“你學了三年,學了個屁。我教給你的東西,你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啊?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也。”

趙師傅臉色跟黑炭一樣,簡直恨鐵不成鋼啊,他拿起一旁的竹條作勢要揍人,就聽一個清亮平和的女聲特別篤定:“是離合器打滑燒片了對不對?”

趙明德動作稍頓,這才正眼瞧江糖:“你懂這個?”

江糖點頭:“不精通,只是懂點皮毛。”

趙明德點了點頭,“那你來說說,怎麽就燒片了?又為啥會燒片?”

“有焦味。”江糖蹲下身,湊近探了探,聞到淡淡的焦味,她拿起扳手擰開螺絲檢查了一遍,才回答:“這是零件不匹配導致的,之前應該換過一次了,後面換的離合器部件尺寸不對,彈簧壓力不足,離合器傳遞扭矩的能力就下降了,典型的“大馬拉小車”現象,只要重新換成匹配的零件就可以了。”

趙明德一聽,笑了。

本以為是瞎蒙的,沒想到這丫頭還真有幾分眼力見,比他這個木頭腦袋的徒弟強。

他仔細打量了江糖一眼,問旁邊站着還沒離開的小幹事:“站裏新來的幹事?”

小幹事臉色不變,沒有因為趙師傅先前的忽視而忿忿不平,笑着回答:“哪能呢,小姜是下面光明大隊的拖拉機手,這回想來跟您老學習學習,您看……要不就帶帶她?”

女拖拉機手啊。

少見。

趙明德用審視的眼光看着江糖,聽到“拖拉機手”幾個字時,臉上表情有了波動。

“你?”

“拖拉機手?”

“就你這小身板?掄手搖時,整個人不會被掄出去吧?”

懷疑三連。

一點兒也不委婉。

江糖無奈,做了個“我渾身充滿power”的大力水手般的姿勢。

開朗道:“瘦歸瘦,我還是有肌肉的,趙師傅,這回我來是想請教您關于拖拉機開溝犁地的問題。”

趙明德擺手:“我看你懂的不少嘛,不需要找人教了。”

這話不是諷刺,趙明德是真心這麽認為的。

瞧瞧自己帶的大徒弟,木讷得很,那腦子非得戳一下動一下,一點主觀能動性都沒有。二徒弟倒是聰明,腦子夠靈活,可就是靈活過頭了,心眼子不在手裏這門技術上,反倒全用在跟人套近乎搞關系上頭了。

遠不如郭明老實本分。

可見這人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

江糖态度謙遜:“趙師傅,能得到您的認可,我實在太高興了。您是老師傅,在這一行是這個,頂頂厲害的。”

她豎起大拇指。

接着用崇拜的口吻說道:“我聽咱們大隊長說,整個文成縣,若論誰最懂機器,那必定是您。前幾天我看了報紙,上頭說拖拉機不僅可以開溝,只要稍加改動就能變成收割機,還能給地裏除草開荒。我一琢磨,那敢情好啊,能給地裏減不少負擔呢,可一問才知道,隊裏沒有那些農機具,誰也不會整這寶貝疙瘩,這不,大隊長就說起您來了。”

江糖一面吹彩虹屁,一面觀察趙明德的表情。

見他并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便不動聲色地繼續誇他:“我就說,我想來您這兒偷偷師,回去好給生産隊做點小貢獻。大隊長還給我潑冷水呢,說您這麽厲害的大師傅,肯定瞧不上我這點皮毛功夫,而且您是出了名的嚴格,一般人在你手頭肯定熬不下來。”

她語氣俏皮,帶着獨屬于這個年齡的天真赤忱。

連“偷師”二字,都說得那般光明正大,聽在其他人耳朵裏,只覺得率直純粹,很難生起厭惡之心。

趙明德聞言,心裏暗暗高興着呢。

這姑娘說話實誠,在教徒弟這一塊,他敢拍着胸保證,沒人比他更用心更嚴格。

“既然答應收徒,做師傅的肯定得用心帶,不然何必做那表面功夫?”

說罷,他沒好氣地瞪了榆木腦袋的大徒弟一眼。

才嚴肅着張臉,哼道:“丫頭,別以為說幾句好聽話,我就會對你放松要求。你們大隊長說得沒錯,找了我當師傅,我肯定不會手下留情。不然放你們出去,毀我名聲事小,禍害機器事大。”

“你自己掂量清楚要不要認我做師傅,我醜話說前頭,我最不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江糖怔愣住,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驚喜來得太突然了。

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趙明德竟然會收她當徒弟。

一旁的小幹事和郭明也覺得意外,不敢置信地看着趙明德。

要知道,農機站裏想當趙師傅徒弟的人多了去了,趙師傅可是從來不搭理的。就連郭明和宋志學能成功拜師,也是老站長勸了又勸,好說歹說。

才讓趙師傅答應以大局為重,給農機站這邊培養幾個能用的人出來。

“怎麽?不樂意?你這丫頭是成心來涮我的啊?”

趙明德虎着臉,模樣有點兇。

這丫頭長得挺聰明的啊,咋一說正事就傻呆呆的,不會跟大徒弟一樣中看不中用吧?

要不是在她眼中看到跟他家小偉一模一樣的熱情……

江糖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

“怎麽會?師傅,我是太意外了,也太高興了。”

這完全超出她預期了。

她還沒說自己來的目的呢。

江糖原本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領一些能跟拖拉機搭配用的農機具,再跟趙師傅學學怎麽換那些東西,讓這臺拖拉機在她手裏發揮最大的作用。如果能再多學點修理上的手藝,那就更好了。

如此,她便用不着找符橫雲了。

江糖如今拿不準自己對符橫雲什麽心态,說喜歡吧,談不上。但若說一點心思沒有,也是自欺欺人。

一時半會着實不知道該如何跟他打交道。

思來想去,她只能用“上輩子沒吃過豬肉,所以這輩子有條件了就想啃上一口”的心态安慰自己了。

趙明德依然虎着臉:“少嘴上花花。”

“郭明你起來,讓你師妹姜……”趙明德話說到一半,突然想不起這丫頭叫啥名字了。

剛才于幹事咋介紹的來着?

他扭頭,問江糖:“對了,丫頭,你叫什麽名字?你的那個姜是姜子牙的姜,還是江河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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