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釀尖椒

釀尖椒

“哎呀，你說這倆小孩兒鬧的。咱們又不是什麽看不開的老頑固，非得瞞着家長搞這麽一出，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

盤發優雅随性、面容整潔幹淨的肖俪女士不像是來住院的，倒像是電視劇裏演住院的。

“誰知道了？一個個心眼兒那叫一個多。”喻鴻威女士拆開飯盒，“不管他們。俪姐你趁熱吃，這是我家老趙做的三色蝦滑釀尖椒，還有松仁玉米粒，你快嘗嘗。”

餐盒裏綠尖椒、紅彩椒、黃彩椒色彩鮮豔擺得層層疊疊，紅彤彤、粉嘟嘟的蝦滑上撒了點綴用的白芝麻和小蔥花，好看極了。

“這好看得，跟紅綠燈似的！”肖俪女士剛拿起筷子，又連忙放下，轉頭把手機從支架上拿下來拍照。

喻鴻威女士嫌棄道：“我家老趙做菜就是這個審美，大紅大綠大黃的，不這麽幹他還嫌看着不舒服。連帶着壯壯也是，在這事兒上犯‘強迫症’。”

“哎呀，你可不興這麽說，再說就是‘凡爾賽’了。”肖俪女士偷笑，“這麽好看，不曬曬可惜了。”

喻女士掏出手機，“那我可得第一個點贊。”

她點開肖俪女士公開的照片，滑動的拇指突然停下來。

“俪姐，你家年夜飯的這鍋包肉、烤鴨……”

肖俪眼睛一亮，“這幾個都是豆豆，啊，就是肖亦歡，他小名叫豆豆。是他定的一家私房菜館，特別好吃，找機會得讓你嘗嘗。你等我找他問問那家店。”

“來，俪姐你看一眼。”喻鴻威把手機放在桌上，調出了自己家年夜飯的照片，“是不是一樣的。”

鍋包肉、紅燒肉、嫩烤小羊肋排、口水雞、啤酒牛腩煲、松鼠鳜魚……

肖俪驚訝道：“你們點的也是這家？這不巧了麽！”

“嗐，什麽私房菜館啊。這是老趙和壯壯做的。”喻鴻威哭笑不得，“我說我們家年夜飯分量怎麽少了呢！我還以為老趙總算知道要控制菜量，不讓我們過年前三天都吃剩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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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女士合計了一下那天“壯豆組”的行動路線，笑得前仰後合。

她們一起分食了彈脆鮮美的釀尖椒，喝着老趙秘制的果茶聊天。

肖俪辛辣點評，“別說，這倆小孩的腦回路還有點般配。真是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

“還真是。”喻女士笑笑，“像咱們兩家這麽想得開的也少。在別家，估計得是一陣‘血雨腥風’了。”

肖俪應道：“可不是麽，我記得我之前刷到了一個視頻，那倆小孩中間被家長拆散又斷生活費、退學的，折騰好多年，熬到倆人都成創業公司老板了，才能拉着雙方父母見面。”

“那麽多年得吃多少苦啊。”喻鴻威感嘆一聲。

肖俪接着說：“是呗。兩方父母見面，唠着唠着兩邊媽媽就開始哭。說誰不願意家裏的孩子能正常普通地結婚生子，但你倆都這樣了家長也沒轍，弄得孩子也跟着哭。”

“真不至于這樣。”喻鴻威搖搖頭，“喻勉才四五歲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這孩子以後指不定長成什麽樣呢。他是要獨身、結婚還是找男孩兒一塊過日子都說不準，又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管他做什麽。”

肖俪驚喜道：“那你是真厲害，那麽早就想開了！”

對于與孩子相處，喻女士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我當時就想，等孩子成年了我就做一個‘詐屍’型的媽媽就好了。他過的是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要是真想他了，或者他需要我幫助，就‘詐屍’過去撒個錢，撒完錢就跑。”

“哎，這是距離産生美了。”肖俪打趣道。

喻鴻威深以為然，“對啊，再怎麽說父母跟孩子不是一代人了，湊那麽近雙方都過不舒坦，心裏都堵得慌。我結婚的時候很煩父母幹涉我和老趙的二人世界，我以後肯定也不會觸那個黴頭。”

“真羨慕你。在這件事上你是個很棒的媽媽。我就不行了。”肖俪嘆了口氣，“他初中的時候被我發現偷看那種小電影，算是被迫跟我出櫃了。當時我處理得确實不夠好。一時接受不了，打了他。”

她說：“其實那個時候肖亦歡個子已經竄到快一米八，比我高很多了。但他就低着頭不還手，也不擋一下、也不躲一下，無聲地梗着脖子，意思是‘我就這樣了，你打我也沒用’。氣得我下手更狠了。”

“他以前是個很開朗、很吵鬧的孩子，天然的大嗓門，聲音又高又亮又實的，還特別愛大驚小怪，有他在就基本上安靜不下來。但那天晚上他一聲都沒吭過。”

肖俪回憶道：“我打累了，氣得丢下他出門。等我回到家，看到他就開了一盞臺燈坐在書桌前，一邊哭一邊寫卷子，哭得氣兒都喘不過來，筆卻沒停過。”

居民區漆黑安靜的深夜裏，那個抽條竄個子瘦得後背衣服上都能透出露骨頭輪廓的孩子縮在小學時買的學習桌前，彎着腰背，抹掉流不盡的眼淚咽下哭泣的聲音。

“那個時候，我才想到，這個孩子快要中考了啊！他已經很累、壓力很大了，卻還要把時間浪費在和母親的争吵裏，在身心俱疲的時候學習。他已經是那麽乖、那麽好的孩子了，我還想要求他什麽呢？”

那一刻，肖俪突然發現，這個孩子和她一樣孤苦無依了。

她與她的兒子都是“孤島”。

明明生活中是那樣吵鬧、繁忙、沒有片刻喘息和安靜的時間，內心深處卻無比的孤獨。

“我就想，我怎麽把我的孩子，逼到這個地步了呢。”肖俪紅了眼眶，“他那麽努力地學習，是不是拼了命地想要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喻鴻威沒說話，抽了張紙巾遞了過去。

“我始終沒能開口跟他道歉。就是做了宵夜，遠遠地說了句‘來吃飯吧’，就回屋了。過了一會兒他出來，很安靜地吃完，還幫我把碗洗了。”肖俪仰頭用紙巾沾在眼角，吸了吸微紅的鼻子。

喻女士柔聲說：“歡歡是個很好的孩子。你會在掙紮過後接納他、理解他、願意站在他的角度，已經是再好不過了。”

“有的時候想起來，我真的好多地方都做得特別不好。”

肖俪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我因為老師跟我打小報告說他總是上課時間去廁所還屢教不改，特別生氣，跟他發了好大的火。我覺得特別丢人，小學生偶爾一次兩次還好，都初中生了還管不住自己嗎？”

她壓抑着自己喉間的聲響，“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敢在課間上廁所，是因為一些賤嗖嗖喜歡欺負人的小孩總在小便池前‘噓’他，要扒他褲子。所以他只能等上課、廁所裏沒人的時候才能去。”

喻鴻威輕輕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收拾好情緒，問：“不知道喻勉小時候是個什麽樣的孩子，他看起來不像歡歡那樣明顯，感覺沒容易被欺負。”

“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喻女士說，“喻勉也不是完美的小孩，我和老趙也不是完美的父母。但他會很大度地原諒我們的錯誤，而我們也需要時間、也會走彎路。”

回憶起過去，她帶着些淡淡的微笑，“一開始我和老趙一心想要個小女孩。起名的時候也想，不要給女孩起太女性化的名字，中性一點，希望她的舞臺更大一點。但沒想到生的竟然是個男孩。”

“這不是巧了麽！”肖俪笑了出來，“我也是，原來可想要女兒了。誰知道生了一個臭小子，我看着前夫、公婆他們圍着小孩打轉的開心樣就來氣。只有我親媽沒管孩子，先過來關心我。”

喻女士深以為然，“對，一有孩子感覺我們成孩子的挂件了。別人叫我‘壯壯媽’我就渾身別扭，我又不是沒有名字，我又不是除了做壯壯的媽媽沒別的身份了。”

她半開玩笑地說：“很意外的是，我是有了孩子才發現，原來上班學習是休息，回家才是加班。”

“對對對！”肖俪女士強烈贊同。

喻鴻威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所以等孩子稍稍大了一點，我就趕緊去外省市進修學習了。喻勉被我扔家裏讓老趙和阿姨帶。那年頭視頻不發達，我假期回家看着會滿地跑的孩子，還吓了一跳呢。心想：哪裏來這麽大一條小狗？”

兩個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多難得啊！”肖俪羨慕道，“你家老趙支持你，能擔起家長的責任，真好！”

喻鴻威非常肯定老趙的付出，又說：“好在喻勉從小就是個很好帶的小孩。還是個小豆丁的時候就跟個小老頭似的，特別沉穩、安靜、專注、謹慎。老趙丢給他一摞書配上音樂，他就能自己看大半天。”

“多好啊！”肖俪啧啧咂嘴，“不像肖亦歡，小時候精力充沛到能把人逼瘋，我可太謝謝學校了，他上學我才算是真解放了。”

喻鴻威表示強烈贊同，“我也是！感謝學校解放家長。”

她又說：“我記得喻勉剛上小學的時候，我跟老趙終于又有時間安靜地喝茶了。那天我們聊到了理想中的生活。結果，我倆想的都是等孩子能獨立了，就去過退休的神仙日子。吃吃飯、喝喝茶、旅旅游、養養花……享受二人世界。”

“然後，我們倆突然發現，我們生孩子之前明明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啊！那我們為什麽還要生孩子？這不是繞了一大圈彎路嗎？我們倆也是，怎麽都這麽胸無大志啊。”

肖俪笑她，“行了，我算是知道了。你們夫妻是真愛，孩子成意外了。依我看，你們倆的狀态無論有沒有孩子都會很幸福的。”

“對，我們倆還真想過，如果丁克，我和老趙肯定也是逍遙自在的。但我倆年輕的時候，怎麽說……”

說到這裏，喻鴻威有些無顏面對年輕時的“黑歷史”。

“我跟老趙當時太傻、太無知，被保守思想保護得太‘純潔’，太缺乏性教育了，結婚沒幾個月就意外有了喻勉。但看在老趙和我的精神、身體、工作、生活、存款足夠支撐，就趕鴨子上架做了新手爸媽。”

肖俪意味深長道：“這也是你們夫妻和喻勉成為家人的緣分，你們母子的緣分。換一個時間、換了別的，就不是喻勉了。”

“對啊！”喻鴻威有些恍然。

她本來覺得那段時光的記憶應該是被慌亂、糾結、焦慮、驚愕這些負面的情緒環繞的，可如今看來，意外的改變也在迫使曾經生澀的、不游刃有餘的他們快速成長，邂逅一個新的生命。

“我真喜歡你這個解釋，這是我們的緣分。”喻鴻威說。

肖俪爽朗道：“也是我們的緣分。你說，我要是不來這邊看病、不去那個商場、不在那個時間去洗手間，也不會遇到你了。”

“可不是麽！真神奇啊，緣分這種東西。”喻鴻威低低笑道。

肖俪道：“我也很感謝我和豆豆緣分。他是個‘不像男孩’的男孩。他的與衆不同并不是他的錯誤。如果不是陪着他一起長大，我恐怕不會給到自己一個反省和重新選擇的機會。”

“我後悔過跟前夫結婚，但沒有後悔過生他。我一直覺得他做我的孩子是來報恩的。”

“歡歡有的時候跟我說，讓我把他當閨女平替就行。但其實不用的。”

她笑着說：“我就把自己當我自己的女兒養。我覺得我作為一個女兒配有什麽樣的生活，我就去過那種生活，用最大的力氣來愛自己。”

這樣新奇但有力量的想法是喻鴻威未曾聽過的。

“真好。”

她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