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歸舊居

撫雲仙山腳下, 一處清溪旁, 正有兩人踏着卵石前行。

水容抱着變為玄貓的念幽寒, 緊緊跟在夙雪身後。溪水潺潺聲入耳, 月華映在水面,又被踏石震水形成的漣漪揉碎。

周遭一片寧靜, 蟲鳴一片,只是自夙雪背上之人口中傳出的呢喃, 一聲聲将這片靜谧擾得令人揪心。

“別殺她……別殺她……”伏在夙雪肩上, 南绫半睜着眼, 不停不休地反複,“小念念……念念……”

如同失魂一般的話, 被水容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等離了撫雲仙山的範圍, 夙雪将南绫放下後,她才敢扳過南绫的肩,用力晃了晃:“阿绫!阿绫!”

見南绫連頭也不擡, 只是自顧自喃喃,水容急了, 捏起她的下巴喊道:“怎麽不應?你也瘋了嗎?要不是雪師姐出手及時, 你的劍意符可要連我們也一起炸了啊!”

“右使?”南绫這時才看向她, 啜滿淚水的雙眼正透着紅芒,已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她發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目光又投向水容懷裏的念幽寒,痛苦道,“小念念她……我……”

“她尚有命在, 只不過內息與經脈皆被秘法封住,暫時無法醒來。”夙雪亦蹲下來,把過南绫的脈探了一陣,柳眉一皺,擡掌豎在她胸前,将她的胸口大穴封上,“先回溪水村,你現在的狀态很不穩定,需靜下來調息。”

水容汲來冰涼的溪水,從雪狐發帶中取了塊帕子,沾上水為南绫擦拭臉上淚痕。傳送到這裏前,她聽了南绫與念栖遲的對話,稍微了解了念幽寒當年為何會主動站出,獻身給蟒妖皇。

也難怪南绫剛才會恨得那樣不顧一切,若沒有念栖遲相逼,念幽寒仍做她的松玉島長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歷經六百年才找回自己被吞入蛇腹的肉身,才合身又遭遇這樣的事。想必她看到念幽寒重新變為毫無生息的模樣時,定是回想起了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

體內的陰幽之息運轉受阻,南绫才慢慢冷靜下來。她垂眸對水容二人道了聲謝,旋即朝水容張了張手,不好意思地請求道:“右使,能不能把小念念給我抱?”

見她面色蒼白,聲音還虛弱着,水容有些猶豫地掂了掂手中重量,“我用現形咒把她變成玄貓了,雖然小,但她的重量沒有變輕……”

“沒關系,”南绫勉強勾了勾嘴角,伸手撫上玄貓冰涼的身軀,“我不嫌棄她重,只是想抱着她,多少能心安些。”

從水容手中接過念幽寒,她咳嗽着将念幽寒緊摟在懷,揉動它烏黑的毛,将唇湊到它耳旁,柔聲道:“小念念不怕,有我在,那混賬忘貘不會再将你奪去了……”又絮絮叨叨說了些話,聲音裏夾雜着咳嗽。

水容在一旁蹲着,借着昏暗的月光,都能瞧見有血沫子随聲濺在她手上。而夙雪則在一旁瞑目調息,待南绫的說話聲漸止才睜眼,從她懷中小心撈出念幽寒遞給水容,随後将昏睡過去的南绫扶到自己背上,朝水容微微點頭:“該走了。”

二人各自負重,踏月而行。自上回念栖遲溜下山,在村中殺孩童、食其內髒療傷後,本就死寂的溪水村變得更為陰郁,加之眼下是後半夜,正逢凡人熟睡的時辰,在村中匆匆穿行時,入耳的除了幾聲稀疏犬吠,再無丁點聲響。

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那座位于陰幽之息結界裏的水上建築後,夙雪将南绫與念幽寒先安置在了藥房內,又拜托水容凝出冰塊,擺了一地,用以控制二人體內的陰幽之息,使之不發生紊亂。待布置完藥房,她拉着水容離開,緊閉了藥房木門,一路牽着她朝另一個方向去。

水容如今雖恢複了些記憶,可面對這座水上建築,她仍只感到莫名的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然而夙雪此時卻輕車熟路地在長廊之中穿行,很快便将她帶到一間小樓前,擡手輕扣木門,推入其中。

踏進樓中之前,水容下意識擡眼望了望門匾,但見上書“夢眠樓”,心裏忽湧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先前還沒到過這地方,如今竟莫名有種歸家的安心,當下邊由夙雪牽着往深處走,邊好奇地打開系統地圖。只見這夢眠樓分兩層,第一層又被屏風隔為兩間,一間似乎是書房,而另一間,則是她面前的卧房。

“這是你休息的地方,”未等水容仔細打量,夙雪松了她的手,匆匆叮囑,“樓上有洗浴的地方,若是累了,洗浴完便歇下吧。”

水容朝床鋪上瞧了瞧,但見被褥枕頭一應俱全,放得整整齊齊,正要點頭應,忽聽身後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是夙雪踏着木地板出去的聲響。

這串腳步聲令水容怔了怔,回想下山的一路上夙雪的狀況,她的腦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當下不敢停留,繞開屏風大步追出門去。

夙雪逃得飛快,但有系統地圖在,水容很快便在一處長廊中将她追上。但見夙雪正背靠一根石柱,雙手緊緊按在腹部,臉色煞白,額上也遍布汗珠,慌得水容攙着她坐下,扶過她的肩急急問道:“你怎麽了?”

目睹夙雪的痛苦模樣,她猛然想起還在丹宗與念栖遲交手完、夙綏還回意識時,特意吩咐她要好好監督夙雪休息。雖說三劫散妖的狀态還可以維持十二個時辰,但夙雪的身體畢竟只有元嬰期,又是第一次合魂,定然承載不住如此高的境界。

見夙雪白牙緊咬,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水容忙念動現形咒,印在她額上,不由分說将她變回雪狐,抱在懷中就往離自己最近的夢眠樓趕。

可将雪狐抱在懷中時,她搭在雪狐腹部的手,忽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底下動彈。但水容此時已顧不上別的,一陣風似的奔回夢眠樓,将雪狐放到床榻上,再把現形咒解去。

“雪師姐,你哪裏疼?”為夙雪拭去額上細汗,水容握着她的腕,就要坐在床旁,結果卻是遭了她輕輕一推。

“我沒事……”低低回應時,夙雪的手仍垂在腹部,似是在故意遮着什麽,“你先出去,我靜躺片刻便好……”

她目光躲閃,兩頰亦紅着,道出的話卻如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水容這時只能幹着急,求助系統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聽夙雪這般言說,半信半疑地站起身,“好,要是哪裏不舒服就喊我,不要忍着。”

踱出夢眠樓,水容不敢走遠,只是在門口坐下,托着下巴望向湖面。

晚風拂面,她盯着湖面出神,不知不覺竟是睡去。

“你還是孩子,怎麽好喝酒?”

奶聲奶氣的童音入耳,聽得水容一愣,揉眼看去時,只見面前正站着一只雪狐幼妖。她墨發兩旁的尖耳輕抖,手裏托着一個酒盞,板着臉極其認真地道。

見雪狐幼妖一身紅衣晃眼,水容馬上明白她是何人,但一時又不知要如何應,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酒盞。然而她的身體卻是自行動起來,還朝雪狐幼妖招招手。

“冬月雪寒,快過來讓我撣撣,莫要着涼了。”

這話脫口而出,聽在水容耳中,極其熟悉,又恍若隔世。

雪狐幼妖卻是不悅地晃起胖尾巴:“你答應不喝,我才過來。”

水容清晰地聽見自己撲哧一聲笑出來,未等她驚異,嘴巴又自己動起來:“既怕我喝,你不如将酒盞拿着,過來讓我撣雪。”

約莫是這話的語氣誠懇,托着酒盞的雪狐幼妖只是遲疑一瞬,便乖乖走來,眨着眸子望向她。這雪狐幼妖的眼眸乃是琥珀色,一道深褐色的印痕豎在雙眸中央,平添幾分英氣。

見她毫不怕生地靠近自己,水容心裏松了口氣,正準備聽從“自己”的話,為她撣雪,可手伸出去,卻是在瞬息之間奪走了雪狐幼妖手中酒盞,又将酒盞湊到自己唇邊,仰頭飲下。

酒盞被奪,雪狐幼妖瞪大了眼看向她,忽失聲惱道:“騙子!你應過我不喝酒!”喊罷,她便揮動小拳頭,朝水容打來。

一口喝完酒的水容還處于發懵的狀态,胸口便挨了一拳,輕微的疼痛讓她轉瞬從這場景裏驚醒。

白玉為杯,仍在她手心留有餘溫。而鼻尖,亦繞着那縷再熟悉不過的幽香,尚未散去。

她怎麽睡着了?什麽時候睡着的?還做了個夢?

擡眼看了看天空,見夜色竟是将盡,吓得水容從地上一躍而起。

什麽時辰了?那雪狐妖昨晚難受得厲害,不曉得有沒有叫過她。

來不及看系統時間,水容一把推開木門,朝裏頭趕去,失聲呼着夙雪的名字。

“……雪師姐?”

榻上躺的紅衣女子一動不動,閉目仰着,胸口輕輕起伏。在她腹部正伏着一團白,水容蹑手蹑腳走去,才瞧見那是一只胖滾滾的小雪狐。

“伏霜?”

她輕喚一聲,小雪狐耳朵一動,睡眼惺忪地睜開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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