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風尋羽篇(五)

風尋羽篇(三)

大雪紛飛,滿目純白的山林中,青衣少女逆風而行,依着靈巧的身手,順着懸崖落下,得了一方避風的天地。

那山洞口小空大,在這漫山風雪的山林中實在難得,卻被人捷足先登了。進了山洞青衣少女才發現洞內的顏色與山林別無二致。若不是那溫熱的氣息,少女都會以為這山洞是被堆滿了積雪。細看之下,才看清楚,那是一個龐大的身軀,一只羽狐先占據了這山洞。

此刻它正閉眼休憩,盤成一團,對于意外的闖入者沒有任何表示。青衣少女只是驚訝片刻,最後忒自跳上羽狐毛絨雪白的身體上,鑽入一支溫暖又巨大的翅膀下,動了動身子,竟然是睡着了。

羽狐微眯開眼睛,淺藍色的眼眸如寶石般波光流彩,只睨視了那少女一眼,又重新閉上。這一切都來的順理成章,山洞裏轉眼只剩下綿長的呼吸聲,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畫面一轉,是那青衣少女跟着一個白衣女子在山中穿梭着。一起修習道術,或追逐獵物,或嬉戲打鬧,盡是日常瑣碎之事。看那兩人相處融洽自然,彼此眼中的快樂幸福讓我心裏有個答案在呼之欲出,但卻遲遲不敢相信這一切。

再變換了畫面,我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第一次看到那張面容如此年輕,周遭氣勢洶洶,與記憶裏那個平淡如水,鬓發花白的人出入甚大,即使與他朝夕相處,被他撫養長大,我還是緩了些時間才認出他來。

他寬大的巴掌在青衣少女的臉上印下紅紫的痕跡,一道血痕自她嘴角流出。青衣少女只是直起身體,擦掉那血跡,發絲淩亂,跪得筆直。她身後,是之前的那白衣女子,一雙藍眸中,滿是疼惜。

師父恨極,又揚起了巴掌,白衣女子走上前了一步,卻被跪着的少女攔下。只見她自懷中抽出一把銀光閃爍的匕首,刀鋒朝裏,一刀揮下,時間如凝滞了一般,三人都停止了動作。少女咬着下唇,将那匕首拔出,又揚手揮下,不斷地重複着那動作,不多時,青衣浸血,滿目暗紅,觸目驚心。

待那少女支撐不住後跌時,白衣女子一把攬住了她,前視着藍眸乍寒,低頭時又柔惜溫和。她将那浴血的少女抱在懷裏,如獲珍寶般小心緩慢,散發出的氣息卻讓人望而卻步。她轉身輕輕一躍,便帶着那人消失不見。

師父緊攥的雙手一拳打在桌上,實木的方桌應聲而碎,然後努着的嘴裏吐出一口殷紅,頹然倒坐在一旁的座椅上。

心裏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可是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是難以接受的。就在我心中一團亂麻的時候,眼前的畫面又發生了變化。

燭火搖曳,溫暖的燈火襯得那間小屋格外安心。之前的白衣女子只穿了一件中衣,鼻尖滴水,發絲帶汗,面色蒼白卻笑容洋溢。她的懷裏是一個皺巴巴,黑黝黝的小嬰兒,看着那雙淺藍如天空的眸子,咧着張沒牙的小嘴笑得開心。

那青衣少女換了一身素色,她坐在床前,一手攬着白衣女子,一手輕輕地摩挲着那咧着小嘴的小嬰兒。兩人眼光相視,那其中的情愫太深,即使我是那懵懂無知的年紀,也能感覺到那種氛圍中的溫馨和幸福。白衣女子左掌攤開,掌心中躺着的,就是那枚吊墜。

這孩子本就來得兇險,你又要耗了半身妖力去凝這墜子!不要命了嗎?!

我聽到那少女狀似斥責,卻滿眼疼惜,語氣裏的柔情将嘴裏的話盡數化成了嗔怒。

我下意識地擡手去摸頸間的玉墜,卻是一空。我放下了手,心中嘆息。

又聽到那個白衣女子說道,小小風有了這個啊,我才放心呢。說着,食指輕輕地點着小嬰兒的鼻尖,笑到了眼底,眉眼如月。

少女見自己的話都被化作了一陣耳旁風,撅起了嘴來,擡手霸道地将那白衣女子攬進了懷中,順帶着一聲不滿的輕哼。白衣女子笑得露出了虎牙,她柔順地靠在少女的懷中,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滿是寵溺,你呀,自己女兒的飛醋都能酸倒了牙。

明明是那麽和諧的畫面,可在這溫馨之下,我心中卻升起了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來。說不上的原因,眼前之景卻又一次印證了我的想法。

是那青衣少女,懷裏抱着一個小嬰兒,已經不再皺巴巴和黑黝黝的了。那少女一身純白,抱着小嬰兒筆直地跪在一間屋門前。就這樣的場景,日去月來,晴去風來,暖去寒來,雲去雨來,那扇小門終于打開,走出了一人來。

再見師父,我不知是與上次距了多久,只是他除去那一身低沉萎靡的氣息,已經快要和記憶裏的那個身影重合在一起了。此時看到是一個比記憶裏更加蒼敗和衰弱的人。身上也不是之前的灰色道袍,只是尋常的粗布衣衫,臉上帶着憔悴和無奈。

少女看到他的出現,本黯淡着的眼眸閃過一絲光亮,她将懷中的孩子放于身前,不停地叩拜着,不多時額間的鮮血就淌滿了臉頰。

那孩子從溫暖的懷抱中脫離,轉眼置身于冰涼的石板上,頓時嚎啕大哭。即使如此,也蓋不住一旁頭顱與硬物撞擊的悶響聲。

我看到了師父眼中的絲絲心疼和愛憐,卻遲遲沒有動作,任那少女一下一下地叩在石板上,血流滿地,點點落白衣,猩紅刺眼。

我擡起了手,随即醒悟過來,生生止住了腳步,複站在原地如初,看着眼前的一切。

罷了,我終于聽到了師父開口,又頓了半響,似是說給眼前的少女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他說道,稚子無辜。你,走吧。

那伏地的身子終于停了下來,滿是血污的臉龐慢慢擡起,不知是血是淚的液體順着腮邊流下。少女看了一眼那大哭的孩子,又重重地叩下三次,才轉身離去。

我看得出,那轉身帶着不舍,偏又決絕。

我跟着離開的少女看着滄海桑田,看着她靈動缥缈的身影翺翔在這天地,如風一般不曾停留。形單影只的風,總是容易飄散,不留一點痕跡的。我看着那個身影,心裏想到的,只有這句話。

重新拉回我思緒的,是一聲巨大的轟炸。一道紫電從天而降,直奔荒丘之上,奄奄一息的羽狐。即使趴着也有樓高的羽狐,潔白的絨毛上布滿了被閃電劈成的黑焦和暗紅的血跡,混着紛飛的塵土,藍眸泛紅,銀牙帶血,雙耳豎立,翅膀半開虛撐着身體,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慵懶和冷豔。

随着一道比一道粗的紫電落下,羽狐身下的荒丘已經被炸為深坑,看得出它抱有死志,卻依舊從容不迫,堅定倔強。我感到眼前一熱,頓時睜大了眼睛,強撐地繼續看着那聲勢浩大的畫面。

只見那一片荒蕪和焦土中,飄出了一人,由遠及近,如夏日輕風一般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又欣喜若狂。羽狐的眼中有了生氣,卻在那白衣少女撲向自己時全數化作了驚慌。那雙巨大的翅膀全數展開,瞬間天仿佛都被吞下了一半。

奔來的少女似是沒有看到羽狐身上的累累傷痕和周圍的環境,還有那空中蓄勢待發,要給奄奄一息的羽狐最後一擊的紫電。她的眼中,倒影的只有那雙藍天般的眼眸,連着那其中的驚慌和深情。

羽兒,還是被我找到了吧。我聽到了那少女的話,輕如游絲,我聽得卻心跳如擂。那翅膀終于蓋着了少女,一如最初山洞中的模樣。羽狐眼落血淚,明明是野獸的嘴臉,我卻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微笑,和它翅膀下的少女表情如出一轍。那道最後的紫電帶着劈空裂地的氣勢落下,瞬間湮沒了眼前所有的事物。

我感到臉頰一涼,低頭擡手,一摸已經是一片濕意。

羽随風飛,風追羽吹,羽于風中。小鬼頭,看來你也找到自己的那片小羽毛了。

不知何時,那兩人已經攜手站在了我面前,般配美滿,讓人生不出任何嫌隙。她們就在我面前,不過幾步的距離。我心中的古怪之感不知何時早已消散,只靜靜地看着她們。

轉眼就長這麽高了呢。白衣女子接着身邊人的話,手虛虛地比劃一下,語氣裏帶着嘆息,嘆息裏有着一分不甘兩分悵然七分欣慰。

小鬼頭,不用去在意那些什麽勞什子的規矩,想做什麽就去做。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最害怕的是後悔。

她們嘴角矜笑,眼裏的溫柔慈愛是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小鬼頭,能喊聲娘來聽聽嗎?

我縱有千言萬語的滿腹怨屈,都一瞬被通通堵在了嘴邊。我看到那少女慢慢的失落,白衣女子在一旁揉着她的頭安撫。我張了張嘴,還是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

可不等我再有什麽,那兩人的身體已經開始逐漸消散。被安撫的少女又重新擡起頭來,我聽到她說,小鬼頭,再見了。還有,還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記清楚,我,是你娘,她,是你娘親!要記牢了!千萬不要搞錯了!還有!我們愛你……還有,對不起……

當那相依的身影全部散去的時候,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張着的嘴最後也沒能發出什麽聲音來,只能靜立在那方空間裏,一人而已。

等我再醒來,已經是破曉時分了。當我擡頭,額頭掃過那小孩兒長長的睫毛時,心裏就暗道不好。收起握了一夜的手,慌忙地撐起身體,倉惶狼狽地逃出了那寝宮,用了我生平最快的速度。

我沒有目的地坐在劍上亂飛,在雲間穿梭,與疾風為伴,卻沒有一個能去的地方。

之前所有的信念和活着的意義,所想的,所恨的,所做的,所怨的,都成了泡影,就像是三年前一樣,迷茫地讓我心慌。

我不時地伸手撫在臉上,想着那晚臉上的冰涼。我一直在問自己,異靈和人,到底有什麽區別?為什麽人要滅殺異靈?為什麽人妖不得相戀?風家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

我想不通,解不開這心結,也不知道乘着劍飛了多久。偶然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這世間的諸般道理,本就是沒有道理的。想知道的事,都要自己去尋的。想起師父對我的希望,求道,或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去了風靈山,風家傳人的隐居地。我蓋了間小竹屋,穿上了師父曾經的道袍,每日修煉道術,然後問自己,到底所謂的天道是什麽,世間萬物又到底該如何自處與相處?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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