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來客

4.羅成

時間就那麽一年一年過去了,以為離不開的人,慢慢也只是出現在回憶裏了。宇文成都七歲了,連成思也四歲了。

宇文成思長得既不像她的父親,也不像她的母親,也不像她的哥哥。宇文化及的長相偏儒雅,楚若雲的長相偏秀氣,宇文成思的長相十分襯她的氣質,一瞧就知道是調皮搗蛋不省心的孩子。孩子長到這個年紀,也應該開蒙了。

宇文成都雖然年紀尚小,人看着卻穩重,一舉一動都甚有章法,勤敏慧恭,有點眼力的,都看出來是可造之材。

有時候宇文化及看着一雙兒女在庭院中嬉戲,才感慨居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果然很像她,甚至都沒有回來看一雙兒女一眼。當他無比後悔過去發生的一切,可要是再來一次,他還是不得不這麽做,他首先得想辦法活下去。當一個人連開始的地方都是別人的賞賜,他有什麽資格去争取呢?

宇文化及的官位還是那個樣子,四年,沒有升官,沒有貶谪,甚至沒有平調。在上官的眼中,這似乎是一個透明的人,沒有什麽值得被特別褒揚,也沒有犯什麽事要被責問。規規矩矩,中庸之道。

宇文化及的官位低了點。他本來想讓兩個孩子進入太學下設的學塾,來授課的都是名家大儒,耳濡目染一些自然不錯。不過按着規矩,正五品以上官眷才能入太學,宇文化及的位份,差了整整一階半。不過他準備去碰碰運氣。聽說,新上任的康祭酒是宇文述的門生。雖然說宇文氏已經将他踢了出去,不過,宇文氏對他怎麽樣是宇文氏的事情,要是做學生的多說幾句,那可就不大妥當了。

宇文化及臉皮厚,不怕求人,反正大不了被轟出來,面子在被逐出宇文氏的時候就丢盡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損失了。聽說康祭酒惜才,說不準見了宇文成都,也就收了他們進太學了。

宇文化及引了兩個孩子去學塾拜見康祭酒,康祭酒倒也爽利,沒有将幾人拒之門外。宇文化及讓兩個孩子等在門外,随時聽召。之所以只帶兩個孩子呢,是因為宇文化及跟前也就只有兩個孩子了,司馬嫱生下的成龍已經被司馬家接走了,雖然太學之下設的學塾好,司馬氏也是瞧不上,專門請了人來教習幾個孩子,宇文成龍是一道跟着幾個表兄表弟受教的。

宇文化及進了門,如何同康祭酒磨的嘴皮子,無人知曉。左右兩個孩子在外頭候了小半個時辰,還是不見人出來,也沒有人來傳召。

偏巧不巧,就當兩個孩子等得着急的時候,上學塾的孩子們下學了,潮水一樣湧出來。都是高官國戚家的孩子,要是誰踩到誰,誰沖撞了誰,只怕不好料理。不過,上一任祭酒親自定了規矩,書童小厮是不許來接學生下學的,必須自己走出太學的門。蕭規曹随,康祭酒也沒有打算更改這個規矩。

許多年後,宇文成思重新想起來這件事的時候也甚是慨嘆,真是奇妙的孽緣啊,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才不願到太學來,不願遇見那個光一樣的男孩。

宇文化及被逐出宇文氏的事情鬧得滿城人盡皆知,這一群剛剛下了學的小孩裏面,就有幾個知道的,譬如虞則慶家的公子,虞風。因為營養過剩,虞風長得十分瓷實,同他的名字不大相配,胖胖的臉上顯現出神氣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就不那麽神氣了,因為宇文家的兩個孩子,擋了他的路。

虞風很不耐煩地叫嚷:“哎!前面是誰竟然敢擋本公子的路,快點讓開!”可惜當年的宇文成思還太年輕,竟真的以為對方是在問她的名字,于是也神氣地回答:“我是宇文家的姑娘,我是宇文成思。”

一片靜默之後,小孩子裏面爆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大笑來,虞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磕磕巴巴的:“你就是那個宇文化及家的?沒有人同你講你娘親是個娼妓嗎?”大人有時候不知道,大人說話的時候隐晦,可是小孩子是不管不顧的,他們聽到什麽,就會以最直白的方式說出來,甚至以更加惡毒的方式說出來。

宇文成思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娼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宇文成都的拳頭已經握緊了,他記得上一次院子裏有人議論娘親的時候,被爹爹拖了出去,生生亂棍打死,連遣散的銀子都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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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周圍是笑聲更大了,宇文成思當然不會覺得是因為熱鬧,那些小孩,都是在嘲笑他們。宇文成思怯怯地說:“哥哥,我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這裏了,我們去找爹爹吧。”宇文成都盯了虞風一眼,說:“好。”宇文成都身上是一種被磨砺出來的早慧,這使得他幾乎失去了他的童年。

虞風有些惱,指揮着一幫孩子将他們圍住,叫道:“不許走!”虞則慶是二品侯,權勢正盛,虞風是嫡公子,平日裏又膽大妄為,他爹爹也将他嬌慣着,養出了一副無法無天的肝腸。虞風上來一把将宇文成思推倒,都是小孩子,也想不出什麽說法來,只是不斷地嚷:“不許走!”一群小孩都過來看熱鬧。

宇文成都将成思護住,勉力向外沖,但是圍着的人太多,沖不出去。今天是為了求人來的,自然不好惹禍。

宇文成思哭起來,卻聽得一聲喊:“哭什麽哭,有什麽好哭的!”一個模樣十分俊俏的男孩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對着圍觀的一群孩子發了火:“跟你們有什麽關系,滾!”這個男孩子瞧着也只不過七八歲,一群孩子裏頭,說話卻十分管用,人一時便散盡了,唯有虞風還是不肯走,氣鼓鼓地瞪着這個男孩,兩個腮幫子凸出來,憨憨的倒顯得可愛。

虞風生氣地說:“你是哪家的!我回去一定要告訴爹爹,讓人把你抓起來打一頓!”俊俏的小男孩一點也不怕他:“我是北平王家的公子羅成,你盡管回去告訴你爹爹,你看他差人來打我還是打你。”

宇文成都客客氣氣地說:“多謝你,那我們走了。”羅成愣了一下:“這就走了?”宇文成都抱起成思,對成思道:“人家幫了我們,要謝謝這位哥哥。”宇文成思一向很聽成都的話,乖巧地說:“謝謝你。”羅成笑了,他的皮膚像雞蛋白一樣清透,聲音像風一樣溫柔,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連身上的味道也是好聞的,他說:“別人要欺負你,你就要由着別人欺負嗎?當然是要打回去了。我住在北平王府,你要是有空就找我來玩。”

宇文成都淺淺地笑:“謝謝你,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羅成聽懂了,不過不認同,他一個人呆慣了,只想着有個人能陪他玩耍,至于別的什麽,他也不願争辯。

宇文化及聽到外面鬧的動靜,從康祭酒房裏出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平息了,康祭酒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說破了嘴唇也不願意放行,宇文化及只好帶着兩個孩子回去。雖然惹了虞家的公子,好歹是北平王府把這件事兒擔下來了,想來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虞家也不至于專門針對。

本來就不是宇文成都和成思的錯處,宇文化及也不會無端責備自己的孩子,只好好帶回了院子安撫了幾句。既然進不去學塾,只好自己請外頭的夫子來教了。

宇文成都突然問:“爹爹,娘真的和他們說的一樣嗎?”宇文化及溫和地說:“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爹爹是當年自己做錯了事情,你祖父才不要我了。你娘親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你以後不許這樣想她。”宇文成都放下心來,成思卻問:“那如果成思也做錯了事情,爹爹是不是也不要成思了?”

宇文化及笑着将成思抱起來:“不會哦,我不會不要成思的,哥哥也不會不要成思的。”宇文成思也“咯咯”地笑起來。

宇文化及果然在外頭找了幾位夫子來教,他對宇文成都十分嚴厲,文辭武功都期望頗高,連錢糧和建築也要學清楚。幾位夫子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不知來處,不知名姓,宇文化及也從來不許他們兩個問。待宇文成思倒是十分縱溺,除了武學方面要求較高,別的幾乎由着她的性子來,願意學什麽不願意學什麽,都不曾有人強迫。

羅成仍舊是哪個樣子,吊兒郎當地進行着學業。

從那天開始,宇文成都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努力地進行着學業。宇文成思除了武學上多用些心,對草藥、制毒、下毒也極感興趣,宇文化及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兒,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專門給蓋了一間小房子,由着她随意折騰。多出來的時候,羅成下了學越牆進來找宇文成思玩,兩個人越牆進越牆出,長安城有什麽吃的玩的,也被他們逛了個遍,樂在其中,還以為父親不知道。宇文成都課業繁重,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裏還能出去玩呢?

宇文成思幸災樂禍,每次兩個人一起練劍的時候,都被懷恨在心的宇文成都不懷好意地踹出去老遠。久而久之,竟也習慣了。

宇文成都雖然十分羨慕成思,可是他也知道,往後要做大事情,要成才,首先要有本事。成思可以嫁出去,安安穩穩什麽都不管地過一生,自己卻不行。他自己的前程和宇文氏的門楣,終歸是要靠着自己掙回來的。

宇文成思年紀小的時候還在慶幸,從來沒有人強迫自己學不喜歡的事情,所以才能肆意生長。後來才明白,父親的縱溺,只不過是因為原本對她就沒有任何指望期待而已。

而這恣意任性的性子,也不過是一盤大棋之中的小小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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