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魔女的推理

魔女的推理

臺上臺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華法琳身上。

“你是……”卡薩姆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突然像受到驚吓般後退了兩步,“血魔?”

“對,有法醫執照的血魔噢,”華法琳輕盈地跳上舞臺,“這上面有條碼,你們可以聯網查——”

一堵牆突然橫在眼前,如果不是及時止住腳步,肯定會一頭撞上。

是三名歌利亞薩卡茲警員,生得人高馬大,華法琳即使踮起腳尖,也只能與他們的肩膀齊平。

她毫不害怕,徑直把證件舉高到他們面前。

“受害者的現場勘驗,請務必讓我這種專業人士介入。事發突然,死者墜樓前肯定發生了什麽,一些關鍵的生理指征,如果不抓緊時間檢視就會徹底消失,給你們後續偵查造成難以排除的阻礙!”

三名薩卡茲警員不為所動,他們雙腿分開站立,雙手背于身後,既像一堵牆般結實,也像一堵牆般沉默。

“喂,這算什麽!”華法琳提高了音量,“你們在拖延時間,不想辦案了嗎?”

臺上臺下無一人接話,一陣尴尬的沉默籠罩會場。華法琳能夠感覺到,人們的注意力都已經被她吸引,或者說,所有人都還在消化“她突然出現”這件事。她的出現是個意外,以致赫拉格剛才擔憂的事情并未出現。現場沒有人站出來質疑,她作為一名血魔也應承受難以洗脫的嫌疑,而只默契地把她當作一個值得玩味的插曲。

“女士,請你離開。”一個薩卡茲警員冷冷擠出一句話。

“你們長官說了,不一定能調來法醫,如果法醫一直不來,難道我們要在這裏陪你們等到天亮?”

“法醫當然會來。”薩卡茲警員說。

華法琳不以為然,“還有這位可憐的女士,難道要讓她以那副慘狀一直躺在那裏……?”

“請您,立刻離開。”

“可你們把所有出口都封了。”

“離開舞臺,不要妨礙警方辦案。”

“那我回臺下坐着?”

“對。”

“也就是說,大家都得在臺下陪你們坐着?陪你們等法醫嗎?”

這句話似乎讓現場氣氛起了一絲松動,人們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華法琳聽到,那些交談聲裏有不滿和焦慮正在滋長,而且人們的這些情緒,已經不再單純的指向血魔。因為他們發現比起只會封鎖現場、限制自由的警方,似乎華法琳更有可能是推動事件進展、使之産生轉機的那一位。

攻守之勢,是能夠轉化的。關鍵在于把握大多數人的情緒,去迎合他們隐約而龐大的預期。

眼下她并不害怕陷入僵局,因為這次不一樣,她并非孤身一人。只需發揮她平時不按理出牌的風格,把事情鬧大……

三名薩卡茲警員組成的人牆其實不長,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威懾。華法琳決定先行試探,她仍穩穩舉着證件,腳下卻突然加速轉向,果然一下就繞過了他們。利用這兩秒的間隙,她徑直朝蘇瑪的遺體大步流星走去。

三位彪形大漢的反應沒有超出她的預料。他們馬上跟了過來,把粗壯的胳膊伸到她前面阻攔她。而當他們發現這并不能打消她前進的念頭後,之前輕微的、試探性的肢體接觸就很快帶上了些許力道。

他們的力量在血魔眼中不值一提。只不過華法琳意不在此,她沒有打贏這場架的閑心。

歌利亞薩卡茲是一個極為缺乏耐心的族群,僅僅過了三四個回合,他們就完全抛棄了害怕傷人的顧慮,把一招一式都變成了意圖明顯的拉扯、推搡甚至沖撞。

華法琳故意露了個破綻,讓自己的一條胳膊被抓住。這個機會随即被盯上,又沖上來幾名薩卡茲警員。很快她兩條胳膊都被抓住,新上來的這位比剛才那三個更兇猛,尤其手勁不是開玩笑的,縱使血魔戰鬥力再強,肢體也未必能夠承受這樣的蠻力。

“锵”!

一聲巨響驟然降臨,打斷了正在發生的一切。沖擊波掀起淩厲的風壓,逼得華法琳閉眼後退了幾步。胳膊上野蠻的力道消失了,待到再次睜眼,“降斬”赫然就在眼前!

長長的大太刀斜插在她與薩卡茲警員之間寒光四射,石砌的舞臺地面竟被劈出一道窄細的裂縫!

無人敢向降斬邁進一步,赫拉格上前握住刀柄,“锵”,降斬被他拔出地面,轉了一圈後收入鞘中。赫拉格原地不動,正好替代了降斬的位置,将華法琳與那些警員隔開。赫拉格也不說話,只站在那兒保持握刀的姿勢,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親愛的……”華法琳感到很開心。

她想起之前和他閑聊時提到,倘若把過往經歷的查案趣事寫成小說,自己在裏面當一個名偵探,那麽他就可以當她的摯友兼保镖。

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不就是這種設想的雛形?

名偵探因為過于特立獨行而把事情鬧大,人身安全因此遭遇一些小小的威脅。這個時候那個武藝超強、無比可靠的好友就會出現幫她一把!

看來這種安排并不完全是異想天開嘛。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是修補舞臺地面的費用,不過,德努茨一定會給他們免單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個警員走到卡薩姆身邊,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卡薩姆的表情漸漸由緊繃變成了探究。

“噢,”卡薩姆淡淡地說,“我們當然不會因人廢言,既然這位女士有執照,就讓她看看吧。”

“是,長官。”

警員組成的人牆讓開一條縫隙,華法琳終于得以暢通無阻走向蘇瑪的遺體,赫拉格提刀緊跟在後。卡薩姆也走了過來,他命令人牆排成一行面向臺下專注秩序的維持,他自己則站在華法琳旁邊盯着。

蘇瑪是被目擊高墜的,所以幹擾因素比那些事後才發現屍體的案例少了很多,大約二十分鐘後,華法琳的現場勘驗就完成了。

在勘驗前,她的心裏是有些不安的。萬一呢?萬一勘驗結果證實了襲擊蘇瑪的正是血魔,不就正中卡薩姆的下懷?那時她再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也只能實事求是了。

而現在,華法琳終于可以把心放到肚子裏了。能夠觀察到的所有細節都在告訴她,自己的預判是對的。

此時,新一撥的警員抵達現場,他們直奔舞臺向卡薩姆報到。是布裏奇的刑事組,華法琳從他們的交談得知,法醫人選竟然還沒着落。

這是好事。這意味着,她接下來要發表的意見不會受到任何幹擾。

在卡薩姆的布置下,刑事組分成兩頭行動,對舞臺和小樓兩個現場進一步調查取證。

“警長,我這邊可以了,”華法琳向卡薩姆打手勢,示意他靠近一些,“有三個初步結論,按照現場勘查規定,我将向您逐一說明。”

“好,”卡薩姆摸出煙盒,把玩了幾下又放回衣兜,“願聞其詳,血魔女士。”

“首先,”華法琳向在場衆人展示一個小號的防水袋,“從死者衣物表面采集到了少量沙子,鑒于這裏離海邊不遠,這些沙子很可能就來自沙灘。按照常理,酒店管理者的辦公和起居場所,會有專人每日清潔整理,所以,沙子不應該是疏于打掃的殘留,而是有人去小樓之前在沙灘待過,有意無意帶進去的。所以死者與你們所認定的嫌疑人,他們今日是否去過沙灘,應該作為重點進行調查。”

“嗯,”卡薩姆接過裝着沙子的防水袋,對着燈光輕輕搖晃觀察,又将視線移至不遠處的舞臺中央,“德努茨,你怎麽看?”

“蘇瑪是我的助手之一,主要工作是幫我處理部分文書,以及管理酒店的女仆隊伍。我沒有收到她今天休假的申請,她在工作日的工作量,一般也不允許她前往沙灘,即使沙灘離得很近。據我對她的了解,她對海邊也完全不感興趣。至于我自己,”德努茨頓了一頓,“我近期都不曾去過那兒,今天的行蹤,我在城南的私人醫生、以及到訪診所的前臺護士,都可以為我證明,他們随時恭候您的問詢。”

“這些我們都會去做的,”卡薩姆轉向華法琳,“女士,請繼續。”

“第二,麻煩你再靠近一些,”華法琳向卡薩姆示意,同時将蘇瑪的領子小心地拉低一截,暴露輕微變形的頸部和鎖骨,“請看這裏的皮膚,上面淤斑聚集成片,代表此處有大面積的皮下出血。死者頸椎已經折斷,但從高墜到現在不過半小時,如果是骨折導致的皮下出血,不會這麽快形成。非常暴力的毆打和掐扼倒是有可能,但是,通常也不會這麽快。”

“暴力毆打?如果,她在兩三天前就遭遇了暴力毆打呢?”卡薩姆問。

“這就要看你們的調查能力了,警長。”

卡薩姆轉身看向手下警員。

“是,長官,”一個黎博利警員馬上應道,“截至昨天,沒有接到任何類似報案,近半年來都沒有。”

“當然了,布裏奇的治安一直是很好的,”卡薩姆看向德努茨,又看向退到一旁的幾名酒店員工,“那麽家庭暴力?死者有親人或固定的伴侶嗎?”

幾名酒店工作人員相視一眼,然後齊齊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沒有?”

“是沒有,警長,”其中一個女性薩卡茲回答,“她母親上個月過世了,那是她在布裏奇唯一的親人。”

“落日酒店一直設有家庭支持基金,據我所知,她從未申領過。酒店每年也舉辦親子游園會,她也不曾參加。”德努茨補充。

“重點調查她的社會關系。”卡薩姆向下屬吩咐,然後看向華法琳,示意她繼續。

“根據剛才的分析,死者頸部淤斑不是高墜導致,如果也不是墜樓前遭暴力毆打和掐扼引起,那麽我推測,最大的可能就是用藥。也就是說,死者在墜樓前曾攝入大量含有抗凝血成分的東西。事實上,剛才我已順着這個推測,依次檢查了死者耳後、牙龈、手肘、小腿等這些方便現場驗看、同時皮膚較為脆弱的部位,發現這些部位也有同樣的淤斑,牙龈則有典型的出血,而在這其中最重要的收獲是——”

華法琳擡起死者的手臂,捋高她的衣袖,向卡薩姆和他的警員們展示胳膊內側。

“這是……?”卡薩姆謹慎地湊上前觀看。

“針孔,新鮮的,”華法琳說,“高墜前,她可能被靜脈注射了某種藥物。我還檢查了她的腹部,那裏也有同樣新鮮程度的針孔。”

“那麽……”

華法琳擡手打斷卡薩姆的接茬,“殺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要還原兇手的殺人邏輯,就必須遵循最簡原則,找到能将所有已知線索關聯起來的一套邏輯……神志混亂導致的墜樓,迅速而密集的皮下出血,胳膊和腹部的新鮮針孔,還有……所謂的血魔的‘齒印’,它們之間應當有緊密的邏輯關系。”

華法琳指着蘇瑪脖子一側那兩個洞,“我認為,它們并不是血魔造成的。”

話音剛落,周圍和臺下便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雜音。

“為什麽?”卡薩姆問,“你是說,有人故意在她脖子上戳了兩個洞?”

“這個傷口的形狀、深度,都無法匹配血魔獠牙的特點。你們對血魔的獠牙,甚至血魔本身的了解,都過于匮乏了,”華法琳突然看向卡薩姆,“警長,你見過除了德努茨以外的血魔嗎?”

“沒有,”卡薩姆轉向身後一名警員,“斯萬,你從卡茲戴爾來的,有沒有見過血魔?”

“有。”

“那你見過血魔的齒印嗎?”卡薩姆問。

“這……倒是沒有,長官。”

“現場有誰,親眼目睹過血魔的齒印嗎?”卡薩姆又問。

人們低聲議論紛紛,過了好一陣,卻無人站出來給出明确、肯定的回答。即使血族曾在布裏奇輝煌一時,在三百多年後的現在,卻連一對齒印也找不到了。但這裏的人們,因為一個撲朔迷離的案件——現在已經增加到兩個——卻堅信血魔在他們的城市殺了人。

華法琳轉頭看向赫拉格。從剛才起,赫拉格一直站在她身後。視線交彙的一瞬,她就知道,聰明如赫拉格,已經把她的心思猜透。

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順帶看出她眼中的那一點點愧疚呢?

“既然你認為死者脖子上的齒印不符合血魔獠牙的特點,”卡薩姆說,“那正确的齒印應該是怎樣的?”

果然不出所料,華法琳想。幾個回合下來,她發現卡薩姆的想法很容易猜到。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是陰謀的主使,最多只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罷了。

“關于這一點,即使口頭作出一番詳細說明,也很難令你們獲得直觀感受,所以……”華法琳起身走向赫拉格,親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我決定和我的愛人現場制造一個出來,以正視聽。”

在一片驚詫的目光和議論聲中,赫拉格不發一言,只向卡薩姆和幾名在場警員微微欠身,算是确認了身份以及接下來要進行的工作。

在礁石樓912室調查那晚,當把赫拉格死死壓在那張鐵架床上時,華法琳壓根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天,就輕易得到第二次對他發起襲擊的機會。只是,這一次要在衆目睽睽之下進行。

這讓血魔略感屈辱。

一百五十年前游歷薩爾貢時,她曾見過當地養蛇戶利用蒙着牛皮的罐子引誘一條毒蛇攻擊。毒牙一旦嵌入皮毛,就會自動釋放毒液,但牛皮只有一層,釋放的毒液會彙入罐中儲存。養蛇戶用這種方法采集毒液,用以制作特殊的武器和藥品。

現在,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那條任人擺布的毒蛇。不過,只要一切仍在掌控之中,對此行的目的有所助益,犧牲一點小小的尊嚴也無所謂。

既然只是為了制造正宗咬痕或曰齒印,那就不必選擇脖子。華法琳讓赫拉格捋起袖子暴露右前臂,然後對選定的穿刺部位進行充分、仔細的消毒。穿刺部位在赫拉格前臂外側,這裏神經較少,也方便展示。

碘伏在虬結、密布的疤痕之間快速蒸發,留下淡淡的氣味與痕跡。赫拉格有比較明顯的靜脈曲張,所以疤痕并未對血管的走向造成過多幹擾。華法琳擡頭看赫拉格,對方眼神堅定地朝她點了下頭,表示已做好準備。

赫拉格感染礦石病多年,他的血液已經無法激發血魔任何攫取的欲望,所以華法琳必須對自己施加強大的心理暗示,才能讓獠牙充分伸出。

這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但足以震懾一些膽小的家夥。獠牙完整伸出後,華法琳故意轉頭面向臺下,有幾個男人随即吓得腳下發軟,一下坐回了椅子或地上。

呵,膽小的男人。

華法琳一手握住赫拉格手腕,一手扶着他的手肘固定。為适應捕獵,血魔的咬合構造比其他種族靈活得多,無需打開到極致,便能輕松銜住一條粗壯的手臂。

牙尖在殘留碘伏清香的皮膚上停留數秒後,華法琳深吸一口氣,略一發力,便将整對獠牙嵌了進去。

她感到赫拉格顫抖了一下,但手臂仍紋絲不動保持原位。如果不是感到溫熱的肌肉組織湧上牙龈,還有略帶腥氣的粉塵味道漸在口腔前部堆積,她真的要以為自己咬上的是一個義肢。

估摸着差不多到位了,華法琳便放松咬合,慢慢将獠牙從傷口撤出,然後一邊吐掉口腔裏的血液,一邊發動源石技藝幫赫拉格止血。

需要怎樣施術才能在止血的同時保持傷口形狀,不讓其過快愈合,這個問題頗費了她一番思量。這聽起來像是某種虐待行為,目的卻是為了證明某個人的清白。

在華法琳的指導下,偵查人員對蘇瑪脖子和赫拉格手臂的傷口進行對比,向卡薩姆确認了兩者間的差異并留存影像備份。在場所有人都看到,華法琳在赫拉格手臂留下的齒痕,意外的是兩個簡潔明快的紅點,而死者脖子上的,卻有明顯的豁口和不規則。

區別一目了然,現場氣氛進一步松動了。抛出至少一個站得住腳的新觀點,讓疑惑的比例超過恐懼,通過這種方式取回部分主動權,已被證明卓有成效。

華法琳為赫拉格消毒并包紮好傷口,德努茨則讓工作人員搬來一把椅子,讓赫拉格在舞臺一側坐下歇着。

華法琳按着赫拉格坐下,又俯身按住他雙肩。“親愛的,”她湊近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辛苦你了哦。”

未等赫拉格做出任何反應,華法琳便走回舞臺另一側,中途還順手從德努茨手裏要到一支麥克風。

她在蘇瑪的遺體與卡薩姆之間站定。

“傷口的對比諸位都看見了,”通過麥克風傳出的話語更加擲地有聲,“如果對血族既不熟悉,又存在很深的刻板印象,那麽只要一聽傷口在脖子一側、形狀是兩個洞,就本能的認為是血魔造成的,而這很有可能就是兇手的思路!不過,這只是計劃的一部分,兇手還給死者注射了抗凝劑,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脖子上的兩個洞,表面是血魔襲擊的傷口,實則卻是靜脈插管的入口。打開靜脈通路為了什麽?從醫學角度,結合已知線索,最可能的目的是放血。也就是說,兇手想讓死者快速失血,從而造成更逼真的‘血魔殺人’的假象。”

卡薩姆摸着下巴,一臉若有所思。

“但是,兇手犯了三個錯誤,”華法琳繼續說,“一個是傷口形狀,血魔的齒痕,與靜脈插管的切口是不一樣的,而且即使從醫者角度看,兇手采血的手法也極為粗暴。第二,血魔吸血,是通過獵物頸部動脈直接吸取動脈血,而非通過靜脈,可死者頸部兩個傷口的深度都只到達靜脈。至于第三個錯誤,說來好笑,它可能是兇手完全沒有想到的……”

華法琳在蘇瑪旁邊蹲下,輕撫她頭上的角,她的角貼合頭骨兩側,壓着耳朵上方向前彎曲。第一次看見蘇瑪時,華法琳就覺得她的角不太典型。主人的生死對犄角狀态影響甚微,華法琳再一次确認了指尖傳來的關于質地和紋路的觸感。

“死者不是薩卡茲,而是瓦伊凡。”她說。

這個結論頗出人意料,臺上臺下又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聲音。

“竟然是瓦伊凡……”卡薩姆看着遺體,又看向德努茨,“你知道這事,關于死者的種族?”

“當然,她的角确實和薩卡茲的很像,但大家相處久了,也就都知道了。”

“由此可以推斷,兇手對死者并不熟悉,這不是熟人作案,”華法琳接過話,“相比薩卡茲,瓦伊凡對藥物和失血的耐受力要強得多。也許,兇手只是想在德努茨的辦公室制造一起兇案,讓死者脖子上被戳出兩個洞且失血過多,然後嫁禍于他,給酒店聲譽造成致命打擊。卻不曾想到,受害者竟然是個瓦伊凡!不曾想到,她在大量失血後還能醒轉過來,在衆目睽睽下從高處墜落,恰好被在場的我撞上,然後被發現這麽多的破綻!”

“如果她真的是瓦伊凡,這也算合理的分析,等我們的法醫就位,會對你的推斷逐一驗證,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血魔女士,”卡薩姆摸着下巴,“死者醒轉後,為什麽要向窗戶走去而不是門?她是受到什麽錯誤引導嗎?比如某種具有影響心智作用的成分?”

華法琳在心裏冷笑一聲,卡薩姆問得這麽具體,無非是仍不死心,想繼續就着毒液的話題繼續關聯血魔,對她的論斷發起挑戰。

“影響心智的藥品不是必須的,有兩個現成條件,足以達成你說的效果,”華法琳說,“一是布裏奇融合維多利亞的歷史建築風格,是低層高、大窗戶;二是過量的抗凝藥物不僅會造成皮下出血,還極易導致腦出血,腦出血也是導致神志混亂的重要因素。由此我推測,死者蘇醒時已經出于腦出血狀态,她想離開那個地方,結果把窗戶認錯成房門,釀成悲劇。”

“兇手思路的确巧妙,”卡薩姆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嘴角卻挂起微笑,“現在我倒是慶幸法醫沒來,要是那些年輕人先入為主,我們很難再去找一個來确保調查結果的公平。”

“此言差矣,我無意誘導,身為血族,對很多無端猜疑感同身受,想做點什麽罷了。”

“這不是無端猜疑,血魔女士。”

“對死者也不公平,卡薩姆警長。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要麽想利用她證明血魔殺了人,要麽想通過她證明血魔是清白的,她在整件事裏只是一件嫁禍血魔的工具。也許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只是在遵循必要的流程,但從剛才開始,我每指着她的遺體說一句話,我的內心就多一份愧疚。希望警長能理解我的這份心情,以及尊重我的專業和原則。”

卡薩姆原先的趾高氣昂消失了一些,神色第一次變得有些凝重。“血魔小姐,也許最後對遺體和現場的勘測能證明你是對的,這起兇案與德努茨無關,但這個女人死在了落日酒店,死在了德努茨的辦公室,落日酒店絕不可能置身事外,德努茨也絕不可能獨善其身。這是其一。其二,恕我直言,一個月來,德努茨對那起失蹤案一直緘口不言,以消極回避的态度應付我們,讓布裏奇警方一力承受來自烏薩斯和敖德薩的所有壓力。我認為,這不該是一個布裏奇資深企業家、享譽全泰拉的酒店管理者該有的姿态。無論對此前的失蹤案,還是今晚發生的惡性事件,他都是這樣的态度,也許你覺得我在處處針對他,但我已經在盡我最大的努力保持禮貌和克制了。”

華法琳看向德努茨,後者搖了搖頭。“該向你們說明的,我都毫無隐瞞,至于其他,我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沒有确鑿的證據,我就有保持沉默的權利。”

“如果說,布裏奇警方即将掌握一個關鍵證據呢?”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在臺下響起。

聲音不大,卻與此前人群發出的各種大小議論不同,它極為清晰傳進了所有人的耳中。并非借助了什麽源石技藝,而是這個人開口的時候,其他所有人都自覺噤聲了。

華法琳感到肩膀被一只手攬住,緊接着那手便往內一收,将她半擋在了兩步之後。

是赫拉格,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椅子,站到了她的前面。

“又是那種腳步聲,這次有很多人。”他輕聲說,

華法琳越過赫拉格的肩膀望向臺下,只看見模糊不清的一片,各式人等的面容、表情、動作,都隐沒在半明半暗中。

全新的危險就藏在其中。

“驚動貴客,實在抱歉!”卡薩姆第一個反應過來,畢恭畢敬向臺下行了一禮。

“無妨,只要牽涉烏薩斯,就是我的分內事。”那個聲音回答道。

臺下重新騷動起來,出現了數個身着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們娴熟地将人群分開并讓他們保持秩序。在他們的護衛下,有一個身影正往舞臺走來。

一陣微涼的微風吹過,熏香蠟燭的氣味淡得幾乎聞不到了。華法琳按住耳朵,仔細分辨空氣中的振動,不知是否心理暗示作祟,她似乎也聽到了赫拉格所說的那陣腳步聲。

一個黑發的薩卡茲女性出現在視野中間。

多琳·拉比諾維茨,華法琳很快想起這個名字。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人的正面。

她已經上了年紀,身形比印象中還要再高大一些。此前電梯裏漫不經心又恰到好處的安慰,電臺裏平易近人又不失精明的談吐,印象不可謂不深刻,但那都是些浮光掠影,并不足以讓華法琳對她形成立體的認知。作為一名低調的駐外官員,能夠被網絡收錄的資料和照片也相當有限。百聞不如一見,現在終于有機會好好端詳一番,探究她聲音中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高大的女性薩卡茲走到卡薩姆面前。面對警長的畢恭畢敬,她只回以一個漫不經心的颔首,然後便看似無意側過頭,視線短暫落在華法琳身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華法琳打了一個激靈,心中的疑問即刻得到了回應——

确是那道視線,也是那雙眼睛。

這說明,多琳一直就在會場,并至少兩次将注意力投向了她。這并不像随機的結果,華法琳想,這個女人并非單純為了案件而來,至少,直覺告訴華法琳,自己也是她此行目的的一部分。

為什麽?難道她對她抱有興趣?

她一直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熟悉,難道反過來亦然?她們果然是在什麽時候遇見過嗎?為什麽她完全想不起來?

對那雙褐色的眼睛,不知為何至今她仍有心理陰影。現在那雙眼睛再一次出現了,既不像當初在電梯裏那樣驚悚,也不像雨中的大屏上那樣神秘。它們是那樣平平凡凡,實實在在。

但,真的是這樣嗎?恐懼不可能沒有來源,可是多琳·拉比諾維茨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

華法琳感到一絲煩躁,還有不安,但形勢不允許她鑽這個牛角尖。她努力按下心中雜念,将注意力轉回眼下事态當中。

多琳所指的新證據,是一段時長約20秒的影片,據說由一位烏薩斯籍游客提供。這名游客在案發次日清晨就已離開布裏奇回國,從未參與到布裏奇警方的偵查中來。一個月來,多琳利用自己在國內的關系,找到了十幾名在案發當日可能與杜昆行動軌跡有交集的烏薩斯人詢問。最終,她得到了這段影片。

多琳将影片傳送到卡薩姆終端上。影片開始在他的終端播放,華法琳觀察他的表情變化,再一次确認了之前的判斷。卡薩姆的表情從期待轉為驚訝,驚訝轉為狂喜,每一個細節都被她看在眼裏。這是一個藏不住情緒的人,這樣的人不可能是一個陰謀家。只是,從他的反應來看,恐怕德努茨要陷入更大的麻煩了。

但華法琳還有撒手锏。她握住了胸前的吊墜,慶幸自己多算了一步。

征得多琳的同意,卡薩姆命人重新打開投屏,開始向在場所有人公開播放這段被她形容為“新的關鍵證據”的影片。

影片是豎屏,拍攝時間顯示為10月6日淩晨3點38分,畫面亮度有限,也有些搖晃,但也不至于看不清。有兩三個人說話的聲音,說的是烏薩斯語,含含糊糊的。

“他們說什麽?”華法琳輕聲問赫拉格。

“醉話,沒什麽意義。”

被照亮的區域随着鏡頭移動而移動,這應該是終端自帶的照明燈。從被照亮的位置看,華法琳很快就認出牆上三色混鋪的瓷磚,飛魚樓大堂就有這樣的瓷磚,它的內部裝修很有辨識度。也就是說,這段影片是在落日酒店□□的一樓拍攝的。

鏡頭穿過大堂,繞開淩晨無人值守的櫃臺,然後拐了個彎繼續往前走,不遠處便是飛魚樓的安全樓梯,淺色的防火門有些掉漆,華法琳認得這扇門。

“他們要去二樓跳舞,但電梯停了。”赫拉格輕聲翻譯。

“這有什麽好拍的,幹嘛錄這一段?”

“可能只是為了照明,也有可能他們什麽都想記錄吧。”

防火門即将打開,華法琳的心跳一下加快。下一秒,鏡頭不偏不倚撞上一個人影,終端發出的光瞬間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正是杜昆。

全場嘩然。這可能是華法琳自着手調查以來,第一次看到如此清晰、鮮活的杜昆。這也許是他活在這世上最後的近距離記錄了。

他的樣子看上去比羅德島所能搜集到的所有資料都要沮喪和可憐。他穿着和監控錄像裏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扶着樓梯把手,扶着樓梯把手的那只手還攥着一個袋子。

他神情恍惚,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狀态很是奇怪。華法琳飛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德努茨,發現他緊皺着眉頭。看來,杜昆的狀态也讓德努茨感到意外。

視頻的拍攝時間是10月6日淩晨3點38分,聯網終端一般會自動切換,所以它是冬令時,對應夏令時的4點38分。這正是監控錄像拍到杜昆走出飛魚樓之前的時間。

畫面中,有人向前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扶一下杜昆,或者示意他讓道,對此杜昆表現出明顯的對抗性情緒。但是,這些微醺的烏薩斯人并未被勸退,緊接着又有一只手上前搭住他的胳膊,甚至想要再往上拍打他的肩膀。杜昆終于被惹惱,一把将那只手拍開,但他沒有和拍攝者起沖突,而是有點搖晃地走下最後兩級臺階,擦着鏡頭就走出了畫面。

這時,卡薩姆按下暫停鍵,把視頻倒回去一點,回到了杜昆拍開那只手的那一幀。

現場瞬時湧起一陣交頭接耳的騷動,因為這下大家都看到了杜昆的脖子。他用以驅趕那群烏薩斯醉漢的手,正是他之前捂住脖子的那一只。當他的手因為惱怒而從脖子上移開時,大家就都看到了之前被擋住的部位——

那上面有一處明顯的傷口。

卡薩姆以脖子為焦點對那一幀進行縮放,并調高亮度、增強畫質,于是在場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杜昆脖子傷口的形狀是兩個洞。

投屏固定在了這個畫面,不再變化。

“德努茨,”卡薩姆指着投屏不緊不慢道,“現在所有人都見過他的傷口了,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希望警方能盡快找到杜昆,”德努茨神色如常,眉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舒展開,“然後像剛才這位女士一樣,對他的傷口進行檢查,以證明我和落日酒店的清白。”

“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他呢?”

這句話卻是多琳問的,她的語氣禮貌、溫和,但這句話聽在華法琳耳中,卻有如炸雷般振聾發聩。

是這個聲音,還有這句話。她突然意識到自從電梯偶遇後就一直萦繞心間的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華法琳愣在原地,大腦卻開始極速飛轉,發出陣陣來自過往的呼嘯。

“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他呢?”

她很肯定,很多年前就聽見這個聲音說出過一模一樣的話,帶着一模一樣的語調和情緒。特定的氣味、光影和話語都有一種神奇魔力,能夠打破“似曾相識”這堵厚障壁,向着被刻意遺忘的過往更深處狂奔而去。

猶如一陣奇異的狂風突然掠過記憶之林,驚飛了一群帶有獨特花紋的羽獸——

此時此刻,多琳·拉比諾維茨正與卡薩姆、德努茨他們站在一起。她是一個高大的薩卡茲女性。這些高大的薩卡茲人與華法琳隔着幾步距離,中間橫着一具蘇瑪的屍體——

此情此景,也似曾相識。

“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他呢?”這個聲音問。

“那就只能是勳爵您付出代價了。”另一個聲音說。

記憶之林沙沙作響,華法琳好像又聽到了振翅的聲音,那些羽獸在它上空不安盤旋。

她想起一些事情。

兩百三十年前的那一晚,他們也這樣對媽媽說。那時她才知道爸爸沒有死,只是失蹤了。血魔王庭找不到爸爸,就要媽媽付出代價。

當時的媽媽就像現在的蘇瑪一樣,倒在這些高大的薩卡茲的腳邊,奄奄一息。

而她就蜷縮在不遠處的衣櫃裏,透過櫃門的縫隙目睹了整個過程。

多琳很可能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血族擁有異乎常人的記憶力,他們記住一個重要事件的方式,并非只錄入局部和細節,而是将相關場景整個複刻進腦海當中。只要記起一點,就能牽出全貌,就像僅僅掀開帷幕一角,內裏其他所有景象也就不在話下。

現在,那個曾被她刻意遺忘的場景,就要再一次顯現了。

這種感覺既令人恐懼,又令人興奮,華法琳感到自己心髒和太陽穴一齊突突猛跳。

一陣眩暈襲來,腳下一個趔趄,卻即刻被一條有力的胳膊扶住。不用想都知道是誰。真好,她對自己說,如今的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不用像兩百三十年前一樣獨自面對一切。

狂風仍在記憶之林上空猛吹不止,華法琳的大腦一刻不停高速運轉。如果她的大腦是一個硬盤,這個時候必定已經滋滋冒出白煙。

她繼續思考,自己記不住多琳·拉比諾維茨的樣子是因為,他們當時統一遮擋了面目。

感到她的聲音似曾相識是因為,作為其中一員,恐怕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當時開口說了話。

多琳的眼睛、視線一度令她不安乃至恐懼則是因為,她們當時看見了彼此。

當時,多琳看到了藏在櫃子裏的華法琳,而華法琳也察覺到多琳的視線,進而記住了她眼睛的樣子。

她想起自己聽到的其他一段對話。

“這女人的孩子呢?”有一個聲音問。

“她肯定躲起來了。”另一個聲音說。

“別找,反正活不了多久。”這是多琳的聲音。

華法琳全部記得,那幾句話、那個聲音、那道視線、那雙眼睛。只不過那時她還小,那些可怕的記憶被扭曲、碾碎,藏進了噩夢的角落,蟄伏兩百多年,然後在布裏奇這個故地被喚醒,陰魂不散纏繞着她,成為反複觸發驚懼和幻覺的按鈕。

當時她沒有暴露,并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麽恻隐之心。媽媽的日記裏說,他們接到的任務并不包含直接的謀殺,而只是毀掉某樣重要物品,并讓某人染上礦石病。

她不記得那個血瓶是他們翻箱倒櫃搜出來的,還是媽媽主動交出來的。

但她記得,當時在場的除了多琳·拉比諾維茨,除了想要傷害媽媽的那些刺客,還有一人。

記憶裏的場景在不斷的閃回中完善、補齊細節,與眼前的一切慢慢重疊。

現在,站在蘇瑪遺體面前的有多琳·拉比諾維茨、德努茨、卡薩姆,以及幾位警員。華法琳的視線在這些人身上來回逡巡,記憶開始對眼前景象進行反向的修正。

多琳留了下來,相比兩百三十年前她只是老了,給她加上遮擋的面罩,只露出眼睛部位的一條縫隙,便與那時毫無二致。

幾名警員的身形變淡,逐漸隐入後方灰蒙蒙的一片,他們都是年輕人,只是過來協助長官辦案的。他們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夠替代那晚與多琳站在一起的同夥。

剩下的,只有德努茨和卡薩姆。答案呼之欲出。

華法琳按住一側太陽穴,以此減輕記憶翻湧的疼痛。

那只擁有最特殊花紋的羽獸已經脫離隊伍,開始一路向着高空飛去,發出陣陣鳴啼。

記憶告訴她,那晚最可怕的事情,是在那個人點頭之後才發生的。是在得到那個人肯定的回應後,他們才開始動手的,以最野蠻、最原始的方式,毀掉拉尼塔一脈的至寶。

紅色的小瓶先是被捏碎,傳承數千乃至上萬年的特制水晶瓶身,在戴着漆黑護甲的手中就像霜花般脆弱。

碎掉的水晶被扔到地上,連同瓶中仍在汩汩脈動的血液,然後他們像對待害蟲一樣,往那一灘還活着的血液上面撒下大量黑色、有毒的粉末。

它們停下了脈動,慢慢溶解,變黑。地板是媽媽下午剛拖過的,漸漸的就變得一片狼藉,正如她們的處境和命運。至今想起,華法琳仍感到陣陣心悸。記住所有一切,并不意味着對細節麻木。

最後,是一只笨重而漆黑的鐵靴,不知道是誰的,一腳便踩了上去,咔啦一聲輕響,像給一條瀕死的蟲子致命一擊般,宣告斷絕了一個血魔家族的未來。

而這僅僅是慘劇的一半。在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對着媽媽的後背舉起源石短劍的瞬間,華法琳停下了回憶,以免自己滑入更深的深淵。

時間倒退回一分鐘前,那個人做了什麽?

記憶就像上滿了發條般随即作出響應。華法琳看到,那個人接過遞給他的血瓶,将它舉高,對着媽媽不久前剛安裝好的吊燈,緩緩地轉動,聚精會神地觀察,就像在賞玩一顆稀世卻又可随時出賣的珠寶。

他領受了他們的命令,為他們确認血瓶的真僞——

這片大地上,只有血魔才能識別血瓶的真僞。

也就是說,那個人必定也是血魔,而且經驗豐富到能辨別最古老的血脈。

過往與當下終于重疊,那個人的面目迅速清晰起來——

他是德努茨。

此刻的他,就在一個已經身亡的可憐女人跟前站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和兩百三十年前一模一樣。

沙沙作響的記憶之林裏,突然飛出了一支浸滿毒液的箭,向着高空直撲而去。

一聲嗚咽般的鳴啼,那只有着最特殊花紋的羽獸應聲而落。

媽媽最後的幾則日志裏,藏有一個秘密,但她寫得語焉不詳,因為那時已經病得幾乎拿不動筆。

不過,這并不意味着真相至此無從追尋。

“德努茨先生作為布裏奇唯一的純血血族,經營着泰拉最古老的酒店,三百多年以來,說一句名利雙收并不為過。然而,名利是一把雙刃劍,由于出現嚴重的事态,而不得不承受所有的懷疑與猜忌,也是理所當然的,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感到委屈和不公。”

多琳·拉比諾維茨的話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也許不止,可能已經有伺機而動的媒體将這些話語變成新聞,向全泰拉傳播開去。她的聲音聽起來仍然溫和禮貌,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德努茨的退路正被一點點堵死。

“我并非烏薩斯原住民,在被比羅比詹接納以前,在很長的一段歲月裏,我和我的族群四處流浪,勉強糊口。但就像布裏奇之于您,烏薩斯也給了我這樣的薩卡茲足夠的時間和機遇,讓我與您一樣,從深淵一步步向上,最終走到一個能夠站在這裏與您對話、表達我想法、提出我請求的位置。

“烏薩斯是我的故鄉,所以杜昆——不,布裏奇土著風格的名字并不适合他,我更願意稱呼他為萊加索夫上尉——就是我的烏薩斯同胞。雖然出生于敖德薩,但他是一名如假包換的烏薩斯人,一名曾為烏薩斯出生入死的軍人。他也是一名愛國者,即使他質疑烏薩斯窮兵黩武、內鬥不止,質疑當局隐瞞普裏皮亞季電站爆炸真相的言論,最終成為了哥倫比亞、維多利亞對他的祖國發動攻讦的彈藥。一個人的愛國之心,并不會因為它所導致的一些意外後果被證僞,我一直堅信這一點。

“萊加索夫上尉的失蹤,使我們這些烏薩斯人失去了一位親愛的同胞,作為重要的标志性人物,更使烏薩斯與敖德薩加深猜忌,多年的內部矛盾如今變成國與國間的龃龉,不斷醞釀全新的危機。而在這其中,布裏奇和落日酒店,還有德努茨先生您,究竟扮演着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落日酒店與德努茨先生擁有超過三百年的好名聲。事件發生後,這段視頻曝光前,我個人不止一次嘲笑過輿論的偏隘。作為薩卡茲,我深刻領教過人性的種種缺點,我告訴自己,不要做那樣的人。

“但是,最終我獲得了這段視頻,它突然就擺在了我的眼前,打破了我的擅自期待。原來是我一直在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恕我直言,注意到視頻裏的細節後,我感到自己受到愚弄,乃至背叛。萊加索夫上尉遭到血魔襲擊,這個事實已然不可辯駁。他會是最後一個嗎?誰又會是下一個?那名可憐的瓦伊凡女士的死,當真和您無關嗎?她可是死在這裏,堪稱落日酒店心髒的地方。這個名為‘落日’的‘避難所’,是否真如德努茨先生所說,是個世外桃源呢?我理解您沉默的選擇,或許您有苦衷,但相比烏薩斯乃至整個泰拉面臨的危機,您的苦衷根本微不足道。”

多琳·拉比諾維茨的話語逐漸顯露責備之意,華法琳微眯雙眼往臺下看去,果然看見會場幾個出口除了警察,各多了一兩名身穿西裝的陌生男人把守。她認出其中一名,在跳舞時赫拉格就告訴過她,條桌旁吃着嫩煎羽獸大胸的男人來自烏薩斯,從過軍。

如今他們作為武官,遵照烏薩斯特使的指令行事。他們有備而來,布裏奇警方乃至整個城邦的實體尊嚴,并沒有被他們放在眼裏。

“在這一個月裏,不幸事件接連在這裏發生,既敗壞了酒店乃至布裏奇的聲譽,也影響了遠在北方的兩個國家的關系。德努茨先生作為酒店管理者,作為布裏奇血族的領主,不應再保持沉默。我以烏薩斯特使的身份懇請您,立即對此事予以回應,關于萊加索夫上尉的傷口,關于他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能去了哪裏,或者其他,無論什麽,至少要給我們、給烏薩斯,甚至敖德薩,一個有別于此前‘無可奉告’的答複。您能為我做到嗎,德努茨先生?”

多琳結束了她的講話,現場陷入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德努茨身上。

德努茨站在那裏,保持着沉默。他的面前有一個麥克風架,不知是誰又把麥克風插了回去。短暫而又漫長的十幾秒中,有好幾個瞬間華法琳感受到,德努茨似乎産生了伸手打開它、對着它說話的意願。

只是,它們還沒有強到足以讓他付諸實際行動的程度。德努茨可能在與這種念頭鬥争,他在認真思考,思考是否就此放棄自己,認領杜昆脖子上的傷口,以自己和酒店的名譽為代價,為烏薩斯甚至敖德薩,澆築一個向下的臺階。

而華法琳知道,他唯一不會考慮的,是供出魯蓬。

血族雖然惡名昭彰,但有一個迷人的優點,就是守信。

這句話不是華法琳的獨創,而是媽媽日記裏的文字。

現在,是時候由她進行驗證,揭開塵封的過往,讓一切水落石出了。

“等一下!”華法琳朗聲說道。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感到精神上的痛苦消失了,此前被各種焦慮、不安乃至恐懼蠶食的力量也盡數回流,她感到內心前所未有的安寧和堅定。

“還有什麽事嗎?”卡薩姆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我可以證明,杜昆脖子上的傷口,并不是德努茨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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