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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俞揚繼續了母親在公司留下的項目。

在這之前,這個研發新品的項目被舅舅那一派阻撓,使得一些新加入公司技術崗的小年輕們被打壓。

母親或許還要顧及兄弟姐妹間的情分,不好真的翻臉不認人。

據說早年間母親因反抗外公安排的聯姻,出走打拼過一段時間,那時候舅舅和姨媽都或多或少給了幫助。

但俞揚不一樣,他一個上不得臺面血緣關系都未知的“野種”,不需要顧忌那麽多情分。

至于舅舅姨媽各自的後手,俞揚想着逐個擊破就好,他這些年都是這樣打拼過來的。

關關難過,那就一關一關地過。

唯一不太好的是,時間不夠用。

雖說他個人的資産不需要額外操心,按照既定流程工作運轉即可,但相比于俞氏內部的彎彎繞繞,他還是更願意回“宮商角徵”,管一管旗下藝人唱跳或者演戲的小事情。

也可能是因為難得的長假放松了勁兒,俞揚在連軸轉了将近兩周後,身體終于發出不堪重負的訊號,以至于他趴簡抑床上睡到了中午十二點。

簡抑也沒喊他,放任他把臉埋進枕頭裏睡,自顧自坐一邊打對戰游戲。

瞥見他醒了,懶懶開口說:“中午出門要熱死了,今天最高溫38℃。”

“反正都是待在室內,熱不着你。”俞揚全然沒有自己晚起誤事的自覺,慢條斯理地撐坐起來,“而且那醫院離你家挺近的。”

簡抑放下手機:“第一人民醫院?”

“嗯,據說幹媽還在住院觀察。”俞揚輕輕地擰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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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麽病啊?”簡抑追問。

“腦子裏長了顆腫瘤,幸好是良性的。”俞揚回答,眉宇間放松了些。

“不然你可能查到地址後,直接就闖進醫院了。”簡抑說。

“我倒不至于那麽上心。”俞揚笑着搖頭,“今天去,也不過是應該去一趟。”

“俞揚,在我面前撒謊是毫無意義的。”簡抑說。

“我從來都只說真心話,只不過你老認為我在騙你。”俞揚說。

簡抑伸了手,又一次扣住他下巴,怕他跑了似的,“那你能告訴我,你真的只是俞女士的養子麽?”

“我到底還是比你舅舅姨媽他們想得多一點。”

*

簡抑能這麽問,就說明他已經篤定了俞揚和俞清晝女士的血緣關系。

“有親子鑒定,不是。”俞揚回答,“不然你以為我舅舅姨媽他們會善罷甘休?”

“這跟親子鑒定沒多大關系吧。”簡抑晃了晃他下巴,似乎把他當個木偶人擺弄。

還是那個撒謊會鼻子變長的木偶。

“我是問你呀,俞揚。”

“但我的答案跟你也沒什麽關系吧。”俞揚再次迂回,他沒想好跟簡抑如何解釋。

畢竟上一輩的恩怨,他自己都一知半解。

“有啊,我要陪你一塊去看俞女士。”簡抑理所應當道,“我總該有知情權。”

俞揚覺得自己要真是個木偶,得被簡抑這左晃右晃給玩壞,但簡抑這話給了他提醒,他下意識想讓簡抑陪着他去見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講,算是見家長。

特別還是在他倆關系變質後的這個節點。

“不看親子鑒定,只聽我一面之詞的話,我是她親生兒子,她也是我親生母親。”

俞揚習慣性地在自己下定義前施加免責聲明,但說到結論時,他語氣還是禁不住發顫。

這只是埋藏在他心裏的故事,他沒想過拿到陽光底下與人分享,與母親初見時都商量好的,他只是她故人之子,她看在故人離去無人照管他的份上,才把他帶回俞家。

“我沒打算讓你随我的姓。”母親說。

“可能是因為我老豆文化不高,起不來名字。”俞揚說。

所以他叫俞揚,俞是母親的姓,揚是老豆的姓。

老豆喜歡叫他小魚,母親偶爾叫他小羊。

魚羊鮮,真有他們倆的。

“俞揚。”簡抑喚他,他從來都有連名帶姓地喊他,不親昵也不生分。

“你說是就是了。”簡抑松開了他的下巴,給了他一個擁抱。

“哦。”俞揚倚在簡抑肩膀上,眼眶發澀喉嚨發緊,他以為自己要掉點兒眼淚應應景,但很快卻笑出了聲,“謝謝。”

簡抑捏了捏他後脖頸,“不客氣。”

*

“不過話說回來,你卧室這床也好軟哦。”

“……軟一點,睡着對腰好。”

*

帶簡抑前來醫院是個明智之舉。

因為簡抑演戲,演得還挺不錯,母親恰恰又是個喜歡看戲的,所以跟簡抑聊天,比跟俞揚聊要愉快得多。

俞揚因此只能淪落到和柳逐排排坐的地步,在柳逐殺人的目光裏,挑走一塊他專門給母親切的蜜瓜。

“清晝可沒說過讓你過來!”柳逐咬牙切齒,但為不打擾病床前的其樂融融,盡力壓低了嗓音。

“所以我是自己想要過來看看。”俞揚不緊不慢道,“柳叔,您要知道,我已經三十歲了,有完全的民事責任能力。”

柳逐想把那出“你媽媽不要你了”的爛戲重複一遍,可惜俞揚并不打算配合,他年紀小的那會兒都沒配合,甚至能義正辭嚴地告訴柳逐:“是,我媽确實不要我了。”

但這跟他來看她有什麽關系呢?

這跟她明明說着不管他,卻又把他從縣城裏接出來有什麽關系呢?

嘴上說一套,心裏想另一套,不是人之常情麽?

對此,柳逐自然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相比于家裏那一幫子咄咄逼人生怕他來搶財産的便宜親戚,柳逐對他都還能稱得上是友善,畢竟除了嘴上嚷嚷“你是個沒爹沒媽的小孩”之外,柳逐沒有給他造成過實際傷害。

不像家裏某些親戚,直接發起霸淩,讓他在家裏學校裏都不得安生。

為了表示他的友善,俞揚把蜜瓜盤子推回給柳逐。

這人推一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負氣地起身說,他要出去走走。

沒人搭理他,他也能一個人走得虎虎生風。

俞揚有點理解母親把柳逐放在身邊的原因了,平時看看樂子也蠻有意思。

而沒了柳逐做擋箭牌,俞揚自然而然被母親逮了個正着,要和簡抑排排坐到床邊。

“我才發現小抑打了耳洞。”母親的話題還是圍繞簡抑,“耳釘很漂亮啊,雪花的造型。”

難得把簡抑說得耳朵紅,只能低頭讷讷地回:“嗯……随便選的。”

哦?

俞揚若無其事地捏了捏他的小手指,而後被輕輕地反勾了一下。

母親似沒看到他們的小動作,只眯眼笑:“年輕人多嘗試嘗試,也挺好。”

“嘗試的過程中,也得保重身體。”俞揚回答,話裏有話。

母親瞧了他一眼。

簡抑卻比他更有眼色,讪讪起身道:“俞阿姨,我出門接個電話。”

明明都沒響起手機鈴聲。

做戲做全套啊,大影帝。

但母親和俞揚都心知肚明,沒誰開口拆穿,是将計就計。

*

簡抑輕輕地帶上了病房門,病房裏只剩下俞揚和母親。

“最近,還好嗎?”斟酌良久,母親開口問。

“都好。”俞揚回答,“公司一切正常,我也過得不錯。”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雖然看你的樣子像是沒睡醒,但心情是挺好。”母親笑笑,似乎要掙紮着坐起來。

俞揚忙找到床尾的搖杆,慢慢地把床頭搖起來,母親便順勢坐穩了些。

“因為報了點兒‘私仇’。”俞揚半真不假道。

“那你之前答應我不就得了,還能快些報私仇。”母親說,沒有忘記他之前再三拒絕接手俞氏的事情,“或者說你之前拒絕,也是在報某個私仇?”

“您說是就是吧。”俞揚說。

“你這麽說,倒是我這個當媽的不講道理了。”母親嘆了口氣,不過面色平靜,沒有多的哀傷。

俞揚心一緊:“您可從來沒有在我面前,以母親自稱過。”

這是他們商量好的結果。

“你在意這個?”母親問。

“沒有很在意。”俞揚答,“只是陳述事實。”

“你這點不随你老豆,你老豆從來有事說事。”母親說,她大病初愈,因為開顱手術剃幹淨了頭發,現在頭頂還有刀口,被網狀的織物保護着。

又因為養病,不能再時時刻刻保持精致的妝容,明顯顯地,面色如紙,眉眼間的細紋如裂。

她身上穿着醫院統一的藍白條紋病號服,袖子寬大,襯得她腕子纖細,纖細的腕子戴不了镯子,只手背被針頭和醫用膠布纏繞。

俞揚這才察覺到,她确确實實蒼老了,是個年過半百的小老太太,而不是那看不出年紀的仙女娘娘。

“我們從沒有一起好好地聊過老豆呢,媽。”俞揚說,輕輕喚着他多年來打心底想喚她的稱呼。

“之前是因為太久沒見他了,不敢跟你聊。”母親說,望着他臉,目光飄得很遠,“我确确實實,該是有三十年沒見他,你出生後我就沒見過他了。”

“他倒也狠心,只給我看了他的屍體,而此後這些年,一次都沒入我夢裏。”

*

“不過,我做手術那天倒是夢見了他,他十幾歲的樣子。你應該沒見過他十幾歲的樣子,他當上你老豆,都已經二十三四了。”

“等你能記事,他大概就快到你現在的年紀。”

“時間真是折騰人,轉眼間,什麽都變了,什麽都不剩。”

“我當時有你,也是二十三四,我和你老豆同歲,比他還大一兩個月。說實話,我并沒有打算生下你,在我的人生規劃裏,不會有丈夫,也不會有孩子。”

“我真打算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争什麽搶什麽都與我沒關系,但是你還是出生了——那時候的避.孕手段落後,打胎也傷身體,我記得你老豆看我滿世界找靠得住的打胎醫院,就開始手足無措地掉眼淚。”

“說來稀奇,我平生沒看過男的掉眼淚,特別你老豆當時幾乎哭成了個人形噴泉,讓我不得不反思是不是有哪點對不住他,但他反反複複地跟我說對不起。”

“哭得我都煩了。”

“所以你就因為他哭,心軟了?”俞揚适時地插話道,雖說聽父母的往事有一點點尴尬,但怎麽說他也算是當事人。

嗯……當事胚胎。

“差不多。”母親眼神一飄,敷衍道,“我再三跟他保證打胎不會死人,但好巧不巧,我們去的那家醫院,當天就有個因打胎大出血身亡的孕婦。”

“你老豆當時臉都白了,就怕我進去再也出不來。”

“但他也知道生孩子會走一遭鬼門關,你奶奶好像就是這麽去世的,左右搖擺不下,他除了對不起恨不得替我當場去死。”

“最後是我提出來,我們來抛硬幣,數字在上我就把你生下來,數字在下就去引産——橫豎是個死嘛。”

“結果你當然知道了,數字在上。不過我是真沒打算養你,而且那段時間出了點兒小意外,我讓你老豆把你帶走,為處理意外順帶也與你們斬斷了聯系。”

“再有聯系,就是得知你老豆意外身亡的消息。”

*

好半晌,俞揚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老豆和我在縣城的十五年裏,你都沒有想過再找機會聯系麽?”

“沒有啊,你是我不想要的兒子,他是我不想要的情人,為什麽要聯系呢?”母親說,徹底垂下了她那雙說謊的眼睛。

“那你能在他出事後及時趕到,消息真靈通啊。”俞揚冷笑。

“你還不是,在那麽忙的情況下,還能短時間內找到我在哪家醫院養病。”母親說。

“我随你多一點吧,性格上。”俞揚說。

“我還以為你會像你老豆,像你老豆的話,日子會過得容易些。”母親說。

俞揚不說話,他吸了吸鼻子。

沒掉眼淚呢,母親忽然說:“你就別哭了,我招架不住第二個男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

“我打小就不愛哭。”俞揚嘴硬,眼淚先話語一步,滑到了脖頸,“在老豆葬禮上我都沒哭。”

“這回算是補上了。”母親說,掙紮着探手,試圖拿床頭櫃上的紙巾。

“您歇會兒吧。”俞揚自己給自己拿紙巾,擤鼻涕,“身為病號要有病號的自覺。”

“你這點随你老豆。”母親冷不丁道,“說話啰哩啰嗦的。”

俞揚禁不住笑了一下:“在啰嗦方面我可比不上他。”

“他啰嗦到寫個影評都是廢話。”

“對了,這次來給您帶了另外一個禮物。”

“很多次想給您,但很多次都覺得您不會在意。今天尋思了一下,我也不管您在不在意了,只是單純的我想送您這個禮物。”

*

俞揚把那個粉色硬殼封面的本子從禮品袋子裏翻出來。

這是老豆手寫的影評集,記錄了每一部他看過但都看睡着了的文藝電影。

在每一則影評下邊,仔仔細細貼好兩張電影票根。

“這是他唯一留下的可以稱為遺物的東西,我留着也沒多大意義,畢竟真的搞不懂他看不懂電影卻還要堅持去電影院看的迷惑行為。”

“也許您能搞懂吧,您那麽懂電影的人。”

*

把簡抑送回家的路上,簡抑跟他說,他覺得那個柳逐人還不錯,見他到外邊走廊溜達,還給他遞一個蜜瓜的果盤。

俞揚笑笑,心說柳逐果然進門來偷聽了他和母親的對話。

不過無傷大雅,再怎麽說他也專門切了果盤。

“你這随便選的耳釘真好看。”

俞揚把簡抑送到家樓下,吹了聲口哨調侃道。

簡抑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說是随手買的。”

诶,是嗎?

“那個……”俞揚卡了殼,被自己搬起的石頭砸了腳。

“記得給我修紗窗。”簡抑彈了下他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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