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一大團濃厚的雪雲不動聲色地将冬日遮蔽了起來,天地之間的片刻溫暖,頃刻間成了冷風如刀的萬丈冰川。

海顏瞠目結舌地震在原地,眼前的沈嘆奄奄一息。他遍體鱗傷,身上的傷痕血跡觸目驚心,哪怕是一只弱小的蝼蟻都能将他掌控于生死之間。

他的額間流出汩汩鮮血,将他那張絕美的,如岩松般的側顏襯得如此慘白,他就這麽掩藏在冰冷的積雪中,仿若一朵脆弱的曼陀羅,開在雪崖的最邊緣。

海顏的心髒狂跳,呼吸混亂,全身因恐懼而止不住地顫抖着。

卻在驚惶之中,她不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她好怕沈嘆認出了自己,好怕他突然生龍活虎地跳起身來,轉而丢給她一只裝有屍體的大箱子!

一陣雪風從空門山山頂上呼嘯而下,将丢失了好一會兒的鎮靜再次送回了海顏的心底。

此一時彼一時。

我是重回十五歲,現在的沈嘆根本不認得我。

我們海家還沒有遭遇滅門,長姐還沒有薨逝。

一切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更何況,眼前的沈嘆,他虛弱的眼底裏透露着的,是陌生,是疏離。

他一定不認識我!

正當海顏不知進退時,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喝:“你們在幹什麽?!”

海顏轉身望去,卻見她爹海泊喬和司馬經年,帶着身後大批手持刀劍的侍衛,氣勢洶洶地從空門山上奔了下來。

那幾個萬獸幫的幫衆們為之一愣,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是……是海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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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間,那幾個幫衆們吓得大驚失色,他們不再戀戰,大呼小叫地紛紛丢下手中的棍棒,拖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沈嘆雙腳,就瘋狂地逃跑了。

沈嘆身上流出的鮮血,在白雪皚皚的地面上,劃出一道深長的紅色血跡,好似生死簿上被閻王爺用朱紅筆墨勾勒的命數,駭心動目地揚長而去。

海顏心情複雜地看着這道紅色血跡,久久無法動彈。

她一直以為,這個時候的沈嘆應該背靠皇家,即将登頂權貴。

又或者,他應該已經深入皇宮,開始了如魚得水的命運。

可她再也沒想到的是,現在的他,竟然經歷的是這樣的人生。

不過,同情只在她的心底存在了一瞬,便被寒風給吹散了。

她轉身輕松地走向她爹和司馬經年,将所有的憐憫丢進了冰寒雪地裏。

也好。

沈嘆若是這會兒被人打死了,以後,九州上下的所有人,就安穩了。

也好。

世間再無沈無常,再無莫名燒殺打砸的惡鬼沈嘆了。

沒了瘋魔沈無常,楊世伯和楊睦山也不會慘遭毒手了。

一切皆好。

……

觀雪亭裏施粥的隊伍又開始排了起來,之前躲藏的百姓們不知從何處再次聚攏了過來。這會子,幾乎每個人都在讨論剛才的突發事件。

但更多的人,他們可惜的是,雖然趕跑了萬獸幫幫衆,但那個被打的可憐人卻這麽被拖走了。

就連清荷也在一旁劫後餘生地感嘆道:“被打的那個男子,就這麽被拖走,應該會被拖死吧?我看他流了那麽多血。”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是神佛這會兒顯靈,為我們大梁除了一害呢!”海顏話中有話地說。

這會兒幫忙者衆多,無需海顏和司馬經年幫忙,其他錦玉樓的活計們早就忙活開了。司馬經年看着觀雪亭裏的衆人,他由衷地感嘆道:“大梁的災害,如果不從深度解決,恐怕是很難拔除的了。”

海泊喬和海顏皆為一驚,對望了一眼,司馬經年卻笑着對海泊喬說:“今天本王能在後山這裏為百姓們施粥,多虧了你了。”

海泊喬微笑着點了點頭,道:“晉王殿下客氣了,如果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海某一定義不容辭。”

司馬經年淡笑一聲,旋即,卻用最凜冽的目光盯着他,說:“是啊!畢竟在咱們京師城,你‘海佛爺’的名頭,還是很響的,就連本王都略聞一二。”

海泊喬心下一驚,臉上閃過一瞬意味不明的神色,緊接着,他趕緊拱手行禮道:“殿下,這都是平日裏大家喊着玩兒的,你別當真。”

“你不覺得‘海佛爺’的名頭太響亮了些麽?”司馬經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世人都知,如果官府搞不定的事,求助于你海佛爺,一定能伸張正義,獲得最滿意的結果。海老板,人的名頭,都是跟人的行為聯系起來的。這麽看來,你的野心不小啊!”

周圍人皆是一驚,海泊喬更是撩袍準備下跪行禮,以示忠心。

誰知,司馬經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不動聲色地将他拉了起來,好似雲淡風輕,好似雁過無痕地笑了笑,說:“哎,海老板,你別緊張,本王只是跟你提個醒兒。”

好一個提個醒兒!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就将海泊喬心底的如意算盤給全部打散了。

更讓海顏震驚不已。

她一直以為,那個能被沈嘆逼得退位的皇帝,應該是個無能的,懦弱的,不堪一擊的傀儡。

可今天和晉王殿下這麽相處一番,反而颠覆了她所有的想法。

當然,更颠覆她想法的,卻是沈嘆的現狀。以至于,就連晚間回到府中用晚膳時,她都沒有緩過神兒來。

海夫人給海顏盛了小半碗臘八粥,溫聲道:“顏兒,快吃點東西吧!從法恩寺回來後,怎麽總是出神兒呢?”

海泊喬一口氣喝了小半碗粥,暖了暖身心後,才嘆道:“也許是被鬥毆的人吓得,我們家顏兒,何時見過這種情形?”

海夫人吓了一跳:“鬥毆?傷着顏兒沒有?”

海顏嘆道:“沒有啦!娘,我只是感嘆人和人的命運,為何總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呢?”

“要我說,”海泊喬夾了一筷子小菜,道:“我們家顏兒就是好樣兒的,面對恃強淩弱的人,她一點兒都不膽小,反而還能帶人上前制止!嘿,她這點啊,随我!”

這麽一說,海夫人吓得心髒突突的,她的臉色變了又變,後怕道:“下次這種事兒,咱別去了。萬一出個什麽岔子怎麽得了?望舒進宮了,我就只有一個顏兒在身邊。”

說罷,海夫人又給海顏夾了些暖姜片和餃子,放入她的碗中,說:“多吃幾片姜,你的風寒剛好,別再吓出病來了。”

“哼,到時候顏兒嫁人了怎麽辦?!”海泊喬冷不防地道了聲。

海顏大窘,羞得滿臉通紅,她大聲地抱怨道:“爹!”

這倆夫婦全然無視海顏的羞赧,開始大聊特聊了起來。

海夫人直接接了海泊喬的話茬兒,說:“顏兒及笄後,一直有人送名帖過來,我看了好幾家,都不怎麽滿意。你呢?今天法恩寺那兒,有沒有看中什麽适合的公子才人呢?”

提起這個,海泊喬就一陣心塞,他擡眼看了看四周,揮了揮手,示意下人們退出了膳廳,方才對海夫人,壓低了聲音,說:“我算是瞧見了,皇後就不是個善茬兒!”

海夫人神色一凜,方才點了點頭,道:“我進宮幾次,能感覺到一些端倪。”

“本是約好一同前來的幾個名門望族,今天一個都沒來。”

“啊?”

“哼,他們全都被皇後給攔住了。她猜到有人會利用這次施粥,來個選親什麽的。還夾槍帶棒地說我想要用這次施粥來攀龍富貴來着。”

海夫人一聽,轉而微微一笑,道:“她倒是猜中了。”

“那也不能說咱們海家攀龍富貴呀!”在一旁喝粥的海顏終于吃完了,她輕拭唇邊,不悅道:“如此想來,姐姐在宮中的生活也不大好過。”

海夫人邊給海泊喬布菜,邊說:“以咱們海家的實力,要說‘攀龍富貴’确實是有些過了。”

“皇後能這麽說,我倒是有些開心。”海泊喬不以為然地笑了:“財不露白,就讓她以為咱們是想巴結吧!不過,我本來是覺得,其他名門望族沒來也就算了,畢竟,我的意也不在此。”

“八成你是惦念那個晉王殿下呢!”海夫人直接道了聲。

“知我者,夫人也!”

海顏再度大窘了起來:“你……你們!爹,你讓我去後山下幫忙,就是為了這個?”

“是!”海泊喬也不跟她瞞着,直接說:“不過,你倆若是看不對眼,我也不會勉強你什麽。但從我的觀察來看,晉王殿下應該還是有點小心思的!”

“爹!你別亂說!”海顏的臉紅成了前院兒的紅梅,配上她此時坐立不安的神情,讓她的爹娘頓時笑開了。

“不過,晉王殿下這步棋,我還要再看看。”海泊喬收住了笑意,眉頭驀地緊鎖了起來:“我本以為,他只是個埋頭讀書,不識世故的皇子罷了。可今天這麽一回合下來,我感覺,也許晉王殿下這步棋,是個險棋。”

“怎麽說?”海夫人的興致被吊了起來。

“我本想賣他個人情,誰知,卻被他将了一軍。不過,這倒不算什麽。主要是今天皇後的态度,讓我覺得咱們顏兒的婚姻大事,還是再斟酌一下較好。”

海夫人觑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啊,被人家喊了好些年的‘海佛爺’給喊得不知道姓啥了吧?人家晉王殿下的婚事輪得到你說的算?前段時間杜夫人來咱家做客,她說晉王殿下的選妃恐怕要在達官貴人之中選擇,不會在民間選妃了。這明着暗着是想提示咱,咱家顏兒要想成為晉王妃,是絕無可能的。”

“哼,杜望那是什麽人?鬼精鬼精的!他家夫人跟他性子一個樣兒!你知道她為什麽跟你說這些麽?”海泊喬不屑道。

這麽一說,海夫人懵住了:“不知道。”

此時此刻,就連海顏也懵住了,她不自主地問道:“杜望?是那個禮部右侍郎杜望嗎?”

“正是。”海夫人贊許地對她颔首道。

海顏心頭一驚,她記得這個人。

重生之前,她跟沈嘆剛回京師城,沈嘆便指着城門上的頭顱給她看的那個。

“其實杜家啊,是看上咱家顏兒了!”海泊喬嘆息一聲:“咱們關上門來說實話,這世道,官府不為民做主。天災之後,朝廷如果不安撫民心,必定會有人禍。咱們京師城還好,可若是出了京師城,不論往哪兒走,沿途都是面黃肌瘦的災民,和餓死的百姓。看着可憐吶!哎,現在官府也收不上銀兩,可那些個朝廷重臣,為官的這麽多年,誰不貪啊?!可再貪,也要往後路想想。所以,這杜望他家,明着是瞧上咱家顏兒,暗着是瞧上咱家的銀子了!”

“哼,我可瞧不上他們杜家。”海夫人真心實意地說:“杜家愛貪這事兒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聽說,且不說這‘貪’字,光是杜望他那冷面兒子杜雲沉,我就絕不同意。咱們顏兒也是金枝玉葉般捧着長大,若是去了他家瞧着杜雲沉的臉色,想想都可怕!”

“那正好,世道都這樣了,我幹脆不嫁了!永遠陪着爹娘!”海顏這話說得真心實意,經歷了上一世的悲歡離合,她現在只想天天依偎在爹娘身邊。

海夫人打趣道:“我和你爹倒沒什麽,只是這京師城內那些公子王孫什麽的,恐怕是要傷心了。對了,尤其是那個晉王殿下。”

“娘!!!”海顏欲哭無淚。

海泊喬放下碗筷,沉思了一會兒,道:“三天!如果晉王殿下三天內沒有派人登府,這步棋,我就放棄。”

海顏想到司馬經年會被沈嘆逼得退位,最終走上絕路,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悲劇,于是,她深吸一口氣,嘆道:“放棄得好,爹,這步棋是個死局,咱們換個路數!”

“哦?”海泊喬笑了笑:“看來,我的女兒沒……”

“老爺!”一名小厮的通報聲,打斷了膳廳內三人的說笑:“有訪客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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