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02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藍惬觑着崔酒的臉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崔酒與馮遜政見不合,常生龃龉,即便他只是個八品閑官,多少也是有些耳聞的。如今看來,确實不假,兩人竟連表面的和平都有些維持不住。
崔酒瞧着沉默下來的藍惬,略帶抱歉道:“是我不好,擾了舒恩的酒興。”
“昭靈言重,”藍惬擺擺手,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壇酒,我卻收不得,還請昭靈別難為我。”
崔酒微一挑眉:“這有何難?既是送給你我的,喝了便是。”說着,打開酒壇,芳香四溢,是一壇這個季節裏很少見的桂花釀,藍惬不由暗嘆了一聲好酒。旁邊崔酒看着那壇桂花釀,臉色比方才還冷。
藍惬轉頭看見他臉色不對,輕聲道:“昭靈?”
崔酒猝然回神,微微苦笑道:“我還真是無福消受這美酒。我吃不得桂花,小時吃桂花糕,險些要了性命。”藍惬聽了,慌忙将桂花釀蓋上了。
崔酒笑了:“聞一聞卻是不要緊,只可惜與此等佳釀無緣了。”
藍惬斡轉道:“馮主簿恐怕只是無心之失。”
“此事知道的人确實很少。”只是馮懷素該是知道的。
所謂無心之失,只怕是從沒放在心上,才會犯了忌諱。崔酒笑着依偎進椅間的軟墊裏,裝作遺憾道:“這壇美酒看來只能便宜舒恩了。”
藍惬又露出那種帶着些羞怯的笑:“我不占你便宜,改日、改日一定另送一壇好酒給你。”
崔酒笑得漫不經心:“那我就先謝過舒恩了。”
崔酒本以為他那只是客套話,不料幾日後他結束值宿從宮裏出來,剛出宮門便遇上了提着酒壇的藍惬。
“昭靈今日應是休沐吧?不如與我去一起去太平坊喝一杯?”藍惬搖搖手裏的酒壇道:“這可是我自己釀的酒,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崔酒看他一臉得意神色,忍不住笑了:“如此,卻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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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在路上,迎面正碰見了要入宮論事的袁熙馮遜二人。
崔酒見了人,遙遙一拱手,寒暄道:“袁秘書郎、馮主簿早啊。”
袁夢杳率先開口道:“崔員外郎早,這是剛值中完?”
崔酒漫應一聲:“崔某今日休沐,約了好友打算去太平坊小酌幾杯。二位此時進宮怕是陛下宣召,不好耽擱,崔某先告辭了。”
袁夢杳正要點頭稱是,馮懷素忽然開口道:“那壇酒如何?”
“好酒!”藍惬全無心機地接了話:“那壇酒真是好酒,怕是上了年頭。可惜昭靈不服桂花,美酒最後全讓我獨占了。”
崔酒頭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餘光掃了掃馮懷素的臉色,果然不大好,連忙道:“辜負馮主簿一番美意了,改日、改日定向馮大人賠禮。”
藍惬看他臉色不好,也急忙應道:“是是是,藍惬唐突,改日一定尋一壇更好的佳釀給馮主簿。”
更好的佳釀?馮懷素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怎會有更好的佳釀?那酒是他祖父馮真寄當年親手埋下的狀元酒,取月中折桂之意,全天下只有這一壇!即便是他高中那天,也沒舍得喝!他取了大半送給崔酒,可他根本不稀罕。他當然知道崔酒吃不得桂花,他只是……想不到他還有些什麽,能比這桂花釀更好更珍貴了——他怎麽能真得把自己送他的東西,送給別人呢?
袁夢杳一見馮懷素陰沉的臉色,明白過來幾分,急急忙忙打了個圓場道:“那可是可惜了,懷素那壇狀元酒我觊觎了好久,他可是半點也不肯給我啊。看來你我都沒這個口福啊。”
崔酒聞言愣了一下,帶點懷疑地看着袁夢杳,一旁的馮懷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袁夢杳悻悻地拱了拱手道:“啧,得得得,你們的事我可不摻和了,簡直裏外不是人。”
倒是一旁的藍惬連忙道:“馮主簿,我實不知這酒的來歷,還請馮主簿恕罪。”
“言重。”馮懷素沒有難為他的打算,擺擺手道:“一壇狀元酒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雖這麽說,藍惬又豈不知道狀元酒的意義,暗下了決心,以後總要賠他一壇更好、更珍貴的酒才是。
崔酒看向馮懷素,似是頗為遺憾道:“辜負馮主簿的美意了。”馮懷素豈看不出他敷衍之意,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袁夢杳見狀,不好意思地道了聲抱歉,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經此一遭,藍惬的酒興消了大半,忍不住嘆起氣來。
“不是你的錯。”
崔酒的安慰并沒有讓藍惬好受多少,他撇撇嘴道:“怎麽會不是我的錯?都怪我一時貪杯,唉……真不知該拿什麽抵這壇狀元酒。”
“舒恩不必擔心,此事我會解決,再者,馮主簿不是個愛遷怒的。他只是惱我罷了。”
藍惬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問他:“可是因為政見不合?”
“非也。政見在其次,最要緊的,是門第之見。”
藍惬明白過來。
馮遜反感的是世家,而崔酒恰恰出身于世家,還是世家之首的崔氏。難怪馮遜會是這樣的态度。
藍惬大咧咧安慰他:“英雄不問出處嘛,世家也好,寒門也罷,只要是為國效力,總是殊途同歸。”
崔酒笑得有幾分冰涼:“可總有人覺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藍惬呆了呆不知如何勸慰,只得道:“走走走,喝酒去!今日休沐,不提這些。”
崔酒朗然一笑道:“走!”
太平坊在東市,街上行人往來絡繹不絕,煞是熱鬧。藍惬提前訂了滴水軒的雅間,這裏乃是繼元之亂後又重建的,滴水軒有不少好酒,并不禁止自帶酒水,精致吃食也有不少,據說高祖皇帝龍潛之時,常在此處與幾位好友開懷暢飲,因此生意興隆、日進鬥金,若不提前預定,一座也難求。
崔酒來過這地方不少次,有幾次是像今天這樣和朋友一起來喝酒的,有幾次是他叔叔雍國公崔謬讓他見一見自己的産業的。滴水軒背後靠得乃是崔謬,這件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崔酒亦無揭破之心,只照常坐下,一派自如。
藍惬點了幾樣下酒小菜,笑嘻嘻地打開酒壇,為他滿杯。這酒顏色青碧,氣味清香,乃是竹葉酒,入口甘冽芬芳,回味綿長,又與平常的竹葉酒有所不同。
他頗為期待地看着崔酒:“怎麽樣怎麽樣?我釀酒的手藝不錯吧?”
崔酒朝他舉杯:“堪稱一絕。”
藍惬聞言頗為歡喜,兩人又是一番推杯換盞,好不快活。崔酒不擅詩詞歌賦,多談論的是天文地理,農政水利,間雜些時政,不料藍惬雖是協律郎,對這些也頗為了解,暢快對飲之後更是相互引為知己。
酒至半酣時,天色已微微黯淡下來,兩人竟在滴水軒耗了一天時間。
兩人相偕出了滴水軒,道了聲告辭,各自回家。
今日日頭很足,日暮時分,陽光秾麗熱烈,晃得人睜不開眼。藍惬帶來的那壇竹葉酒,酒味雖薄,後勁卻很足,被風一吹更是上頭,恨不得就地躺倒睡上一覺。
崔酒揉了揉額角,晃晃悠悠往家裏走,心裏慶幸玉京治安向來不錯,就算醉成這幅樣子也無妨。
崔酒在城西有一座不大的四方宅院,他一人獨居,家中管家仆役一概沒有,比些出身寒門的官員生活還要簡樸許多,甚至有幾分作秀之嫌。其實他倒沒有思量那麽多,自己吃穿用度都不算簡樸,不請仆役,只是覺得一個人住着更自在些。雖說院落看着簡樸,究竟在寸土寸金的城西,也并不便宜。別人怎麽說怎麽想都随他去,還是自己自在要緊。
眼瞅着到了家門,崔酒暈乎乎地從懷裏摸索鑰匙時,被人猛地從後面拉了一把,他本就頭暈,此時更是站不穩,直直摔坐在地上。他在心中暗暗咒罵一聲,不知道是誰這麽不長眼,敢在玉京街頭鬧事,真是嫌命太長。
馮遜站在崔酒身後,看着他磕磕絆絆地爬起來,聞見他又是滿身酒氣,譏諷道:“崔員外郎可真是名實相副,無一日不與酒為伴。”
崔酒醉眼朦胧地回頭看他,心裏泛苦,面上嬉笑:“馮主簿于此點上可就差遠了,你,一來清高傲慢,二來耽于權勢,名不副實說得就是你,馮遜、馮懷素,馮主簿。”他一邊說着,一邊終于找到了鑰匙,轉身迷迷糊糊地打開門鎖,一閃身進了院門,反手就将要門栓死。誰料馮遜反應更快,一腳就将門踹了開來,正站在門後的崔謬未料到此舉,胳膊撞了個正着,疼得要命。
馮遜冷笑着走了進來:“崔員外郎,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裝醉的功夫可真是突飛猛進。”
“馮主簿才是令人大開眼界,私闖朝廷命官家宅不是小罪,馮主簿是想到天機營坐坐嗎?”
馮遜努力壓下心頭的無名火:“如今我們不能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談談嗎?”
崔酒盯着他瞧了半晌:“改日吧,馮主簿請回。”
“昭靈!”
崔酒朝他一擺手:“馮主簿慎言,非朋非友,不宜以字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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