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
13 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
鬼鸮林地處百夷西南,其間常有野獸蛇蟲出沒,更兼瘴氣密布,人跡罕至,即使在百夷也屬于蠻荒之地。崔酒拄着一支簡陋的竹杖,看着眼前高聳入雲的林木低咳了兩聲。他咳血的事情被舍岈壓了下來,沒給舍迦知道,舍岈派了部落裏的巫醫給他,幾副成分不明的藥物灌下去竟真還有效,只是也不知是診治遲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留下了咳嗽的毛病總不見好。
使團中的其他人分列三隊跟在他後面,不少人臉色也不大好,看起來或是青蒼,或是慘白。一則是想來待在牢裏時沒少憂心忡忡,二則百夷多山,地勢陡峭,起伏不平,這一路走來頗為辛苦。
負責押送他們的衛兵将人數仔仔細細點清之後,指着鬼鸮林旁的刻字的石碑道,對崔酒說道:“看好這塊界碑,你們往後住在那邊,一旦越過石碑,格殺勿論,懂了嗎?”
崔酒看着石碑點點頭,用百夷語問道:“現在我們能進去了嗎?”
他衛兵頭子似乎沒見過這麽上杆子找死的人,大度地揮了揮手:“滾進去吧!敢出來別怪我們手下無情!”
崔酒回頭看了看其他人,其中大多數人臉色都體現出一種認命的漠然和麻木,他仔細觀察了一下衆人,将其中仍有鋒芒的幾人暗暗記了下來。他朝衛兵拱了拱手,動作利落地往鬼鸮林中走。
鬼鸮林就是舍岈最終處置他們一行人的地方。在他的堅持之下,舍迦沒再請求舍岈放他們回去,而是求他饒過他們性命。舍岈沒殺他們,但也不像崔酒希翼的那樣将他們繼續關在鳳流城的牢中,而是遠遠地發落到了偏僻的鬼鸮林。這裏最開始是庇佑之地,但凡犯了重罪的人遁入此地,便任其自生自滅,不再受逮捕和追殺。後來逐漸演變成了百夷的流放之地,類似于齊朝的雁門、嶺南之地。
雖然不像崔酒所希翼的那樣,這結果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舍岈留着他們在鳳流城興風作浪才會叫人大吃一驚了,若是如此,他不僅要鄙夷舍岈,也要鄙夷輸他一步的自己了。
舍迦因着崔酒一行人被流放到鬼鸮林的事情與舍岈冷戰了好幾日,舍岈不動如山,随他鬧脾氣,怎麽也不肯松口。雖是氣惱不已,舍迦還是很快冷靜下來,派人搜羅了鬼鸮林的地圖來,弓箭匕首衛兵肯定不會允許他們近身,舍迦便準備了幹糧、草藥、種子和竹杖一類的東西。
崔酒拿着舍迦送他的地圖觀察了一番後确定了方向,雖說這地圖并不詳盡,也只有靠近弧億部的一小部分,但還是有很大用處,這上面标示了水源地和可以暫居的地方,大概是以前進到鬼鸮林的人找到的或建的。有了這地圖,總好過他們一無所知地在山林中胡亂摸索。
他們走了大約一個時辰,總算到了地圖上标示的暫居地。出乎意料的是那裏簡陋的廢棄吊腳樓竟然還不少,點了點數目,擠一擠應該夠他們這些人住。
崔酒簡單道:“我們要在這裏落腳,先把這些吊腳樓收拾出來吧。”
人群裏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有人提出來:“住在這裏會不會不太安全?”
崔酒看了看他一眼,指了指四周茂密的叢林:“這林子裏恐怕沒有地方安全,若像沒頭蒼蠅一般在裏面四處亂轉,恐怕沒多久就要迷路,而且還不知會不會遇上野獸。相比起來,這裏倒是安全些。”
一個顫抖的聲音問道:“崔主使,我們、我們還能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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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酒沉默了一會兒,見所有人都睜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由地抿緊了嘴唇:“……實話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活人才能回家,死了就永遠回不了了。”
聽了他的話,有人神色落寞,也有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無論如何,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暫時不能離開鬼鸮林,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很快就有人行動起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打掃廢棄的竹樓。
崔酒正站在主樓前的空地處詢問他方才暗暗記住的幾個人,靠中間的一座竹樓裏傳來一聲驚叫。崔酒聞聲立刻趕了過去,就見竹樓的角落裏躺着一具幹屍,應該有些年頭了,屍體上落滿了灰塵,皮膚已經完全幹枯,露出骨骼的形狀。
“崔主使,這……”
崔酒嘆息一聲:“不必驚慌,大概也是逃入或被流放到這裏的人,一直沒人發現給他收屍吧。”
衆人沉默下來,不由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若他們死了,是不是也會像這人一般暴屍荒野,遲遲不能入土為安。崔酒組織着人将屍體裹了竹席埋了,上面還立了一塊石頭作為标識。只是屍體雖然已經埋葬了,卻沒人願意住那間發現了死人的竹樓。崔酒沒有辦法只得自告奮勇地住了進去,其餘人見了,幾個不忌諱的也松口答應住進去了。
分配好住所之後,崔酒将人分了三波,一批人留下打掃竹樓,另一批人到附近的林地撿些幹柴,再尋找一些能夠做武器的石頭、樹枝一類的東西,最後一批跟他去水源地看看,再打些水回來。
大多數人都更願意留下來打掃竹樓或是到近處撿些柴火之類的,只有很少的人願意冒着危險跟他去水源地。崔酒也不強迫他們,帶着願意跟他去的幾個人,按着地圖的指示往水源地走。
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裏有一半是他方才記住的幾個人,崔酒挑了和他比較熟的陳颉問道:“當日我去百夷王宮,派了個小孩給你們送桃子,你們可收到了?”
陳颉點點頭:“收到了。”
“舒恩與我不在,使團中數你資歷最深、地位最高,是你沒人懂我的意思?還是說我二人不在,你就毫無對策了?”
聽出崔酒語氣中的嚴厲之意,陳颉連忙解釋道:“并非如此,收到桃子之後我即刻通知了所有人要求他們迅速收拾東西,輕裝簡行,即刻四散離開。先後一個時辰,所有人都喬裝改扮一番離開了使館,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但到了城門口就發現有守衛嚴加排查,根本無法出城,在城中滞留幾日之後,便遇上了大肆搜查。被抓之後,我問了幾個離開比較早的人,他們中有人說,鳳流城三天前便已經戒嚴了。”
“罷了,到底是我輕敵了。”崔昭靈停頓了一會兒:“你們中可有人知曉如今南疆情況如何,或是我們為何被捕?”
幾個人面面相觑,自從被捕之後,消息就斷了,他們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麽什麽事。
一直綴在最後面的人開了口:“……是因為、擺流城出事了嗎?”
崔昭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人看起來很年輕,低垂的眉眼間帶着幾分陰郁,印象裏是個很沉默低調的人。
崔昭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
“鴻胪寺胥吏葉集。”
“可有字?”
“……還沒有。”
崔昭靈怔了一下,語氣和緩了一些:“你今年多大了?”
“差兩日十九。”
還是個還沒及冠的孩子呢,不知鴻胪寺那邊怎麽會把他派過來。崔酒在心底忍不住嘆氣,恐怕又是官場上那些彎彎繞繞,有人不想去就找無權無勢的人頂上來。
“你很聰明。”崔酒頓了頓道:“擺流城出事了。左含章夜襲荷郓城失手,擺流城失陷,左将軍力守沱縣,鏖戰身死,為國捐軀。”
葉集聞言,瞳孔驟然緊縮:“……沱縣、守住了嗎?”
崔酒點點頭:“萬幸的是,沱縣守住了。若是沱縣失守,則防線潰敗,屆時恐怕南疆不保。”
陳颉臉色也不大好:“如此,沒有三五年的功夫,恐怕難有與百夷一戰之力。”
葉集直接戳破道:“也就是說,沒有三五年的時間,我們根本回不了玉京。若是情況不好,恐怕朝中還會有人百般阻撓使團回京。”
陳颉喝止他:“慎言!”
葉集擡頭看了陳颉一眼,他眼睛漆黑,在光線晦暗的叢林見,像一片密不透光的陰影,半晌,他又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睫,低聲應道:“……是。”
崔酒勸阻了二人:“此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先去水源地看看。”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若有所思地跟在崔酒後面。大約一刻之後,幾人走到了地圖上标示的水源地。
那是條水流不大的小溪,溪水非常清澈,水下的細沙和卵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崔酒小心觀察了一下四周,道:“留一個人在這裏望風,剩下的人跟我下去打水,都機警些,打完水立刻就走,不許逗留,我們要取水,野獸也要取水。”
衆人不敢輕慢,動作迅速地将水囊裝滿水後,離開了河邊,按着崔酒一路留下的标記回到竹樓。崔酒先叫人生火,燒熟了水分給衆人,就着幹糧吃了,算是一餐。
近夜,崔酒檢查了一下竹樓周圍新布的栅欄,一轉身,就看見葉集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崔酒讓他吓了一跳,冷靜下來之後問道:“有事?”
葉集眨了眨那雙漆黑的眼睛:“我們怎麽才能快些回去?”
崔酒沉默了一會兒:“想家了?”
葉集抿了抿唇,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惆悵:“家裏有人在等我呢。”
“你父母?”
葉集搖搖頭:“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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