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杳然俱是夢魂中(上)

21 杳然俱是夢魂中(上)

将近年關,天氣漸冷,玉京卻逐日熱鬧起來,長街兩側枝葉凋零的楊樹上結滿了紅綢,在冷風中招展出一片灼熱的顏色,映着昨日的新雪,煞是好看。

馮懷素每年這段時間心情都不怎麽愉快,他臉上仿佛結了一層冰霜,議事的時候極其罕見地和辜渙起了沖突,袁夢杳夾在中間苦口婆心、好話說盡,最後馮懷素還是拂袖而去,留下袁夢杳和辜渙相顧無言。

想來好脾氣的辜渙也忍不住向袁夢杳抱怨道:“他這是炮藥吃多了?說話句句帶火氣。”

袁夢杳不得不替好友收拾爛攤子,安撫道:“陛下息怒,說來也不是頭一次了,每年年關他不都是這副模樣麽?”

辜渙氣鼓鼓地看着袁夢杳,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都這樣了你不來哄哄我居然還替他辯解”,見袁夢杳眼巴巴地瞧着他,明白過來他約莫是沒有領會這層意思。沒能得到安慰的辜渙先洩了氣:“罷了罷了,往年他雖是心情不好,也只不過臉色陰沉些,今年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諸事不順,在所難免。”

辜渙仔仔細細回憶了一下,今年年初他終于找到機會,把馮懷素從玉京外調進了門下省,任門下給事中。馮懷素在門下省得以一展身手,駁正違失、審理冤滞均是得心應手。若回憶他政事上的失利,辜渙也只能回憶起兩年前贖俘一事遭到了群臣反對,朝中甚至有了要他罷官的聲音。

支持馮懷素的太學生與反應激烈的世家大族沖突愈演愈烈,差點在建章殿就動起手來。最後還是自己力壓一衆争議,将人從百夷召了回來,贖人之事最後只得不了了之。馮懷素回來之後很是低落了一陣子,玉京也是暗流湧動,辜渙幹脆一紙任命,把人送到了翼州博陵郡。一來是讓他避避風頭;二來是希望他能在地方上安安穩穩做些實事,別總是一門心思地撲在與世家勾心鬥角上。

博陵侯與他叔父高祖皇帝都在暫居博陵,辜渙将人送到那裏,也是希望馮懷素能得到兩人的教導和庇護,世家的手伸得再長,多多少少也要顧忌一下高祖皇帝和博陵侯。

這一步顯然卓有成效。年初辜渙總算逮到了機會把人從博陵郡調了回來,辜渙私下裏親自為馮懷素接風洗塵。這兩年馮懷素變化不小,他皮膚似乎曬黑了些,眉宇間添了穩重,變得沉默了不少,整個人更像一把鋒芒內斂的寶劍。為人處世滴水不漏頗有博陵侯年輕時的味道,決斷果決利落倒像是他叔父的風格,他在門下省幹得風生水起,為辜渙明裏暗裏解決掉不少麻煩,有這麽一位如臂指使的臣子,辜渙愈發順心起來——倘若,沒有今天這一出的話。

“朝堂上我看着還算順利,他還有什麽不順心的?”辜渙想了一會兒:“我記得他婚期是不是近了?”

“就是婚事出了問題。” 袁夢杳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等過了年,懷素就是而立之年了,他與方家女郎早有婚約,只是之前女方的母親去世,婚事這樣一耽誤,兩人年紀都不算小了。本來我勸他,等到從南疆回來就成婚,誰料聖人一紙文書直接把人支到了博陵。聖人還記得是怎麽尋到機會把人從博陵調回來的嗎?”

“當然記得。年初門下省方侍郎突發心疾殁了,這才——”辜渙眨了眨眼睛,看向袁夢杳:“方家女郎是……”

“方侍郎的女兒。”袁夢杳接上後半句:“等過了孝期,懷素可就是三十有二,方家女郎也二十有三了。”

辜渙有些尴尬,這年紀才成婚說出去着實有些尴尬,若是成婚早的,這年紀恐怕都該操心子女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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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之前也沒料到啊。”早早成了婚的辜渙完全忘記了自己這三個伴讀還全是光棍一條。可守孝一事,即便是他也沒法更改,否則積毀銷骨,光是唾沫就能淹死人。

“不然我給他賞他幾個姬妾?”

“方侍郎去世,方家女郎傷心過度,至今仍纏綿病榻,近日裏有消息說她看着怕是不好了。”袁夢杳譴責地看着辜渙:“聖人是怕她病得不夠重嗎?”

辜渙:“……”

“……那我是不是可以準備姬妾了?”

袁夢杳冷笑:“未婚妻屍骨未寒,懷素就縱情聲色,陛下是想把懷素這麽多年在清流的名聲毀幹淨嗎?”

辜渙立刻舉手投降:“吾之過也。”

“陛下也體諒懷素一些吧。”

袁夢杳雖然這麽和辜渙說着,可他心裏知道,馮懷素并非為此事心情郁結,只是有些話是不好告訴皇帝的,哪怕他們從小就親近,到底還是身份有別。

“話說回來,”袁夢杳順勢轉開了話題:“某至今仍是孤身一人,陛下下次賜人姬妾時,是不是也考慮考慮某?”

辜渙冷笑一聲:“無事就退下吧。”

碰了個硬釘子的袁夢杳再拜之後退下了,一離開九宸殿,直奔了馮懷素的府邸,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就是個和稀泥、收拾爛攤子的命啊。

爛攤子收拾的多了,馮懷素的侍從肖九和他熟得很,見是他,立刻開門放行,帶他去見馮懷素。

肖九低聲道:“主人今日心情似是壞透了,回來時臉色陰沉極了,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袁夢杳點點頭:“我知道了,先去忙吧。”

肖九不欲在此時觸馮懷素眉頭,二話不說,低頭就走了。

見肖九走遠了,袁夢杳才擡手叩門:“懷素,是我,開門。”

過了有一盞茶的時間,門才緩緩開了,馮懷素神色陰沉地堵在門口,顯然不希望他進去:“有事?”

袁夢杳厚着臉皮硬是擠進了書房,看着裏面一地被拗斷的扇子,眼角抽了抽,想來馮懷素是上輩子和扇子結了深仇,這輩子總是各種辣手摧扇。他數了數地上散落的扇子屍體的數量,約莫可以估計到馮懷素心情有多糟。

專注收拾爛攤子的袁夢杳撥出一塊可以落腳的地方,假裝沒看見這一地狼藉,淡定地坐下了:“我沒事,你有事。”

馮懷素有些焦躁道:“我好得很。”

“你是好得很,你的扇子倒是倒黴的很。”袁夢杳不軟不硬地怼了他一句,緊接着緩和了語氣,關切道:“懷素,你——又想起馮懇真寄公了?”

馮懷素關上了門,順手從地上撈起來一把肢體扭曲的扇子,将它小心地扭回正常的狀态,只是那本來就命懸一線的扇骨受了力氣,立刻斷成了兩截,完全沒了可以挽回的餘地。

“不是,不是想起。” 他皺着眉将徹底壞掉的扇子扔開了:“是從來沒有忘過。”

袁夢杳在心底長嘆一聲,馮真寄公始終都是懷素解不開的心結。

馮懷素年紀比他稍長,繼元之亂時,自己尚未出生,馮懷素年紀很幼,只是他自小聰慧,懂事早,開蒙也早,很多事情記得比大人還清楚。

當年江北淪陷,馮懷素是親歷過那段混亂的。玉京淪陷的那天,往日的繁華和绮麗被陰雲和恐懼籠罩着,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那日馮懷素原本和他祖父約好要講《雲都紀事》,他興沖沖地去赴約,碰上了被博陵侯安排接應的人馬,因此逃過一劫,跟着他祖父一起到了江南。而他的父母沒有這麽幸運,并未能逃出戰火綿延的玉京。

那一年是繼元六年,入冬之後,馮真寄的身體每況日下,和祖父相依為命、尚還年幼的馮懷素害怕極了,每日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怎麽勸都不肯走。在新年前三天,馮真寄在睡夢中離世,馮懷素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他一覺醒來,一直緊緊攥住的手已經涼了。馮懷素勉強自己冷靜下來,叫了兩聲大父,遲遲沒有得到應答,于是一直喊到聲嘶力竭。直到侍從聞聲而來,硬是拉扯着馮懷素離開,床上的人阖着眼,也沒有一點兒反應。

三朝帝師的馮懇真寄公在江南一處荒僻的院落裏悄無聲息地離世,留下馮懷素孤零零一個人。他既沒能看到收複江北的那天,也沒能看到孫兒長大成人的那天,只看到了漫天的烽火、玉京的淪陷,繁華破碎、绮麗凋零,那是整個晉朝最為狼狽的時刻。按照馮真寄的遺願,崔謬親自安排了葬禮,将他埋葬在江左望玉山。哪怕之後江北光複,馮真寄再也未曾踏足江北的傷心之地。

馮懷素始終記得自己的祖父纏綿病榻之際,來了三個儀表堂堂、玉樹臨風的年輕人。祖父叫他出去,他怎麽也不肯,最後他還是留下來了。這是他一生之中永遠沒有辦法忘記的一天。

他的大父,他受萬人敬仰的大父,躺在床上淚眼朦胧道自己乃是“惶惶乎如喪家之犬”,終此一生,負盡深恩,無顏再回江北。馮真寄清貴了一輩子,可縱然才高八鬥,終究無力回天。滿腹詩書歸作塵土,一身傲骨反成累贅。

從那時起,馮懷素就暗下決心,絕不會走他大父走過的這條路。聲望有什麽用?清貴有什麽用?三朝帝師又如何?他的大父乃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卻要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己也落得一個颠沛流離、埋骨他鄉的下場。說到底,還是權勢最實在——有權勢,至少保得住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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