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相逢猶恐是夢中

27 相逢猶恐是夢中

崔昭靈回來了。

馮遜接到消息的時候說不上是種什麽樣的心情,像是塵埃落定,又像是失而複得。他想:也許兩人鬥法的日子又要回來了。

只是這個想法很快破滅了。

崔昭靈進宮面聖,皇帝屬意他做正四品的朝散大夫,過個幾年,待他重新熟悉了朝中境況,位置肯定是要再提起來的,這已是相當高的禮遇。左含章不能回京,若今上繼續信任他,太子三少裏怕是少不了他的位置。這是多少人窮極一生都到不了的位置,對他而言,幾乎是指日可待。

可這些,崔昭靈都以一句“百夷六年濕瘴入骨,恐年命不永,乞骸骨”,輕飄飄地拒絕了。

今上沒有立刻允許,只道崔相如今已到了玉京,叫他先回去見見家人,辭官之事容後再議。

等崔昭靈一走,辜渙立刻召了袁熙、馮遜入宮,打算讓他們兩個合計一下怎麽好把人留住。自崔昭靈滞留百夷之後,朝中幾大世家的勢力就有些不大均衡,又疑心他是否是有意針對世家。這幾年也是多事之秋,涼州戰事再起,百夷蠢蠢欲動,世家又生疑窦,端的是讓人舉步維艱。

袁夢杳聽他說完,沉吟片刻道:“這……陛下不若先派禦醫會診一下,一來表示體恤安撫之意,二來也可确認一下昭靈身體如何,若真是病重,強留下來也未必有用。說起來,不知陛下是否記得上次科考崔氏的那對孿生子?”

辜渙點點頭:“沒那麽容易忘,崔四和崔五,那兩兄弟幹脆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站在一塊根本分不清。”

“然也。”袁夢杳笑了一下:“這幾年崔四、崔五這兩兄弟考核均是名列前茅,地方上官聲也不錯,可謂是後起之秀。若昭靈當真病重,明年或許可以考慮将兩人調入京中。”

馮懷素卻不贊同,冷笑一聲:“他才多大年紀,哪裏那麽容易病重?推脫之辭罷了。崔氏那對兄弟我也有些印象,崔四性子偏冷,崔五倒是個笑面虎。”

袁夢杳頗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當年使團五十四人只回來了二十人,艱辛可見一斑。昭靈又是個從沒受過苦楚的……陛下還是先派禦醫會診确認一下才好。崔氏那對兄弟性子倒不完全相似,崔四溫文如玉,崔五春風如沐。”

辜渙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懷素對崔氏可真是一如既往。我一早派禦醫去崔府守着了,算算時辰也快來回禀了。”

話音一落,就聽見門外有人傳禦醫來回禀了。

辜渙立刻将人宣了進來,問道:“崔卿身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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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聲上揖一禮,緩緩道:“濕瘴已侵肺腑,咳疾久治不愈,心思郁結,暗傷積年,怕是過不了而立之年。”

馮遜微微顫了一下:“範院判可确定?”

範聲看了他一眼:“此診斷并非範某一人做出,太醫院六人會診,每一個都從醫多年,若是誤診,吾等也該乞骸骨了。”

辜渙半晌無語,最終嘆了口氣道:“需要什麽藥材就從庫中取就是,不必吝惜。終究是耽誤了崔卿……”後半句仿佛喃喃自語,讓人聽不真切。

過不了而立之年……終究是耽誤了崔卿……

馮遜胸口一窒,誰耽誤了崔卿?說到底,他們幾個都有份,而他,恰好是那個罪魁禍首。

辜渙和袁熙似乎又商量、囑咐了一些事情,他只呆滞地下意識應會上兩句,腦子裏早已經卷成了一團亂麻。三人都沒什麽談興,很快便散了。

馮遜一個人恍恍惚惚走在路上,不知什麽時候便拐來了崔府門前。

崔酒住得已不是以前城西那間不大的狹窄院子了,那宅子幾年沒人打理,早就沒得住了。他回京之後,辜渙對他頗為厚待,賞了他新的宅第,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馮遜在崔府門前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後還是走上前去叩響了門環。很快就有人應了門,出來的是個老仆,慢悠悠道:“我家主人身體不适,恕不見客。公子請回吧。”

馮遜攔住了他:“等等,勞煩幫忙通傳一聲吧,就說黃門侍郎馮遜馮懷素來訪故交,萬望一見。”

那老仆猶豫了道:“馮侍郎且在這裏等等。”說罷,又将府門栓上了。

大約半柱香之後,府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老仆道:“馮侍郎,我家主人有請。”

馮遜眼眸忽的一亮,匆匆跟了上去。進了府門才發現,這宅子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許是荒了太多年,石板之間都冒出了荒草,府內人丁不旺,多少有些打理不過來,這些草也沒清理幹淨。宅子剛剛翻修不久,還能聞見沒散盡的清漆味道,更顯得有幾分荒涼和粉飾太平的意味。

那老仆帶着他轉過了前廳,徑直往後院去了,聽得他解釋道:“主人這幾日身子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并非輕慢馮侍郎。”

馮遜點頭:“這我自然知曉,昭靈不是驕矜之人。”

那老仆聽了便不再多言,只領着他往前走,不多時停了腳步,走到門前輕輕敲了門,通禀道:“主人,馮侍郎到了。”

馮遜看着房門外懸着的匾額一時間愣住了,少歡居。他想起這宅子原先的主人,內心湧起一陣不祥之感。

少歡居這名字原是出自“年年老去歡情少”一句,這宅子原本是杞朝留臨侯的別居。留臨侯少年時立志終身不娶妻、不留嗣,卻在年近而立時迷戀上在仇家酒當垆賣酒的少年。當時在位的明帝極其反感男風,下令勳貴及六品以上在朝官員禁絕此風氣。留臨侯只得建了別院給少年,不料此事最終還是被明帝得知。明帝大怒,他愛惜留臨侯才情并未對他動手,卻派人将仇姓少年吊死在了清歡居內。留臨侯痛失愛人,失魂落魄,從侯府搬進了別院,寫下“年年老去歡情少,處處春來感事深。時到仇家非愛酒,醉時心勝醒時心。”,将清歡居改為少歡居,自此日日買醉,稱病不朝,抑郁而終,逝世那天恰好滿而立之年。

留臨侯無子,無人承襲爵位與私産,這宅子後來幾近轉手,幾位主人均是英年早逝,一時間便沒人敢住,逐漸荒廢下來。時過境遷,如今已沒多少人記得此事,這宅子才重新啓用起來,不料竟然轉到了崔昭靈這裏。

“馮侍郎?”

馮遜這才回過神來,匆匆謝過那老仆,走進少歡閣內,便聞見一股濃郁的藥味。室內光線并不算太昏暗,只是床帏大半落下來,掩住了其中人的身影。

床帏內傳來低沉的咳嗽聲,好半晌才停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雲椒,你先下去吧。”

床邊立着的那個侍女聞言便默默退下了,動作輕巧地将門掩上了。她看着年歲不大,眉眼間還一派稚氣未脫的模樣,言行舉止卻很是規矩。

馮遜忍不住上前兩步,半晌才道:“……你回來了。”

崔酒低笑一聲:“讓馮侍郎失望了,崔某命硬,沒那麽容易就死了。”

馮遜感覺仿佛有什麽捏緊了他的心,喉嚨緊得厲害,他勉強道:“我、我從沒,盼着你死。”

“可你也不在乎。”崔酒諷刺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與我無關。’馮侍郎的話,酒尚還記得呢。”

想說的話霎時間被噎在了喉間,馮遜的聲音有些啞:“……你知道了?”

“那日,舒恩與我恰好在你們隔壁。”崔酒似是嘆息道:“所以……沒錯,樁樁件件,我全知道了。馮侍郎今日來,不知酒又是何處礙着了您?”

馮遜伸手将那半垂落的床帏挂了起來,終于看見了崔酒的臉龐,此時方才有這人真的回來了的實感。崔酒整個人都瘦脫了形,顴骨高聳,雙頰都微微塌陷下去。突出的腕骨弧度尖銳,十指上落着細碎的傷痕和老繭,而這雙手在離京之前,大概除了握筆什麽也沒做過。他臉色青白仿若鬼魅,看着他的眼神冰涼涼、空落落的,沒有一絲感情。

馮遜的眼眶立刻就紅了,說不上心頭是股什麽滋味。是他親手把這個人送到了南疆,是他親手把他從當年舌戰群儒的潇灑率直逼成了今天這副百病纏身、冷漠麻木的樣子。這些年,馮遜心中一直有一種莫大的慌亂和恐懼。

他怕他回來,又怕他回不來。

他一度覺得崔酒是回不來了,否則怎麽會這麽多年杳無音信?他若回來,該是在三月楊柳新發時打馬京華,耀武揚威地向他宣布“你失策了我回來了”,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拖着一副殘軀病體攪弄了風雲,卻告訴他自己要死了。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哦,我知曉了。是今上要你來探探我的虛實吧?如今你看見了,可滿意了?”

馮遜似乎終于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了,他半跪在腳踏上,顫着手去拉他的袖子:“昭靈,無論你信或不信,含章當日突襲我并不知情。我不知、不知他會那麽做,更不知會害你受困百夷。”

崔酒笑着看着他,聲音幾乎算得上是甜蜜:“但你希望這發生。因為這樣,我便不可能做得了權臣了。”

馮遜顫了一下:“你當真這麽想?你當真覺得我、我待你沒有半分真心?”

“這六年,你在玉京嬌妻美妾在懷,我在百夷蛇鼠毒蟲常伴,換做是你,你覺得,你會作何想?能作何想?該作何想?真心與否,重要嗎?”

崔酒垂眼看着他:“你與方家女郎既已成親,便該知道你我沒有餘地了。”

“我沒……”

“還未恭喜馮侍郎高升,某祝馮侍郎前途無量、官運亨通。” 崔酒輕輕阖上了眼睛:“縱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誼這六年也消磨盡了,更何況你我不過是年少一時迷了眼,哪來的深情厚誼不可辜負?”

“馮侍郎請回吧。你我之間,無前言可續,無後話可說,無情無義,不必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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