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片狼藉
第五十章一片狼藉
門外、階前。
瘦小身形隐于一襲白衣,眼眶和鼻尖微微泛紅,此時的白灼看起來格外惹人垂憐。
蘇其央莫名揪心起來。
本來滿臉寫着不耐煩的北狄王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他的小兒子,驀地神色一頓。
“北狄王可認得此人?”吳晚然展顏一笑,細細梭巡他目光中的異樣。
霎時間,北狄王的臉色變得難堪至極。
他也摸不準原朝太子是真死還是假死,不過按理來說,應該也不會有人敢大肆僞造編排太子的生死。
攻打上黨城伊始的借口便是找出五世子,如今五世子是失而複得了,可原朝太子卻死于交戰中,他無法交代。
雖然是他的親骨肉,可唯有他死了,北狄才不至于背負更大的罵名。
而铎辰鮮勒也是心懷鬼胎,太陽穴處漸漸沁出冷汗,如墜冰窖般微微發抖。
倘若五弟在父王面前說出那件醜聞,那後果不堪設想。
“本王不認識。”北狄王移開視線,看向吳晚然,一字一句地說出他所做的決斷,“五世子遲遲不見蹤影,想必已經死于中原人的手中。”
白灼心裏明鏡似得,父王為了北狄抛棄了他。
“呵!北狄王好胸襟、識大體,我佩服不已。”蘇其央暗自捏緊雙拳,再也看不下去,快步走向白灼,拉着他作勢離去。
铎辰鮮勒忽地攔下她:“你就是那位蘇将軍的女兒?站住,和我打一場再走。”
蘇其央手腕翻飛,猛地拍開他支出來的左臂,狠狠地瞪道:“滾!”
她手中牽着天可憐見的北狄五世子,眼中倒映出狼狽不堪的北狄二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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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吳晚然早就說過,北狄王一定不會認下白灼。
胡寶楓和白灼都點頭稱是,只有蘇其央獨自一人不信。
可不信又如何?方才在宴席之上,北狄王親口說他不認識白灼。
地上仍有未消的積雪,蘇其央走在上面,留下一連串淺淺的腳印。
白灼一言不發地跟在她後面,無意識地踩在她那淺淺的足跡上。
“你要是心裏難受就哭個痛快,哭過會好很多。”蘇其央怕身後之人傷心,轉身去撫摸他的腦袋。
頭頂傳來溫柔的觸感,白灼覺得他那皺作一團的心似乎好受了些許。
他何嘗不心痛?他甚至覺得痛入骨髓。
他知道父王對他不上心,從不管他的死活,卻不曾想會有一天親耳聽到父王站在他面前,說他已經死了。
雖然已經努力想讓他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可那嗓音還是帶着幾分哭腔:“我為什麽要哭?為那樣的人哭不值得。”
蘇其央憋屈地嘆了聲氣,輕輕踢着腳下的雪,看着雪粉四散。
她和白灼一樣,都是早早地便沒了娘親。
她尚且能在爹爹的庇護下自由自在地度過童年,可白灼卻連個疼他的爹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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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
蘇其央帶着白灼走了,吳晚然也懶得多費口舌。
“北狄王适才也親口說了,五世子與太子不可相提并論。”他給胡寶楓使了個眼色,随後回身道,“我雖不拿喬,可也不會客氣。”
胡寶楓取過提前備好的上黨之盟,頗為恭敬地遞給北狄王。
北狄王接過細看,看着看着臉色卻是愈來愈黑:“二皇子,此份盟約是誰草拟的?貴國皇帝可曾看過?”
“回北狄王,我父皇不曾看過。”吳晚然微眯鳳眼,用目光與他對壘,“不過皇兄已死,我不日後便是下一位原朝太子,想必太子的話應是有些分量的,北狄王不必憂心這盟約不作數。”
铎辰鮮勒見父王神色有異,也湊過去看,數息後怒道:“原朝二皇子!你不要欺人太甚!這些貴重東西在中原境內都不是司空見慣,我們北狄又怎麽會有!”
盟約上寫着,北狄每年送給原朝赤珠、青玉、水晶、貓眼、玳瑁、犀角、象牙、龍涎香各萬兩,自此方可議和,北狄與原朝約為兄弟之國。
“再難得,能有我皇兄的命難得?再能得,能有走出今日這場鴻門宴難得?”吳晚然忽地換上疾言厲色的模樣,“可別忘了,韓将軍還在百裏外圍着北狄軍呢!”
這是在拿死去的太子大做文章,北狄王和铎辰鮮勒自知理虧、只好住口。
雙方相持不下,胡寶楓忙站出來打了個圓場:“二位息怒,本想再加上砗磲這等海貝、珊瑚這等海枝的,二皇子念在北狄四處無海,早已吩咐下官們勾掉了。”
“二皇子不必動怒,既然大家都有議和的打算,本王簽這份盟約就是了。”北狄王在背後朝铎辰鮮勒比了個手勢,叫他不要再多話。
铎辰鮮勒裝作沒看到,仰頭問吳晚然:“既然方才走的那位是蘇夜之女,那蘇夜找到了麽?久仰蘇将軍大名,怎麽不見其人?”
“自然是找到了。只是蘇夜大将軍素來憎恨北狄,不願出面罷了。”吳晚然眼底閃過一絲厲色,目光落在那紙盟約上,“二世子大可放心,回京後我定不會讓蘇夜大将軍親征北狄,畢竟我們今日已結為兄弟之國了。”
聽到蘇夜的名字,北狄王不免有些膽戰心驚,他知道這位将軍的本事。當年若非原太【防和諧】祖害怕原朝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再讓蘇夜為官,只怕北狄會在蘇夜所率的鐵騎下割地求和。
“南番酒色紫玻璃,碗碟杯盤入眼稀。不知二世子可曾聽過這句詩?”吳晚然伸出指節分明的食指,在紫色玻璃盞邊緣敲出極有節奏的聲音。
铎辰鮮勒以為吳晚然在暗諷他胸無點墨,黑着臉道:“好端端地吟什麽詩,二皇子可是覺得我們北狄人粗魯野蠻?”
“二世子多慮了,我并無此意。”吳晚然垂首看向铎辰鮮勒腳邊的碎片,“我只是想說,二世子方才砸的琉璃托盤乃是貴重之物,寸片寸金。”
吳晚然徐徐起身,笑得無害極了:“念及今日結盟的情分,便無需二世子作何賠償,只需親自收拾下地上的一片狼藉。”
地上有油污四濺的菜肴、碟碗杯盤的尖銳碎片,俱是铎辰鮮勒踢翻案桌上的東西。
“胡大人,還不快去給二世子拿掃帚,萬萬不可怠慢了貴客。”吳晚然将雙手背至身後,笑着走出正廳,“待二世子清掃完畢,北狄王再簽訂盟約也不遲。”
走至半路,吳晚然又回頭露出半張笑顏來:“簽好盟約後,我自會讓韓将軍撤軍,或許也可安排他護送二位倉皇北上。”
聞言後,北狄王眼疾手快地攔下将要發作的铎辰鮮勒,凜然道:“還不快忍着!若不是你非要攻打上黨城,也不會有此下場!”
胡寶楓将這二人的動作看在眼裏,直覺得解氣極了,暗自偷笑。
此次北狄動兵,俨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十年來,原朝還是頭一次能在北狄面前耀武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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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滿地都是雪,再過數月便是春季,屆時應有葳蕤青草冒出來。
在雪中不好分辨出身着白衣的白灼,吳晚然卻能一眼找出蘇其央。
二人并排站立于不遠處,倒是真的像一對姐弟。
聽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白灼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眼下會來尋他和阿姐的人,只有一個吳晚然。
吳晚然的步子走得不徐不疾,溫煦的音色緩緩響起:“賢弟莫非不知道你阿姐的頭傷還未痊愈麽?怎麽還讓她呆在外面受寒風,可見你年紀尚小,不懂得照顧體貼旁人。”
白灼想說點什麽,可還是閉上了嘴。
“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蘇其央滿臉惑色,轉身問他。
吳晚然解下外套,披在她頭上:“怕你傷痕處進了風寒,先來看看你。”
白灼終于沒能忍住,冷然道:“你倒是關心我阿姐。”
“我如今是你阿姐的相公,自然是要關心些的。”吳晚然彎腰附耳道,笑着摸他的頭。
白灼懶得理他臉上的炫耀之意,繞過去拽蘇其央的袖子:“你怎麽又犯蠢了?他騙你那麽久,你還要嫁給他?”
“我不會忘記他欺我瞞我,嫁他只是共謀要事,沒有別的意思。”蘇其央回答後又對白灼問道,“怎麽不叫我阿姐了?我看你壓根沒拿我當成姐姐。”
白灼聽後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再次擡眼時,他向蘇其央告別:“你本來也不是我的姐姐,我先走了。”
“賢弟若不是你阿姐的義弟,還能是什麽?”吳晚然朝着他的背影問,“敵國質子麽?”
白灼仿若沒聽到一般,徑直離去了。
“你怎麽回事,為何這樣說他?”蘇其央深深蹙眉,不滿地問吳晚然,“今日之事本就擾得他心中不好受。”
吳晚然言笑晏晏地不答反問,将話題岔了過去:“過幾日韓将軍要進城,你想好如何應對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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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城,禁軍軍營。
終于找到了王數,蘇其央可算是在萬衆矚目下走完全程。
在場的軍兵都知道這位姑娘的武藝驚豔、兵法卓然,都止不住地看她。
“王大哥,我是來告別的。”蘇其央忙不疊地進了軍帳,将萬千視線阻隔在帳簾外。
王數早知會有今日,略微颔首:“好,祝姑娘日後萬事勝意。”
“還請王大哥在韓安平面前不要提及我的姓名,只說有一女子相助即可。”她朝王數抱拳,笑道,“待我去到京城之後,王大哥便可以說了。”
王數詫異地看她:“姑娘你......不躲了?”
“對,難得違父命一次。”蘇其央只覺得此間事了,一身輕松,杏眼中卻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