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落英山

第14章 落英山

第二天清早被鬧鐘吵醒,溫遇河才記起來從今天開始就要隔一天去司法所聽課,他沒睡夠,蒙着臉又躺了一刻鐘才起床,然後趕到槐金巷司法所的時候差點兒又遲到。

他從出了地鐵口就一路飛奔,突然發現前頭遠遠的一個身影從另一頭也在飛奔,竟然是秋焰,他剛從那前頭這一帶唯一的公共停車場裏跑出來,那個停車場車滿為患,溫遇河猜測他肯定是找停車位找遲到了。

然而等他進到司法所大門的時候,秋焰已經拿着記事本站在普法教室的門口點人了,見到溫遇河眉頭一皺:“你怎麽老是踩着點到?下次不能早點出門嗎?就等你一個了。”

溫遇河見他氣都還沒喘勻,也不戳穿,只笑了笑點頭說:“好,以後保證早點出門。”

他依舊坐在昨天的角落裏,看到秋焰點完人後上了前面的講臺,今天的普法課老師竟然是他?

秋焰明顯帶着一絲生疏和緊張,鄭思心幫他連上教室的投影,他把課件ppt投上去,今天還是主講對這些聽課對象來說最重要的《社區矯正法》。

昨天盛淮南只是籠統地提了提他們要遵守的一些重點,讓他們回去在app上仔細查看具體條規,這會秋焰問在場的有誰昨天回去真的認真看了?

底下零零星星有幾個人舉了手,秋焰的眼神掃到溫遇河,他端坐着動也不動,睫毛都不眨,秋焰微微皺了皺眉。

正式上課開始,秋焰把這些法案掰開揉碎了仔細講,課件上的重點部分都用紅底特別标明,看起來一清二楚。

溫遇河覺得他講課的時候邏輯思維比平時要好,起碼講話不會自相矛盾,他把這個結論歸結于是因為此時只是單純地講法案,不涉及具體的現實情況,溫遇河記起秋焰讓他別胡亂打工記得備考的那些話,更加确定這位社矯官是個書呆子,紙上談兵才是他的強項。

就像他根本不懂社會為何物,卻敢言之鑿鑿地說要幫他回歸“社會”。

溫遇河在課堂上走神,想起這些不免發笑。

然後就突然被秋焰點了名:“溫遇河,你來說說什麽情況下矯正對象會被帶上電子定位裝置?”

溫遇河一愣,發現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張一枝從旁邊悄悄遞過來她的筆記本,溫遇河垂眼看,秋焰卻一敲講桌:“不許看筆記,擡頭,這條剛剛才講過,看看你還記得多少。”

溫遇河覺得自己從來沒在一個“課堂”上這麽拙舌過,以前念書的時候,從來都是別人答不出來的問題老師才會指明要他來回答,但此刻,他只覺得這種反差十分好笑。

秋焰皺着眉,似乎想給他個臺階下,說:“做選擇題吧,你聽好,A,未經批準離開所居住的縣市;B,拒不按照規定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被予以警告過的;C,違反監督管理規定,被給于治安管理處罰的;D,拟提交撤銷緩刑、假釋或取消監外執行改為收監執行的。”

溫遇河想了想:“A?”

秋焰說:“錯了,ABCD全都是。”

溫遇河:……你這有點不講武德吧?

秋焰當即又重複了一遍:“拒不按照規定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溫遇河,你昨天的行程日記怎麽沒有上傳到app上?”

溫遇河這才記起來,的确是忘記傳了,昨天回去的時候就已經快淩晨兩點,哪還記得什麽日記不日記啊,他老實認錯:“對不起,一時忘記了,一會我馬上補上。”

秋焰點頭:“好,按照規定,一會下課後來我這兒領個電子定位器。”

“啊?不是吧?”溫遇河驚了,底下所有人都驚了,這個定位器可不是什麽好玩意兒,戴上後就基本處于時時刻刻被監控的地步,去了哪裏,幹了什麽,說了什麽話,全都一清二楚。

一時間教室裏有些哄亂,張一枝也小聲跟程朗和溫遇河抱怨:“咱們社矯官這麽嚴格的嗎?剛還說他看着挺溫和的。”

秋焰又敲了敲講桌:“安靜!”然後才瞪了眼溫遇河,語氣放緩說:“剛剛只是拿這位同學舉個例子,大家以後要嚴格遵守規章法案,違反次數達到三次的,就必須要戴上定位器了知道嗎?”

溫遇河:你要不要這麽故意……

不過這麽一鬧,後面的課他倒再沒走神,漸漸聽進去了之後覺得這位社矯官講得其實不錯,很會舉例子,每個重點法條都會拿個鮮活的案例做示範,讓人即便記不住法條也能記住案子,很實惠的講課方式,而且課講到一半以後,秋焰本身也明顯松弛了下來,生澀感幾乎找不到了,溫遇河默默地想,他在這個職位和這個身份上适應得倒挺快。

課後,秋焰再次把小組內的三人都留了下來,讓溫遇河當着他的面把昨天的行程日記補上,又跟三人說:“一起聚個餐無傷大雅,小酌也并不是不允許,但別喝太多了。”他指着溫遇河的日記說:“你們自己看,7點吃飯,一直吃到10點,三個小時你們喝了多少?以後要控制點兒啊。”

三人連連點頭,秋焰把電腦合上說:“今天就先這樣吧,法律法規你們自己也要記着抽空看,別違規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們的行為也好,法條也好,我都會随時抽查的。”

“好好,我們記住了。”出了門,三人互相對視苦笑了一陣。

溫遇河想去落英山了。

利寧的生日還差幾天,但他自從知道利寧在那裏後,覺得一天都無法再等下去。

落英山的位置他查過,已經出了澄江市,他知道去那裏是違規的,今天上過課後知道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喜提一副電子定位手環,即便要去他得提前三天跟秋焰打申請報告,要拿到批準,但他知道自己拿不到這個批準。

他是去看利寧,去看他案件裏的“受害人”,這批準注定被駁回,說不定還會因此被那個較真又刻板的社矯官“重點關照”。

于是溫遇河決定什麽都不說,默默地去看他的愛人,再默默地回來。

他跑了好幾個花店,現在已經六月了,他不确定是不是還能找得到,他記得香雪蘭的花期只到五月,但終于在一家買到一束淺鵝黃的,這是利寧喜歡的花,他們曾經一起住過的屋子裏也種過,開花的時候,整個房間裏都是春天的味道。

坐上去城郊的班車,溫遇河把花小心地抱在懷裏,他還特意買了只帶噴嘴的小壺,裝滿了水,在這大熱天裏時不時就拿出來給花噴上一噴,希望它到利寧跟前時還是新鮮的。

車走到一半的時候收到了季顏發來的郵件,溫遇河的心跳快了一拍,附件裏的文件點開後看到一份完整的DNA檢驗報告,兩年前用STR檢測法做出來的數據,密密麻麻,溫遇河快速一行行掠過,把這些數據全都記在了心裏。

後半截的路他一直盯着這份報告,看了又看,這是殺死利寧兇手的DNA信息,他至死都會刻在腦子裏。

中巴車開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才到落英山附近,這裏是個小鎮,溫遇河在手機地圖上看了距離,在鎮上租了輛摩托車騎上了山,山上比城裏清涼許多,他按着江小杭說的一直騎到了山頂,找到了寫着E區的路牌。

一排排的墓碑排列在山谷裏,松濤陣陣,是個好地方。

從摩托車的後蓋箱裏拿出花,仔細整理了下,下了三級臺階,沿着狹窄的路徑找利寧的名字。

他有些緊張,微微喘着氣,然後就在一塊黑色的墓碑上看見了利寧的眼睛。

那麽溫柔,那麽熟悉的一雙眼睛,跟他隔着生與死的界限靜靜相望。

走到墓碑前,溫遇河蹲下來,把花放下,手指不自覺就撫上了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半晌沒有出聲。

阿寧,阿寧…他在心裏喚他的名字,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回應這呼喚了。

在牢裏的時候,溫遇河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過去的事,可是在這天大地大,卻無路可走的一刻,他發覺他只有過去,他是個沒有将來只有過去的人。

未來早就不重要了,他還活着,但他的靈魂他的心,已經跟利寧一起埋葬在了這裏。

太陽很烈,溫遇河卻全然不覺,他坐在墓碑前跟利寧說了許久的話,掏出在小鎮上買的濕紙巾,仔仔細細把這塊碑擦得一塵不染,利寧有輕微的潔癖,溫遇河覺得他一定受不了自己身上蓋着塵土。

絮叨了許久,溫遇河跟利寧告別,大拇指撫過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額頭跟他抵在一起,心裏一遍遍說着阿寧,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騎着摩托車下山,出了下山口後右拐去鎮上還車,溫遇河不知道,如果他晚出來十分鐘,就能在進出山的路口碰見利江澎。

一個鐘頭前,利江澎的助理沈原跟他彙報:“許市長的秘書剛剛來電話說考察的行程提前了,明天就要出發,讓我們準備下。”

利江澎訝道:“這麽急?”然後想了想,說:“這一出去就是半個月……”他吩咐沈原:“那就現在吧,我去看看小寧,等回來他的生忌都過了。”

下午四點,相隔十分鐘,一輛摩托車和一輛賓利在落英山的上山口*錯而過。

還沒走到墓碑跟前,利江澎就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束花,臉色微微變了變,走到跟前蹲下,把那束花拿起來看了看,上面還帶着水珠,顯然帶花來的人才離開不久,而且眼前的墓碑肉眼可見被擦拭整理過。

沈原站在利江澎身後,試探問道:“會不會是……他這麽快就出來了嗎?”

利江澎起身,跟沈原說:“給陸檢打個電話,問問清楚。”

沈原當即撥了個號碼過去,寒暄幾句過後。委婉地切入主題:“請問最近涸橋監獄是不是假釋了一批犯人裏頭有咱們認識的人嗎?”

那頭陸辭不知道說了什麽,沈原點頭:“是這樣啊,那明白了。”然後捂住話筒跟利江澎示意,那人的确出來了。

利江澎接過手機跟陸辭說:“陸檢,好久不見,我是利江澎。”

陸辭的語調一下提高些許:“呀,利總,您好您好,沈助剛剛問的事兒的确是那樣的,溫遇河剛剛假釋出獄了。”

利江澎說:“哦,他假釋歸假釋,這都是按法律法規執行的結果,我沒什麽意見,但是我記得是不是有這麽一條,假釋犯不能随意接近跟案件有關的當事人吧?我法律學得不好,陸檢幫我确定确定?”

陸辭說:“是的,的确按規定應當這樣,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溫遇河去騷擾您了?”

“那倒沒有,但是他打擾了別的人,我兒子的生忌快到了,我來看看他,發現溫遇河剛剛來過,我就在想,是禁止令失效了嗎?他怎麽能這麽冠冕堂皇地接近受害人呢?”

利江澎的語氣不急不徐,但處處充滿威壓,陸辭在電話那頭都被壓得瞬間緊張,聞言立即說:“我馬上去了解一下,按規定他是不能這麽做的。”

“既然違反了規定,是不是應當立即取消假釋送返監獄?”

陸辭這會還能保持理智,猶豫了一下沒順着話直接說“那是自然”,而是說:“他現在歸到司法所的社矯程序裏,我會去跟那邊溝通的,您放心。”

利江澎口中念了幾遍“司法所”,而後說:“我記得,檢察院是這種社矯機構的監督單位,你們應該也算是他們的上級了吧?取消一個違規假釋人員的假釋期,有這麽困難嗎?”

陸辭還沒開口回話,利江澎又說:“這件事麻煩陸檢多費費心,我近期跟許市長出趟差,回來後咱們好好聚聚,也好久沒見了。”

“哎行。”陸辭應道。

挂掉電話,利江澎蹲下來,把那束香雪蘭遞給沈原,說:“去扔掉。”

沈原接過花轉身要走,又回頭問:“利總,那個人,要我去安排下嗎?”

利江澎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塊絲質手帕,細細擦着利寧的照片,一邊跟沈原吩咐:“小心行事,先找人仔細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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