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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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和平飯店外,無數輛單車圍繞着幾臺尊貴的轎車停放在大門外,前幾波客人都已進入飯店裏了。直到後幾波較顯特殊的客人才姍姍來遲,車裏下來精致的男男女女着西裝旗袍,歡聲笑語地走進飯店裏。

和平飯店裏,一場浩大的派對即将開始。

這是自北平城成立六十八年來,舉辦的第一場派對,派對舉辦人站立于旋轉樓梯上,晃着手中酒杯,目光落于交談甚歡的客人中。

這些衣着華貴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北平的百姓,只有少數被舉辦人邀請進來的。

“少爺,太陽落下去了。由您宣布派對開場。”

舉辦人聞言,一口飲下葡萄酒,眼睛在人群裏搜索着,略帶失望。

他站在高處接過麥克風,說話前咳嗽了幾聲:“各位,讓我們歡迎新中國的到來!感謝各位的付出,我們終于挺到了新時代!”

聲音激起千層浪,歡呼尖叫連綿不絕,身後侯管家和藹的笑着鼓掌,然後,音樂響了。

“林峯還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老人穿着挺立的西裝,不知何時來到林峯還的身後,手拿着兩杯酒,誠摯的邀請林峯還。

林峯還點頭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再度在人群裏尋找那個可能會出現的身影,但結果不盡人意。

這家和平飯店剛建成時,面前的這位老者幫了很多,林峯還沒理由不去陪他聊天。

“游先生。不,是白先生,這麽多年,您身體如何?”林峯還跟随白先生走到花園裏,見老者頓了下,見他眼中從驚訝轉變舒緩,林峯還才說,“我說過,林家的情報網很厲害。”

白繕找了個位置,林峯還為他抽出椅子,白繕慢緩緩的坐下來,身子愈發老化,稍微做個什麽事都要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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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聽說你要建飯店的時候,我的确沒預料到。以我對你的了解,多半會建什麽軍營,哨崗,畢竟軍事已經影響你半輩子了。”

林峯還依靠在大理石欄杆上:“現在,新中國已經來了。自從我姐夫安置在北平城的炸彈被不知名力量瓦解,已經過去了十來年,期間日本就對中國開展大型的侵略。我的勢力的确在那時也幫上了很多忙,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也是時候将一切交給新一代了。”

“當初秋恩做的事情的确震驚了整個北平。就連我也沒想到,碩果累累的開國将軍會莫名做出這個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真是,做出這種事居然也跟個毛頭小子一樣,心虛的人間蒸發!”

白繕眨巴眨巴眼,嘆出一口長氣。

提到這事,林峯還也連連搖頭,他始終想不清邢秋恩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如果你姐姐能留下一個孩子,秋恩也許就不會毫無眷戀的對北平城下這麽狠的手。”

白繕苦澀的笑了下,林峯還木了下,想到什麽似,反駁白繕。

“倘若留下了孩子,可能是一個悲哀。”這話題太沉重,是林峯還心中的一根刺,他不願再談起,也不願當初姐姐可能會帶着重病産子。

在林峯還的記憶裏,有幾件事值得他對生活不那麽悲苦,其中一件是,姐姐當初離開時,表情很平靜沒帶着一絲痛苦。

像個睡着的天使,來人間體會了酸甜苦辣,又回去了。

林峯還很迅速的收斂起惆悵,轉移話題:“您看,這家飯店如何?當初剛建成是侯管家贊嘆不已,他對建築那麽刁鑽刻薄的人,對這個飯店連連誇贊。”

白繕哈哈大笑起來,從上至下的打量林峯還:“飯店好是好,論建築美感,不如建個博物館呢,長生花醫院那麽大的地皮,一個博物館聳立在那兒,時刻叫後代不忘歷史,豈不是更好?”

“白老爺子啊,我知道您聰明,許久不見,您還是喜歡明知故問。”林峯還給他重新又解釋了一番,“當初,建飯店的想法是因為看到戰後,有很多的人吃不上飯,才選擇建立一家飯店的。只有吃飽了肚子,人就有活下來的希望。”

“至于什麽博物館,交給後代吧。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花園另一邊,傳來小孩的歡聲笑語,小孩們打打鬧鬧,他們頭頂的鮮花正一朵又一朵的争先等待怒放。

春天,悄然而至。

林峯還朝白繕敬酒,“白老爺子,感謝您當初的幫助。這杯酒,晚輩敬您!”

兩人聊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月亮已經攀至頭頂,林峯還偶爾小酌幾杯回複白繕的疑問,不知不覺,話題就聊到了白繕化名游先生的原因。

“我知我妻子對不住北平的所有人,她啊,千不該萬不該做那種可怕的實驗。當初,珠兒走後我本打算跟随她,白绫都挂上房梁了,腦袋剛上去,繩子一下就斷了。就像是,珠兒不願意讓我跟着她。”白繕摸一把臉,又嘆氣,“那以後我就化名,離開了北平。”

白繕是幸運的,日本攻打北平那些年,無一列外他都巧合的躲了過去。期間白繕借原先的人脈積攢錢財,躲到日本投降了,他才敢化名,悄悄的回到北平。好在那時,北平在林峯還的保護下并沒有淪陷,反倒抗日情緒愈發昌盛。

就這樣,白繕在衆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化游姓,落葉歸根。

林峯還仰頭,今夜月朗星稀,是個清風徐徐的好日子:“一切,都已經劃下了句號。挺好,挺好。”

白繕也适時道:“你啊,是時候也該尋個姑娘了。難道你想一輩子都一個人嗎?到時候老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林峯還哼笑:“您當初看我手相,說我沒有子孫福。如今看來啊,的确沒這個福氣。”

林峯還指尖輕觸玻璃杯口,長長的睫毛在眨眼間帶了點水珠,他拿起一朵剛掉的花,撚着玩。

自從姐姐因病去世,林峯還心裏一直空空的,他很明白,他永遠也遇不上一份真摯的感情。

林峯還很早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但他不在乎,就孤孤單單的這樣走完一輩子吧。

月光落在林峯還的眼鏡邊上,散發着微微的光,是道不明的惆悵,這麽多年,時間沒有在林峯還的臉龐留下印記,依舊年輕矜貴。

但時間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掩藏的悲感,林峯還聞言,先是沉默地望着那群小孩打鬧,不知想着什麽事,才回應:“林某,此生奉給家國,足矣。”

白繕贊同的點了點頭,沉思了好半會兒,才言:“朝有食,暮有所,峯還啊,你如今的成就,對北平的百姓來講,就如同千年前秦國之帝。”

林峯還搖頭,認真道:“不過是雲泥之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罷了。”

身後的門內的音樂停了,派對結束了。

林峯還也該回林宅好好修養了,這十幾年來,他太累太累了。

“如今,你的位置太高,多留點心眼吧,即使是新中國的到來也不要卸下防備。”白繕很早就看透了一切,“一代一代,秩序重建,必然會在此之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林峯還不以為然:“您聽。”

他給白繕指了一個地方,讓白繕安安靜靜的聽着,不久後,一個不起眼的房間亮起明燈,傳來熟悉久違的唱戲聲。

“那是您的聲音,有個喜歡聽戲的洋人從他的國家帶錄音機,專門過來錄下您最重視的作品,霸王別姬。”

白繕聽完後,先是欣慰,再是一知半解:“沒想到這個時代了,戲曲還有人念着呢。你特地給我放這個錄音,是想告訴我,喝水不忘挖井人?”

“并不。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都免不了被後世評價,但畢竟是百年後的事了,與其想那麽多,倒不如好好過日子。一切批判,我都将向武後效仿,所有評價,寫于我死後備好的無字碑即可。”

林峯還說罷,轉身,白繕也起身要離開。

飯店樓下,送白繕離開前林峯還說:“願你晚年安詳,白老爺子。”

車子發動,白繕由衷的笑了笑,“明天,你打算做什麽?”

“給姐姐送一束花。”林峯還說。

看一眼少一眼,白繕望着後視鏡,滿眼不舍,林峯還仍舊消失在了視線裏。

有時候,花開的太滿,會招來嫉妒。人不比花,卻勝似花。

-

“那個男人今天又來買筆墨了。”

“是啊,上次無意間看到他的畫,居然畫的是一個美人,這世間上我就沒見過比他畫中的美人還要美的姑娘。”

畫廊裏,走出來一個男人,他剛賞完國外知名畫家的展覽,去糕點鋪買了一些糕點後又在街上慢悠悠的散步,直到将近日落,才有了回家的想法。

路上,他被幾個人攔住,是常光顧的畫具店店員,那些人實在好奇的受不了了,就在他回家的必經之地攔住了他。

“是你們啊?我這次又是落了什麽東西?”

“白月沉先生,您沒落東西,您的記性越來越好了。就是我們,對您也越來越好奇了。”

白月沉柔和的望着他們,店員指了指他手裏的畫具,“我們想問問,您畫中的那位美人……有名字嗎?是,是您的妻子嗎?”

白月沉腼腆的低頭一笑:“我的妻子她聽到了一定會很喜歡這個誇贊的。”

“您妻子很美,美得就像不是這個世間的人……不好意思我無意冒犯,您的畫光是看一眼就美到令人徹夜難眠,實在神奇。”男店員說着,見白月沉眸光一沉,趕忙解釋。

一旁的女店員有眼力見,趕忙解圍:“先生,什麽時候帶她上街逛逛吧,我們也想一睹美人絕色。”

白月沉緊緊握着畫具,臉上的表情不動,依舊笑這的溫柔:“她喜歡在屋子裏呆着,不喜熱鬧。”

最後,白月沉沒再閑談幾句,眼見着火燒雲彌漫于天空,他馬不停蹄地跑回了竹林裏的小木屋裏。

走回屋子裏,他取下帽子,對着牆上的畫,“我回來了,瑛瑛。”

畫裏的女人明眸皓齒,一身潔白的西洋婚紗,坐在庭子中,蝴蝶落于肩頭,貓兒栖息腳邊小憩。

“第五年的春天結束了。”白月沉放下手裏的糕點,注意到桌上的香煙,他頓了下,朝邢瑛歉意地笑,“最後一支。”

背朝畫像點燃煙,吐出煙霧,拿起桌上的邀請函,用煙點燃,直到冒起了火焰他才扔到地上踩滅。

打開窗子觀察了一番,煙抽完,他随手抓起水瓢舀水,朝外面的花圃走去。

第五年的春天,種子從發芽到開花,枯萎,然後繼續等待下一個春天。

這片四米長的紫色勿忘我花海,他看了五年。

“我本來打算,死在你離開的那一天。如果我沒被救起,那麽我可能深中蠱毒死在那裏。”

可是白月沉沒有得償所願,他傻傻的以為,所有的好運氣都用在了遇見邢瑛身上。

老天在他放棄生命的剎那,給他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狡猾的讓他活下了一次一次。

他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彌留之際,都是邢瑛在奈何橋上朝掌管生死的神,磕頭磕出血換回來的。

就連路過的人,都會唾棄邢瑛這樣的行為,有人罵她,有人笑她,但無一人會效仿她,無人會和她一樣,為了一個愛自己愛入骨的人,用頭破血流,換來一次活的機會。

“邢瑛,老婆,瑛瑛。”白月沉凝視面前的花海,當初種子開花時,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是玫瑰,梨花,桃花。

但偏偏……是勿忘我,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但他一分一秒,都沒有忘掉她,永遠記在心尖。

他繼續說:“好久好久以前,答應給你買的桂花糍粑,蓮花餅我都放在桌子上了。每天都有在吃嗎?”

他給花澆完水,走進屋子,出來時穿了一身黑色西裝,與畫裏一身潔白婚紗的她相呼應。

他手上拿着一把長劍,在屋外哼起了曲。

他熬不下去了,每一個沒她的日子就如同十八層地獄,即使他看透了生死,被生活的點點滴滴的美好留住,那也無用。

今天,是他定好的日子,今天的晚霞很美,漫天的火燒雲似加了油畫的水墨,被倒翻在清水裏,朦胧絕美。

倘若她在,必然會熱鬧歡呼,拉着他在院裏賞景。

看那,即使一點的孤獨都可以擊垮他,而他卻熬了五年……美好短暫,山河遙遠,唯有邢瑛,才能留住他。

他很久沒有開腔了:“還記得,我們遇見時的那一曲戲嗎?霸王別姬。我再給你唱唱吧,有點難聽,別笑我。”

這天下的戲子啊,總被人指指點點,這不行,那不行。

白月沉始終記得,初次學唱戲那一夜,他被不停告知,唱戲懂戲即可,萬不可被戲奪去了魂兒。

他很早就懂了——一朝唱戲,終成戲中人。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有勞妃子。”

白月沉擡手,冰涼的劍刃貼在脖子上,他深深的閉了眼:“如此,妾妃出醜了。”

原地轉了一圈,解脫般,用力在劃下一道凄美的血花,綻放于紫色花海中,倒地。

劍刃滑下明亮的血,他臉朝屋子裏的畫像,朝着畫裏的她,說:“妾随大王,生死無悔。”

那一刻,邢瑛站在他面前,就如那日在戲臺上的驚鴻一瞥。

……

……

瑛瑛,長命百歲我做不到了,春暖花開我替你看盡了,原諒我一次好嗎?

瑛瑛,我來了,你一定等很久了吧。

我的妻子,她長眠于1932年。

1932,這一年,春暖花開,冬暖夏涼,世間種種,入不了我的眼。

唯有戲臺下那個明媚的少女,走進了我心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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