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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當那只竹蜻蜓從東牆內飛出來的時候,蕭尋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說實話,他原本只能說是抱着試試的心态,放飛這支自制竹蜻蜓的。

盡管他已經花費了許多時間來研究飛行路線與飛行高度,以糾正竹蜻蜓的落點,但他仍然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這支竹蜻蜓一定能飛到謝小姐的棋室那裏。

退一萬步說,即使竹蜻蜓真的飛到了,他也不能确定謝小姐一定在棋室裏,或者撿到竹蜻蜓的一定是謝小姐。

即使真的極為好運,這所有的條件全部得到滿足,他還是無法肯定……謝小姐一定會願意回複他。

這是一件希望十分渺茫的事,他幾乎沒抱什麽期待。

可是……這一刻,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蕭尋初呆了一刻,連忙舉起早已準備好的網兜,将尚未降落的竹蜻蜓摘下來,然後将紙片從上面解下。

這樣小的一張紙,當作棋盤已是勉強,實在做不了什麽傳話的作用。所以,蕭尋初沒有在上面找到什麽留言,只看到白子選好了落點,在等他進行下一步。

盡管只是很小的一個變化,可這一刻,一種陌生的驚喜伴随着血液湧進他的頭腦,頃刻過遍全身,這令他不得不連忙将紙片收起來,生怕自己太過用力會将這過于單薄的棋盤扯破。

……好奇怪的感覺。

他産生了一種奇妙的直覺——

謝小姐在某些方面,或許想的與他一樣,她看似沉默,其實并非墨守成規的人。

光是這一點點變化,就讓他感到了兩人之間的共同點,細微地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

謝小姐興許還在對面,只是兩人被牆阻隔,他瞧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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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尋初對着牆面張了張嘴,可半天不知從何開口。

良久,他試探地道:“……謝謝。”

牆內是一片靜默。

他聽說過謝小姐淡漠少言,所以也沒有期待回音。

可是,一段寂靜後,他聽到謝小姐有些困惑的聲音:“謝什麽?”

“謝謝你願意再陪我下棋。”

蕭尋初說。

“我明明已經輸了,卻還來找你糾纏。”

裏面仍是無聲。

正當蕭尋初以為謝小姐恐怕不會再開口的時候,裏面之人又道:“不會。”

她的語氣平靜淡然,仿佛與他這樣下棋,是一樁穿衣吃飯一般随意的事。

謝小姐說:“我每天看書也有點無聊,偶爾切磋棋術……挺有趣的。”

蕭尋初因為她這一句“有趣”,松了口氣,放下大半的心。

他知道謝小姐多半該離開了,突然,他鼓起勇氣道:“我明日卯時三刻過來放竹蜻蜓,還是會放到棋室那裏。到時候,你多注意一下,可以嗎?”

在蕭尋初看來,他說完這句話後兩人之間安靜的空檔,格外漫長。

接着,謝小姐回答他:“可以。那麽每日酉時三刻,我來這裏送還。”

說完,牆內腳步聲漸行漸遠,是謝小姐離去了。

*

這日,在膳堂,蕭尋初一個人就着醬油便吃光了三碗飯,看呆旁邊一衆小同窗。

他将碗筷一丢,道:“我先回去了!”

其他人動作一致目瞪口呆地舉着筷子,見蕭尋初真要跑了才回過神來,忙阻攔道:“蕭兄,你不吃點菜?今天有燒雞呢!”

蕭尋初回頭笑道:“不吃了,燒雞有什麽好吃的,走了!”

蕭尋初相貌生得不差,但平日裏懶洋洋的,不是打哈欠就是發呆睡覺,少有人見他這麽精神的樣子,倒讓其他人呆了呆。

蕭尋初說完頭也不回就走,徒留三個同窗對着燒雞面面相觑。

一個同窗大為費解道:“他瘋了?!連燒雞都不吃?!燒雞不好吃難道醬油好吃?!他忘了膳堂多久才給我們做一次燒雞嗎?!”

另一個同窗連忙伸長筷子去夾燒雞:“太好了,他不吃我們吃!快快快,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把燒雞都吃光!”

最後一個同窗趕快手忙腳亂地從餓虎撲食的同伴手中搶燒雞,可是他一邊搶,一邊又忍不住去望蕭尋初離開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地道:“你們有沒有覺得蕭兄,今晚心情好像特別好?怪了,他以前不只對木頭感興趣,這是遇到什麽好事了不成?”

*

這個時候,蕭尋初根本無心顧及膳房最近上的是什麽菜,他滿心只想着快點鑽研謝小姐的棋局,還有将竹蜻蜓修改得更穩定。

這兩件都是他喜歡的事,令他欲罷不能。

他離開膳堂就一頭紮進屋裏,将木質棋盤擺開,在上面一子一子推敲。

他每每興奮地放下一子,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将棋子收回來,重新再考量。

如此這般,這日,他直到深夜,方才在棋盤上落下最佳的位置。

蕭尋初選完落子位,仍興奮不已,在屋裏徘徊了兩圈,又坐下來,重新選了木條和小刀,對着圖紙修改一番,又忙碌起來。

蕭尋初的手指十分靈巧,做出來的材料既規整又幹淨,

他忙着修改竹蜻蜓,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将它改得更好些,飛行能更穩定,不知不覺,便入了神。

蕭尋初的眼神凝肅,此刻只怕有人喚他名字,他也聽不見了,若進入萬裏無人之境界。

待全部完成,已是清晨。

次日天蒙蒙亮,他輕手輕腳地離開屋子,避開守夜的師長與起得早的學官們。

待來到內院牆外,他感知了一下風向,然後雙手将竹蜻蜓一搓——

竹蜻蜓輕盈地高飛起來。

它乘着清風,如同一只被寄予了自由之期的蝴蝶,越過重重阻礙,飛入那幽閉的高牆之內。

*

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一局棋,蕭尋初終究還是沒有贏,但他做出了有史以來最穩定完美的竹蜻蜓,方便兩人通信。

在棋局上,他并未氣餒,反而再接再厲,不斷向謝小姐發起挑戰。

謝小姐亦絲毫不畏,從容迎戰,游刃有餘。

不過有時候,在蕭尋初看不見的內院牆內,她也會一個人擺弄那越來越進步的竹蜻蜓。

謝知秋面上看不出表情,可內心卻在意外牆外那人的手藝精進之快。

如此每天各一手,一來一往。

到秋來黃葉堆滿遠山之際,兩人已經下完許多局棋。

他們之間的交流,也開始不局限于下棋。

蕭尋初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對竹蜻蜓進行改良,好讓它承載更重的紙張。直至如今,兩人除了下棋以外,也能進行十個字以內的筆談。

【秋高氣爽,昨日踏青歸。】

【讀書。】

【秋月甚好,與友賞月。】

【讀書。】

【秋假将至,歸家可有安排?】

【讀書,下棋,陪妹。】

謝小姐回信的字總是很少,而且大抵是女子少有機會出門,信的內容大多單調。

不過,從謝小姐願意回答他的問題這件事上,蕭尋初判斷謝小姐大概并不讨厭與他通信。

有時候,蕭尋初也會好奇謝小姐的生活——

【令妹性情何如?】

【尚小,甚纏人,頗乖巧。】

從謝小姐的回信之中,蕭尋初莫名讀出一絲寵愛之情。

出乎意料的是,謝小姐偶爾居然也會主動問他問題——

【可有同懷?】

【有一兄,長三歲。】

【性何如?】

【文武雙全,人皆贊之。】

【少聽提及。】

【其随父遠行,久不見矣。】

這一回謝小姐的回信,比以往要長幾分——

【甚羨,女子限足,不可遠行。】

蕭尋初見信一愣。

這是第一次,謝小姐在書信中提及自己身為女子的限制,亦是第一次,她說自己羨慕什麽事。

蕭尋初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謝小姐的時候,也曾遺憾過以她的處境,難以踏足別處。不知這算不算默契,原來謝小姐自己,也有與他一樣的想法。

然此刻,蕭尋初從她這十個字中,覺察出淡淡的落寞。

這一次的回信,蕭尋初考慮了很久,才寫道——

【父言,西有大漠,孤煙日圓。】

謝小姐回到——

【書中讀過,未曾見,不可見。】

【如何可令汝見之?】

【不知,或此生不可。】

【既在書院讀書,或有機會。】

【不可。】

【何以言之?】

【年十二,将催歸,不可久留。】

看到這封回信時,蕭尋初怔住。

是了,盡管謝小姐拜了甄奕為師,可以破格在書院中長住學習,但她終究是謝家的閨女,待到一定年齡,便該回家議親了。

盡管謝小姐這封信沒幾個字,可他仍能猜到這一行文字背後的種種。

謝小姐之所以能來到書院,除了她是甄奕的弟子之外,多半還有她年紀尚小的緣故。

等她再長大一些,外表越來越接近于真正的女子,作為一個未婚少女,哪怕是只生活在內院,恐怕也不适合繼續待在書院這種大把年輕男子的地方了。

不要說謝小姐這樣的外來者,即使是書院中先生和學官的親生女兒,在姑娘長到一定年齡後,大多也會考慮暫另尋住處,搬出此地。

謝家終究是書香門第,家規森嚴,為了謝小姐的聲譽,必會令她歸家備嫁。

謝小姐今年已經十一,若信上所說的十二歲是她的歸限,那麽距離她離開,只剩下一年。

蕭尋初生出一種難言之感。

說實話,他一直知道謝小姐是女子,但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件事在她身上的影響。

他總以為這種隔牆通信的事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兩人長大。

沒想到,原來分別會來得比想象更早。

蕭尋初抿住嘴唇,不知所措。

*

另一頭。

一日,李雯師父與謝知秋對弈。

棋局過半,謝知秋落下一子,李雯眼前一亮:“哎呀,竟還有這一手!”

她話語中滿是贊賞之色,抵着下巴考慮了一會兒,才予以回擊。

同時,她不忘稱贊謝知秋道:“小知秋,你的棋路好像越來越豐富了!女子學棋的少,這些年來,你的對手幾乎只有我與奕哥兩個,我還擔心你會應付不了複雜的變化呢。”

謝知秋恭順地垂着頭,并未言語。

她手握棋子,腦中則想起,她的對手并非只有兩位師父。

“那個人”下棋時有點粗心大意,總犯顧此失彼的錯誤,可他的頭腦卻出乎意料靈活多變。

普通人通常會有自己慣用的招數,可那個人卻不會拘泥于某一路數,反而始終在變化,甚至突破常規。

有時候,連謝知秋都會被他的下法吓一跳。

雖說目前通常是她棋高一招,可這種不斷推陳出新的下法,對她來說,是新鮮的。

說起來,不久書院就該放長假了,待明年歸來,對方的棋力會不會有進步、能不能想到新的棋路呢?

想到這裏,謝知秋微微一笑,手中黑子落盤,走了一步超出常理的險棋。

她看到李師父被她這一步驚到的表情,淡然道:“還望師父賜教。”

*

這一年冬假,蕭尋初在家過得食不知味。

以前他從未料到,原來自己也會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書院待着的一天。

于是,冬假一過,他立即返回白原書院。

謝小姐也才剛回內院,今日無法像那樣按固定時間給她送信,但光是她身處此處,已讓蕭尋初感到安心許多。

于是,他決定今日早日回屋,重做一個竹蜻蜓,然後準備明日送給謝小姐的信。

誰料,他在膳堂吃完米飯,剛欲回屋時,就聽到身後傳來這樣的對話——

“謝小姐好像回書院來了,今晚負責守夜的學正正好鬧肚子,內院進出多半沒有平時嚴。不如咱們趁機溜進去看看,見識見識甄奕破格收的女弟子到底長什麽樣如何!”

“行啊!去瞧瞧她好看不好看。”

“要是長得醜,日後就給她起個綽號。”

“羅兄,你耳朵靈,你先在外面望風,等我們看完了,就換你進去!”

“憑什麽你們先進——”

蕭尋初頭皮一麻,定住腳步。

他回過頭,只見正在說話的三人,是與他同批入學的學童,皆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他們平日不在一道上課,因此蕭尋初與這三人不是很熟,但在同一個書院幾年,低頭不見擡頭見,彼此也知道名字、偶爾會打招呼。

這年紀的男孩子上房揭瓦的多了去了,這三人未必真有什麽巨大的惡意,可是這些話落到蕭尋初耳中,卻當即生出極大的不适來。

他壓着那隐約的一點火氣,上前制止道:“你們這樣不合适吧,她身為女子,能來書院已是破例。你們這般随意地闖入內院,萬一惹出事情來,讓她父母擔心她在這裏的狀況,強行接她回家去怎麽辦?”

那三個男孩擡頭一見是蕭尋初,知道他平時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家裏又有權勢,便欲與他勾肩搭背——

“有那麽嚴重嗎?我們偷偷看一眼,然後再偷偷出來便是了,誰都不會發現的。”

言罷,他又對蕭尋初擠眉弄眼:“蕭兄,你不好奇嗎?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

蕭尋初撇開對方想搭他肩的手,問:“就算誰都不會發現,謝小姐自己的意願呢?她根本不認識你們,你們憑什麽擅自闖進去?”

男孩的手被蕭尋初擋開十分尴尬,也有些惱了,道:“你做什麽?你自己不去看就不去看,還管我們?她自己跑到都是男人的地方來的,我們為什麽不能去看?難道看兩眼,她還能少塊肉嗎?”

蕭尋初反唇相譏:“人家女孩子只是想讀書罷了,她長成什麽樣和你們有什麽關系?憑什麽你們想知道就一定要讓你們看見?還要任由你們對她的相貌品頭論足?”

“你——”

那學童下意識地做出樣子威吓對方,可上前一步才發現,蕭尋初長得比他高。

盡管蕭尋初的父親如今已經沒有兵權,還把兒子送進書院跟書生似的念四書五經,可蕭斬石還從戎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個高力大。

方朝開國以來,蕭家世代都是武将,蕭尋初是武将的兒子,哪怕沒習武白白淨淨的,仍自小在同齡人中就顯得十分修長。

那學童慫了,不敢直接攻擊蕭尋初,可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後退一步,故意大聲道:“算了,不去就不去!你這麽維護對方又怎麽樣,對方八成也不曉得你是誰!再說了,傳聞裏那謝小姐從小不哭不笑不說話,小時候還差點被誤以為是啞巴,這種人能是什麽美女?搞不好王八眼蒜頭鼻,難看得要命。你費這麽大勁,也不過是在維護一個醜八——”

這人話音未落,只感到自己的領子被用力一扯——

伴随着膳堂裏驟然響起的驚叫聲,他只感到一道拳風狠狠朝他臉上湧來——

*

這天傍晚,謝小姐才剛回到書院,堪堪整理好行禮,尚未用膳,便聽到外面一陣喧鬧。

那喧嚷之大,連她隔着重重園牆都能聽見,其中還隐約可聞先生的怒喝聲。

謝知秋奇怪地往外面望去。

須臾,她的小丫鬟端着飯回來,謝知秋便問:“外面出什麽事了?”

“小姐!你不知道!”

小丫鬟明顯是在外面看了熱鬧才回來的,見謝知秋問起,當即想告訴她。

她道:“膳堂那裏,有幾個學童打起來了!”

謝知秋一愣:“為什麽打起來?”

“不知道。”

小丫鬟搖搖頭。

“先生趕過去以後,那幾個人都咬死了不肯說。但能确定的是,先動手的是那個蕭家的次子蕭尋初。”

謝知秋動作微微一頓。

小丫鬟未覺察小姐的異狀,反倒感慨地道:“想不到這種文人的地方,還會有人主動打架。看來老爺說得果然沒錯,武将家的孩子确實比較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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