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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趙澤聽小二花裏胡哨地吹噓了一番這戲的來路, 盡管将信将疑,但也起了些興致。

他給了小二些賞錢,就在二樓搖着折扇, 悠哉地看起戲來。

這一出《憐雨案》, 總共有十三場。

戲從蕭斬石之子蕭尋初高中狀元遠赴月縣開始講起,說他在路上偶然救下一對奄奄一息的義兄妹, 秉持着以民為本的仁心, 與當地豪強焦天龍、焦子豪父子鬥智鬥勇, 最後竟牽扯出一樁豪強謀殺前任知縣的大案。

當然,這種給老百姓找樂子的戲,大結局當然是異常完美的大團圓——蕭知縣秉公辦案、火眼金睛, 不但成功讓雨娘兄妹一家團聚, 還将焦姓一家正法。而且焦家老爺最後還發現焦子豪居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雨娘與石烈兩人本是義兄妹,青梅竹馬長大, 實則早已兩情相悅,終于在蕭知縣的主持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其中一場“獨赴龍鳳樓”的戲,尤為讓人津津樂道。

說的是蕭知縣在進入月縣後, 被與焦家串通一氣的衙差們設下鴻門宴,但蕭知縣洞悉他們的計謀,在龍鳳樓裏揮舞長槍, 以一人之力制服了衙役上下數十人,盡展将軍之子的風姿。

這一場趙澤先前沒仔細瞧, 故而給錢讓他們又演了一遍, 然後看得手裏瓜子都掉了。

“這也是真事?”

趙澤有點不相信, 又把小二抓進來。

“再怎麽樣一個人打幾十個,也太誇張了吧。”

“哎喲, 客官,這我怎麽知道,戲裏是這麽寫的啊。”

小二賠着笑臉道。

“龍鳳樓這事肯定是真的,聽說那夥衙差就是在龍鳳樓裏直接給抓走的。不過蕭知縣有沒有一個打幾十個,那就沒人知道了。”

“咱琢磨着吧,這蕭知縣畢竟是蕭将軍的兒子,能打一點說得過去。要不然怎麽解釋,這焦家人在龍鳳樓裏布下天羅地網,蕭知縣還毫發無損地從裏面出來了呢?”

“當然,藝術誇張肯定有。說不定是蕭知縣其實已經事先給這些壞人下.藥了,所以打起來才這麽容易。”

“很有可能!”

趙澤對政事還不是特別擅長,但對聊這種不着邊際的問題很有興致,一下就來了勁。

他說:“再說,月縣的人可能也沒想到一個知縣會習武,所以放松了警惕。”

“诶,客官,你這個想法很新穎啊……”

趙澤與小二一來一往,很快聊得十分投機,宛如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自從當了皇帝,趙澤很久沒有與人聊得這麽開心了,以至于他回宮以後仍覺得頭腦興奮,在宮殿裏轉來轉去,一直琢磨“蕭尋初”這個人。

與他兄長不同,趙澤對朝堂上的種種利弊權衡還不熟練,對主戰派主和派的立場也沒那麽敏感,他甚至不太明白為什麽齊相和兄長都那麽堅持要主和,只覺得那些打仗的将軍挺帥的。

他當皇子和王爺時,也聽過不少蕭家軍的故事,對蕭斬石有相當的好感和敬意,所以此刻,一聽蕭尋初竟是蕭斬石的兒子,他對這個人興趣更濃。

趙澤在宮中徘徊數圈,終于,他大半夜披上一件薄衫,喚來守夜的太監,道:“我要去書房。對了,通知負責的官員,将南方諸縣的情況都調出來我看看。還有……去貢院找三年前那一屆會試和殿試的卷子,我想看當時那個叫‘蕭尋初’的狀元的文章,現在就要!”

*

“大人,今晚皇宮裏半夜派人去取了蕭尋初的科舉考卷和前幾年南方各地官員的考評記錄。”

醜時,劉府。

劉求榮在睡夢中被心腹叫起來,得知了皇宮裏的動向。

劉求榮聞言,呆滞半晌,然後,終究是松了口氣——

“幸好,我們在最後關頭将考評都改回去了,沒有留下什麽破綻。”

當初為了讨好齊相,劉求榮主動将那個蕭尋初安排在了月縣。

劉求榮自己就是從月縣一步步走出來的,與月縣當地的焦家又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對那個地方十分了解。

只要有焦家那些人在,月縣的糧災永遠不會結束,地方官的稅永遠收不齊,也就永遠拿不出像樣的政績,升遷自然萬分不易。

他将蕭尋初安排在月縣,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将他按死在那個小地方,讓他将來難以翻身,連正常升一級都困難,就更不要說飛黃騰達。

當然,劉求榮也相當清楚焦家那些人做事狠辣。

當初由于胡未明查到他們買賣童男童女,在劉求榮的授意下,焦家人下了狠手。這樁事當時實在做得太幹淨漂亮,以至于焦家人的膽子大了很多,愈發為所欲為起來。

在将蕭尋初送去月縣的時候,劉求榮就想過,說不定焦家人為了讨好他,會把這個蕭尋初也殺掉。

如果真是如此,對他而言實在是喜聞樂見的好事,他不費吹灰之力、雙手清清白白,就為齊相解決了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可以輕松向齊慕先示好。

然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大大超出劉求榮的意料。

焦家人的确是出手了。

可是,蕭尋初非但沒死,反而反手給焦家治了個滿門之罪。正所謂拔出蘿蔔帶出泥,連當年胡知縣的舊案,居然也一并被他翻了出來。

自從得知焦家人被蕭尋初抓住,劉求榮就食不知味,再沒有一天是踏實睡好的——

焦家人實在知道他太多事了。

蕭尋初現在掌控了月縣,又制住了焦家,連胡未明之前都能查出買賣孩童之事,蕭尋初現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難道會查不出來?

焦家人會不會為了保住性命将功抵過,将他這個上頭人說出來?

蕭尋初如果知道了,會怎麽做?

劉求榮不是齊相,他可沒有壞事做盡還能讓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保他的底氣,想到自己的把柄會落到外人手上,他是無比恐慌的。

從那之後,劉求榮就十分戒備,只要蕭尋初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打算動用所有權力将他打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蕭尋初定罪焦家以後,并未追究童男童女買賣的案件。

——這有可能是他沒查到這更深層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扳不倒梁城的官員,所以先握住了這些把柄,打算日後再說。

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劉求榮在官場生存至今,不會不懂未雨綢缪的道理。

不管蕭尋初知道了多少,決不能讓他再往上走的機會。

官員的升遷調任都是歸吏部管的,而劉求榮本人就是吏部侍郎,在吏部少說也是第二把手。

劉求榮第一時間就在中間截下蕭尋初從地方送上來的焦家案的案宗,并且每年都死死壓住蕭尋初的考評成績,不讓他有突出的政績,至于月縣多出來的政績,則統統算到比蕭尋初高一級的知府頭上。

這樣既可以打壓蕭尋初,還可以拉攏知府,可謂一箭雙雕。

然而,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

接下來,民意竟爆發了。

蕭尋初在月縣的舉動顯然很得民心,百姓們非但對他的事跡口口相傳,還改編成各種話本戲劇,到處流傳。從南演到北,連梁城都開始再次聽說“蕭青天”的名號。

劉求榮慌了神。

他之所以要壓蕭尋初,就是怕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可是民間都已經将蕭尋初捧上了天,他再一改蕭尋初的考評,兩者之間就會出現明顯的矛盾。

要是有有心人發現此事,再去細查,那看上去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着他劉求榮和月縣這樁事有聯系。

劉求榮一想就怕了,親自操刀,連夜又把蕭尋初兩年多在月縣的功績老老實實改了回去。

本來只是以防萬一,沒成想,他前兩天剛改完,今天天子就想親自過問此事,其中時間差之短,實在令劉求榮倒吸一口涼氣,內心一陣後怕。

千鈞一發啊。

劉求榮癱軟在床上,裏衣都被冷汗浸透,不由慶幸自己反應夠快,要是稍微晚個幾天,真不知道會是個什麽下場。

只是,天子已經知情,還擺出這麽大陣仗要看蕭尋初的政績和當年的考卷,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可能會提拔蕭尋初。

——要是放在兩年前,劉求榮或許還可以依賴齊相動手,去解決蕭尋初。

可是現在……

齊慕先的确不喜歡蕭尋初,但他與當朝天子之間不如與先帝親密,現在還在磨合期,哪怕是功高恩重如齊慕先,在這個時期也不得不有所收斂。

而且,據劉求榮觀察,齊慕先這兩年已經很少在意齊宣正有沒有狀元的事,多半是氣已經消了。

當年那個事,本來罪魁禍首就是放金鯉魚的人,蕭尋初不過是被遷怒罷了,現在齊慕先已經消氣,那麽他還真不一定會阻止天子重用蕭尋初。

劉求榮買賣人肝,齊慕先是不知情的。

齊慕先權勢滔天,有時也會利用權力滿足私欲。但是,他終究是個平民宰相,非常重視民生。

人肝這種事如果讓齊慕先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劉求榮滿頭大汗。

他一時間只覺得,事情正在往非常不利于他的方向發展,一切都變得不可知。

*

另一邊,趙澤連夜在看官員送來的關于蕭尋初的文書,越看,他的眼睛就越亮——

趙澤先看月縣的卷宗。

月縣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鬧糧災,是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城。

可是,自從蕭尋初去了月縣,當地的稅賦就一騎絕塵,非但糧災迅速消失,還一口氣超過附近諸多縣城,一躍成為富縣,可見其治理有功。

趙澤啧啧稱奇,又去翻蕭尋初科舉的考卷。

誰知,這一看,他就睜大了眼,再也沒将手中的卷子放下來——

謝知秋當初寫殿試的卷子,就是為了投皇帝所好,點出不少時下天子面臨的問題,還提議要加強君權。

先帝方安宗當時沒仔細看,但是趙澤不同。

趙澤登基半年,還沒經歷過開科取士,這是第一次讀士子寫給皇帝的卷子。他一看謝知秋的文章,只覺得字字寫進心坎裏,更不要說這篇文章還文采斐然,讀之沁人心脾。

趙澤激動極了,連夜召來吏部尚書和吏部侍郎等人。

不久,劉求榮跟着另外兩個吏部官員,戰戰兢兢地向皇帝行禮。

趙澤此刻還難掩興奮,他語氣裏略帶譴責地道:“這個蕭尋初這麽優秀,以前怎麽沒有人告訴朕?”

吏部官員們不敢接話,劉求榮尤是如此,只低着頭裝鹌鹑。

趙澤在屋內來回走了兩圈,道:“這般人才,放在小地方太可惜了!要是就這樣記到史書裏,後世之人只怕要議論朕不會用人呢!

“這樣吧,你們找找看有沒有合适的官職,馬上把他調回梁城來,朕要親自稱稱這個人的斤兩!”

*

一個月後。

謝知秋正在衙門處理最後幾樁積壓的舊案時,收到了朝廷送來的升遷調令——

月縣知縣蕭尋初,才德過人,治縣有功,遷官從六品大理寺丞,擇日返回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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