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尋藥

尋藥

漸眠此人,一貫是給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

消息傳到傅疏耳朵裏時,手裏的竹筆硬生給掰斷了。

“你說什麽?”

小福子低眉順眼的賠笑,“傅相...少海,嗳奴才實在是勸不住...這——”

他哭喪着臉,頭要低到胸脯裏去。

原本漸眠是無令不得出的,但好端端的,誰料傅疏一時的恻隐叫他鑽了空子。禁衛沒見到傅相,可他身邊最得臉的近侍卻都面熟。樞日做了幫兇,精武衛也陪着抄家,太醫署整個兒被捆了帶出宮外,一行人浩浩蕩蕩,理直氣壯的出了宮。

漸眠最吃不得苦,出行也是辒辌車辇,華服美婢的伺候。除了幾個身子骨不利索的老太醫被塞進了車裏,餘下的人都跟着精武衛在後頭走着,外頭的雪深到了小腿,漸眠站着說話不腰疼,還要說別人拖後腿。

此行說遠不遠,就在城郊的一處矮山落腳,漸眠擡擡手,薄奚便揪着樞日的後脖頸拽到跟前。

他手上把玩着一柄嵌着寶石珠子的匕首,鐵卷寒芒,開了刃的鋒利。漸眠倏地将匕首對準了自己,懶懶散散地開口:“樞日。”

薄奚好手段,綁人也自有一番精巧功夫,他掙脫不開,艱難地伏下了身:“樞日在。”

“我放你離開,你去找傅疏。”

樞日不語。

垂落的眼睑郁美柔婉,聲音都染上些甜膩:“沒聽見麽?”

薄奚好上道,一腳踹下去,人當場嘔了血:“樞日...明白。”

他點點頭:“明白就好,孤以為你啞了,還想着灌壺燙茶下去看你會不會開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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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不得不自願為他做事的,東宮的命,十個樞日也不敢拿來賭。

漸眠拉長聲調,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去告訴他,孤要他撥四千精兵。”

好一個雁過拔毛,好一個坐地起價!

昨日還是三千,今日就又漲一千,知道的尊一聲少海,不明所以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周扒皮。

樞日:“殿...殿下,恕——”

“恕難從命是不是?”眼尾一掃,薄奚便當即會意。

人被松了綁,漸眠趿鞋下榻,走到樞日面前,提了提唇,那柄漂亮的匕首瞬息抵在了漸眠的頸上,尖端陷進皮肉裏,黛青色的血管淌着熱液,似乎下一瞬便會噴濺樞日滿臉。

“少海恕罪!”重重磕下去,聲音都顫抖:“小...小心,”

漸眠不答,只抿着笑,溫腼又天真:“再說一遍。”

樞日不清楚是怎麽開口的,被扔下車在雪裏滾了數圈,肺腑灌了刺骨風雪,一刻都不敢耽誤,他拼命往回程跑。

風雪稍停,人便被漸眠趕上了山。

他要找東西,給的描述卻太模糊:綠色的,鋸齒狀的葉子,最後恍然清醒添上一句:“有根。”

說的好,有根。

試問長在地上的東西,哪棵綠被是沒根的。

搜山找被覆積在厚雪之下的植株,無異于大海撈針,東宮上下,阖同被丢在馬廄裏的沈氏兄弟,盡數被扔上了山。

指骨都被凍得僵硬,這樣冷的天,赤手空拳去扒拉雪堆,沈驕偷偷溜回山腳,找到薄奚,淚眼盈盈的撒嬌:“表...表兄,漸眠又搞什麽名堂?”

休養了幾天,那張鼻青臉腫的臉才有了幾分人樣,薄奚不着痕跡避開他纏過來的手,搖搖頭:“不清楚。”

“你怎會不清楚呢?”沈驕磕磕巴巴:“這幾日你與殿下同塌而眠,他信任你,怎會連這點事都不和你說?”

他啰啰嗦嗦講了一堆,後知後覺發現薄奚連點回應都沒有。沈驕頓了頓,聳着肩頭去觑他。

薄奚仍是那副表情,冷的寡淡,半點人情都不近。

沈驕不知道多說多錯,一心想要挽回自己的體面:“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說...”

薄奚淺淺一笑:“說我是殿下的脔.寵麽?”

沈驕點了點頭,半刻,終于覺察出不對,又拼命搖頭:“不...不是,我沒有這麽說。”

“去找吧。”他拍拍沈驕的肩,裸出的一雙翻白的手醜陋又猙獰。

沈驕說不出話來了。

《登極》這本小說篇幅不長,結構卻亂,許多地方交代的不清不明,甚至寫到最後更像是千古一帝的生平自傳,但有一件事情卻是漸眠特意留意過的。

【萬歷十三年,雪封大疫】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天災如此,世道如此,坊間卻流言四起,說妖相惑國,為害雪封。

漸眠不想管,但他不得不管。

傅疏不能死,最起碼不能自戕撞柱,死在萬歷十三年的冬日。

漸眠殺不了薄奚,甚至不知道幹預劇情的這只小蝴蝶會卷起怎樣的風暴。但他絕不能坐以待斃,哪怕茍且于世,也絕不能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薄奚跪在腳邊,正捧着搪瓷碗剝荔枝,漿紅的軟皮被剝開,他張着嘴被喂下去,含咬半刻又吐出一粒果核,薄奚伸手接住,手指在跑荔枝的水裏撂了許久,邊緣都暈開。

泛白的像翻肚的死魚。

正午未至,第一批來客卻相繼造訪。

精武衛四千騎黑壓壓一片,将山腳下的小院圍了個徹底。

刀戟撞地,锵鳴陣陣,傅疏翻身下馬,眉眼都染了郁色。

屋內晦暗,連盞燈都不掌,暖的卻像是含着軟肉的蚌,叫他一進去便化了滿身雪。

燥的令人窒息。

漸眠藏在鋪着厚皮毛的被裏,穿的很薄,細條條的肩頸流暢瑩白,他招招手,溫言軟語地好說話:“傅相,好久不見。”

“不久。”昨日才見。

漸眠靠在引枕上,吩咐薄奚看坐。

傅疏卻不領情,焚膏繼晷的為朝廷賣命,還要馬不停蹄地給漸眠收拾爛攤子,神人也抵不住這麽作踐,傅疏後悔了,傅疏恨不能時間倒退到昨日,他一定半點好臉色都不給漸眠。

“你要自戕?”他開門見山。

漸眠問:“我要的四千精兵帶來了麽?”話音剛落,他點點頭,自顧自道:“聽聲音,應當是帶來了的。”

“那就上山吧。”漸眠笑笑:“勞煩傅相吩咐一聲,要仔仔細細的搜。”

“漸眠!”傅疏暴呵:“給你臉了是不是?”

漸眠垂着長睫,撲簌簌的落下來,張合的嘴裏還能看見嘬含在嘴裏的軟軟白白,“傅相。”

啪嗒——

眼淚砸在了裘被上,皮毛被沾的軟噠噠,他也不看人,只默默掉淚,好像誰給他委屈受似的。

天知道,從早到晚,多少人被他耍的團團轉,頂着風雪奔波的人受累不讨好,樞日至今還在門外跪着,罪魁禍首咬着荔枝,抽抽搭搭張着嘴,還要人喂。

嬌氣的不像話。

可惡的不像話。

實為傅疏平生罕見。

正當這時,卻有人跌跌撞撞闖了進來,清癯自持,眉眼熟悉——正是沈仰。

他背上還趴着一個鼻青臉腫的半大少年,漸眠也認得。

張口便是問罪:“殿下,您究竟如何才能放過沈驕。”

來時好端端的少年,如今卻已進氣多出氣少了。蒼白的臉凍的青紫,身體僵硬發挺。

不用問便知是誰搞的鬼。

傅疏解下氅衣,蓋在了沈驕身上:“着我的令,搜山的人盡數撤離。”

漸眠點點頭,嘴裏塞着東西含糊不清:“人,你帶走。”從厚裘被中探出只細細白白的手,指着沈仰懷裏那個半死不活的孩子:“他,給我留下。”

書中有言,啼啼山上有一味解毒清瘟的治世神藥,正是這味藥,救萬民于水火,也将主角受的人性純善推上了新高度。

沈驕的死期不在這兒,這味藥卻只能被他找到。

傅疏揚聲一喚,便有人将沈氏兄弟帶了下去,沈仰的表情很冷,像在看什麽垃圾。

屋裏人被盡數遣散,漸眠眼疾手快攥住薄奚的衣帶,又被傅疏面無表情的拂去。

漸眠就是這樣,有人撐腰比誰都橫,沒人管了又緊緊抓住最近的浮木,好像他前幾日沒有使盡百般折磨人家一樣。

薄奚低垂着眼,瞥見他蜿蜒柔順的長發,涼涼搭在手上,漸眠幾乎整個人撲在薄奚懷裏,要靠薄奚托着他的肘腕才不至于跌下去。

傅疏眉頭直跳:“少海,自重。”

“不要。”漸眠幾乎是貼在他身上,熱燙的口氣似羽毛,連聲音都酥癢:“薄奚,把人給我追回來。”

多親密似的,越發不像話了。傅疏将人強行扒拉開,鉗着他手腕将人反摁在床上。

薄奚該走,至少不該将眼睛緊緊挂在他身上,呼吸沉重,邁步都艱難。

傅疏橫來一眼:“下去。”

薄奚好像方能調動自己的身體,微佝着腰,多不起眼似的退下去。

傅疏的聲音含着粗重的喘:“漸明月,一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原來他叫明月。

絲革的白襪被蹬落,珠貝柔美的腳趾瑟縮的掩在被裏,他半點兒也不服:“傅疏,媽的傅疏你放開我…”

手腳并用的逃,一口咬下去,傅疏用來執筆落款的手被咬出深深的牙印,松開時還沾着晶晶亮亮的唾絲。

傅疏氣極反笑,拽着人腳腕就拖了回來。

接下來卻是變作啞了,含着畏怯,低低央求:“傅疏……傅相……傅大人!”

“錯了、真的錯了,傅疏……啊——嗚…”

外頭冰天雪地,騎兵們垂手侍立,天地俱籁,唯有小屋子裏怏怏凄凄的哭聲透過門板傳出來。

薄奚微仰着頭,不受控制的在想,到底是妙年潔白的明月——

還是被烏雲覆蓋,腥腥髒髒的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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