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五

雲莞爾被撓牆聲驚醒時易風蕭已撓得十根手指滿是灰泥，邊撓，邊自言自語：“冷靜，冷靜，要冷靜。冷靜，你能冷靜……”

絮叨一陣後，她盤腿坐下，擡手，深吸氣，放下手，深深呼氣。“我能行，我能行，冷靜，冷靜。”

奇怪之人。

雲莞爾心道。

她盤腿靜思。這便是正道武館每日的早課。

忽聽雷一般的咕嚕嚕聲。

睜眼看，易風蕭已紅透了臉。

雲莞爾抿唇，摸出菜團子，遞在易風蕭鼻下。

一把抓過！

太過幹硬，易風蕭小口小口咬着吃，細細品嘗，連聲說着“好吃”。

“比快餐好吃，比食堂的飯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乾隆和紅薯的故事果然是真的。謝謝，謝謝。”

雲莞爾小口吃着自己的那部分。環顧，她二人被關押在一間土屋，頂上覆蓋着厚厚的茅草，若她與易風蕭聯手，一人站在另一人肩上便可輕易掀開茅屋頂并逃離。

然這般不可。

師父道：江湖人，光明正大，若有恩怨當年解決，若逃走豈不是贻笑大方？

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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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群人前來與她二人理論便是。

樹欲靜，身邊的風卻開始喧嚣。

“莞爾！我有辦法了，你看屋頂上是草，你先站在我肩膀上鑽出去！然後我們有兩條路走，要不你拉我上去，我們一起跳下去；要不你先跳下去，把門砸開。”

“莞爾也這般想。然不可，師父常道：江湖人應坦坦蕩蕩。”

“哈？不是，小姐姐，姐妹，是他們對我們不坦坦蕩蕩在先，我們——”聽屋外傳來聲響，易風蕭立刻閉嘴，趴在門口細細聽，在被鐵鏈封鎖的木門上奮力扒拉開一道縫，眯眼朝縫外看。

果真是昨日那個中年漢子，旁人稱呼他為王十八。

王十八混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年老男人之中，道：“各位叔伯，昨日之事小老兒着實冤枉，是那個奇怪的女子勾引我的！小老兒是正經人，雖未娶妻，但也不會看中一個流落荒野、瘋瘋癫癫的女人。”

旁人聞言，稱是。

易風蕭聽過，板着一張臉，在雲莞爾耳畔陰恻恻道：“聽清楚了嗎？莞爾小姐姐，千百年來這種壞男人最擅長都是倒打一耙。所以我們要提前跑啊。我江湖經歷沒有你多，但我是微博常客啊，這種事微博上見多了。如果不跑，我們就要拿起法律武器捍衛自己的人格尊嚴——話說你們有沒有流氓罪啊？”

雲莞爾懶得想“微博”是何物，只道：“他們并未傷害你我，甚至連你我的包裹都不曾亂翻。是良民。”

“‘良民’？還‘八路’呢。咳……尊重歷史，尊重歷史。”易風蕭繼續朝外看，意外發現前來的大都是老人，昨日的青壯年竟是一個都見不着。“下地去了嗎？”

“躲起來了吧。”雲莞爾緩緩道。

鄰國進犯，官府接連兩次征大量年輕男子服兵役。

前幾日聽大師兄雲子明說前線戰事吃緊，官服怕是又要征兵。想來，這村中的年輕男人應都躲了起來。難怪昨日他們将她二人關押便無了後續，甚至連行李都不曾翻過，躲兵役比關押兩個奇怪的小丫頭重要許多。

易風蕭聽過後一臉好奇道：“鄰國……苻堅？”

“未曾聽說此人。我明國旁是志國。”

“沒聽說過。不過，我忽然明白了什麽是《石壕吏》。”

雲莞爾透過門縫繼續朝外張望。

那群男人還在商議如何處置她二人。其中一人認為易風蕭與雲莞爾都有些身手，如今四處戰亂，不如讓她二人留在村中教導村民習武，若有兵匪來犯村中人也有能力抵禦。他的意見卻被老人們否決。

“兩個小丫頭罷了，會什麽？劍術不過是花樣，玩得再好，一石頭砸下來也失了性命，上了戰場還沒有砍刀好用，又如何抵擋千軍萬馬與其抵擋，不如有進犯便投誠，保住性命為要。”

一群人啧啧稱是。

又一人道：“那扮做男裝的小丫頭應是正道武館中人。”

“正道武館？正道？若是正道，他武館中人為何不身先士卒替山下百姓從軍？”

雲莞爾手捏成拳，唇用力抿着，心中騰起一股火來。

如今的正道武館除了師父、她的三位師兄便是十六歲的她最年長。師弟們都是大師兄與師父從各處撿回來的流離失所的幼童，最年長的不過八歲。

大師兄每回下山除了行俠仗義便是賺錢購買糧米養大武館中的孩子。

二師兄與三師兄除了協助師父教導孩子練武便是帶着年紀較大的孩子下地耕種，勉強求生。

雲莞爾也曾問過雲子明為何不參軍。

雲子明那日眸光冷得若冰，看得她心神不寧。他冷冷道：“俠，應為正義。皇帝暴虐，亂征民力，何來正義？”

“到底是一國天子。”

“國？天子？那坐高位的皇帝不過是手中有點小兵的将軍罷了。稱帝建國，不護佑百姓，不籌建邊防，忙着給自己選妃；不任用賢才，滿朝文武皆是家中人，偏還用‘明’為國名。‘明’？根本是暗無天日！”

說話時，素來若春日陽光般溫煦的大師兄竟像是變了一個人。平日她師父也常說，如今世道不寧，正道武館與其說是武館，不如說是孩童的庇護所。

念及此，雲莞爾埋怨起自己來。她不應擅離師門。

她走後，兩位師兄如何照顧得了那麽多孩子。

待解釋清楚，安頓好奇奇怪怪的易風蕭，她就回去。或是将易風蕭一道帶去正道武館。

而屋外的商議聲也終止。

那群男人要審問她二人。

雲莞爾心中一緊。

昨日之事她只看了個結尾。師父常道：若未目睹前因後果，便不可妄言事情真僞。若村中老者詢問，她該如何解釋？

易風蕭卻氣定神閑，道自己畢竟是經歷過網絡幫派大混戰的現代人，四舍五入便是經歷過江湖混戰。“小姐姐，我有殺手锏！一句話讓所有人閉嘴的那種！”

雲莞爾心道此人又開始胡鬧了。卻還是拉住易風蕭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她雖對前因後果不甚明了，但經過這一夜的相處，她認定易風蕭不是惡人。“別怕，有莞爾在，莞爾會保護你的。”

“嗚嗚，謝謝小姐姐。”

雲莞爾擡手，拍拍易風蕭的頭。

有人開門，令她二人去開闊處。

此處以王為姓，便稱作王家村。

斬蝶與花夭皆未開刃，王家村人便也未對二人繳械，見是兩個少女，也為捆綁。

女子不可進祠堂，審問地便在祠堂前的開闊平整處。

村中老者坐凳，其餘人皆站立。有男有女，也有孩童看熱鬧。近幾日有征兵的消息，男人躲進了山溝，女人穿着滿是補丁的粗布衣裳，撩起袖子在田間幹活，她們手指關節粗大，黝黑而粗糙。村中極少有人穿鞋，穿鞋的，大都穿草鞋。

“電視裏所有人都穿得光鮮亮麗，滿頭珠翠。騙子，都是騙子，如果能回去，誰想穿越我一定罵醒他。電視劇裏掉了一條狗都要縣太爺來處理。原來村裏德高望重的人就有資格判定誰是誰非。”

雲莞爾瞄了眼易風蕭，不再深究她話語間的含義，只輕聲道那不是普通老者，那位王老是王家村的裏正。

“懂了，大概就是村長。”

“跪下。”

帶二人來此的婦人道。

易風蕭不跪：“我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美少女，我又沒錯，憑什麽跪？”

雲莞爾站得端正。她只跪天跪地跪師父師母。

“倒也有幾分骨氣。”裏正王老道。

撚須，說起昨日之事。

王十八率先開口。他将一切歸咎于易風蕭。是易風蕭引誘他，害得他不得已起了惡念，既然是不得已，自然算不得錯。

易風蕭聽得啧啧稱嘆。“還是你能。你這麽能，怎麽就生錯了時代呢？你這口才，不混個黃v說不過去啊。”

雲莞爾輕掐了她一下。

易風蕭立刻閉嘴。

雲莞爾這才據實而告。

她只看見了易風蕭踩在王十八身上。

“原如此，看來搶劫之事确切有之。”

“并非。”雲莞爾提聲：“可此人胡言亂語。她若真是心狠手辣之人，怎會餓了許久？怎會不殺掉此人斬草除根？”她拉起易風蕭的一只手，手指修長，皮膚細白柔嫩。“這是深閨小姐的手。想必她也有不得已的理由。既是不得已，自然算不得錯。”

易風蕭拍巴掌。

雲莞爾覺她古怪，卻依舊笑着袒護。道：“雙方皆是不得已，皆算不得錯。此事這便罷了，如何？”

王老未言。

王十八卻提聲呵斥：“我呸！女人傷人與男人有了別的心思豈能一樣？男人，本就喜歡拈花惹草，女人應溫柔賢淑，怎能傷人！你家中人難道不是這般教訓你的？”

易風蕭：“姐妹！上，罵死他！”

雲莞爾：“師父說，結成了夫婦，決不可生二心。”

易風蕭點頭。

雲莞爾：“可你雖已中年，卻未成婚，想來，你這番話也是對的。”

易風蕭白眼一翻。

要尊重古代人。她又一次告誡自己。

但現在，到她的主場了！

王十八又道：“若說我的錯便不過是這個。我村中人對你二人恭敬有加，甚連行李都不曾動過。何來妄為？”

一把将雲莞爾擋在身後，易風蕭叉腰道：“你這話翻譯過來不就是——雖然我非法囚禁且侮辱你們人格，但是我沒有翻你們書包，我真是個好人，你們居然不對我感恩戴德？”

見衆人皆面露好奇，易風蕭用力拍拍腦袋，搜腸刮肚思索該如何說，幸而雖是方言但相差不大，她滿口的現代話村中老者多少聽懂了幾句。怒目責罵她胡言亂語。

易風蕭想還嘴，卻只是在心裏将“适應社會”四個大字大聲念了十一遍！

清了清嗓子，道：“男人拈花惹草是對的？你不覺得你把你爸也罵了嗎？”

村中婦人道：“這，本就是啊。”

易風蕭再次在心裏默念十八遍“是人适應社會，不是社會适應人”。和古代人講道理講不通，但俗話不是說：雖然有人身在羅馬，但條條大路都通羅馬。

“看我的殺手锏。”

易風蕭輕聲對雲莞爾道。

她氣定神閑，回想穿越後的種種辛苦悲從中來，立刻淚眼婆娑。“大人，叔叔，伯伯們，我、我……”

網上說，做戲要做全套。

易風蕭用盡全身力氣深深吸了一口氣，高高舉起雙手，憑借當年軍訓裝暈倒的精神，整個人朝地上用力一撲！喊出她曾經嗤之以鼻的那句話——

“我還是個孩子啊！！”

鴉雀無聲。

易風蕭小心翼翼擡頭，衆人面上的驚愕已然在面上凝結成一片僵硬。

易風蕭瞄瞄這個，瞅瞅那個。氣焰矮了半截。千百年前的人類與現在的人類都是人類，人類的本質都絕不會改變——愛孩子。

她作戰的大方向自然不會有錯。

喔。

這裏是古代。

失策了失策了。

古代的“我還是個孩子啊”該怎麽說？古文到用時方恨少。《桃花源記》怎麽背的？

“咳，諸位，小娃娃我——還是個垂髫的小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