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

十四

易風蕭怕了。

她第一次體會到“恐懼”的含義。

易良曉本認為自己厲害且與衆不痛。

她與易良曉比武，與同學們打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因為會武，她多次制止校園霸淩，也被霸淩方告去校長那裏成為許多人口中的霸淩者。如果不是吃瓜群衆錄下來證據，她就成了那個霸淩者。

同學們都說她有大俠氣質。老師和家長卻說她做事浮躁、不懂腦子，更不思考後果。

易風蕭從不将那些事放在心上，她是大俠，大俠無需顧及繁文缛節。

才不——

這個世界的現實根本不是她在學校那樣！

易風蕭的手在發抖。

未開刃的花夭劍殺不了人。

就算花夭劍已開刃，難道她還真敢殺人不成？

一個生活在太平時代的女高中生，哪有殺人的膽子？

何況，那是犯罪吧？

易風蕭腳朝後退了半步。

她望着沖在最前的通鋪老板，擺好架勢，腦中卻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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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間，一道嬌小而單薄的身影從她身邊一劃而過、堪堪擋在她的面前。

是雲莞爾。

她面上無笑意，神情冷漠，卻又有一種下定決定的決然。她咬緊白牙，無絲毫猶豫的将手中的斬蝶狠狠紮向沖在最前且對她二人無太多防備的通鋪老板的脖子！

斬蝶未開刃，但終究是尖利的鐵棍！刺出的那一刻便若獠牙般死死咬住通鋪老板的咽喉，拔出，鮮血飛濺。

雲莞爾的動作行雲流水。

通鋪老板瞪大眼，似乎還未發現自己已中刀。開口，血便從口中湧出。

雲莞爾面上沾了血，通鋪老板在地上掙紮，将在她眼前緩緩死去。

血，目光所及處只有血……

她微微喘息，心幾乎撞出胸腔。

手中的斬蝶似有千萬鈞重。

卻又很快直身。

咬緊白牙緊閉嘴唇，左右兩下，又幹淨利落殺掉左右二人。

被殺者哽在喉口混着鮮血的哀嚎聲震懾住了躍躍欲試想要吃一口“仙”肉的游民。

而雲莞爾将血淋淋的斬蝶刀尖朝前，貝齒用力咬出口中的一絲血肉，她嘗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她，殺人了。

頭一次。

她不斷告訴自己，既已決定闖蕩江湖，便怎麽都避不開一個“殺”字。不過是殺人，與她在師門時斬殺落入陷阱的小野物并無任何區別。

都是奪取性命，為自己謀利罷了。

這種世道，如果他們不死她便活不了——那他們就該死！

她紛亂的心漸漸沉靜，滴着血的斬蝶有着異樣的寒光。

“下一個。”雲莞爾環視那群被吓着的人，卻笑了，“我說了，下一個。”她朝前，緩緩行，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那群人，退了。

雲莞爾又笑了。

她師兄說得沒錯。

江湖，是要死人的。

偏偏不是所有人都有殺人的膽量。

她有心叫易風蕭一道，用餘光瞄了眼卻見易風蕭一臉青白，緊緊抱着花夭，似全力控制發抖。

雲莞爾有些訝異，卻又鎮定自若，道：“神體，豈容凡人觸碰。誰再來，誰便也是一個死！”

她生出一計，對通鋪老板帶來的幾個養子道：“如今此人已死的消息只有你們幾人知曉——喜縣中人，一無所知。動作快些，家中的一切都是你幾人的。難道這些人不是極佳的幫手？”

一語，點醒夢中人。

通鋪老板帶來的養子抛下養父的屍身，當即帶流民趕回喜縣，生怕自己走得略微慢些便錯過了争奪家産的機會。

雲莞爾略放下心來，卻又憂心他們內讧或殺回馬槍對自己不利，便言城中人頗有幾分勢力，為求大勝，聯手最好。她又指着呆若木雞的易風蕭：“神女紋絲不動，預示大吉，定會護佑你們。待大業成，切莫忘記給神女香火。”

那群人，跑了。

雲莞爾目視他們走遠，拉起易風蕭一路小跑。

易風蕭被吓得不輕，雖一度手腳疲軟，卻也咬緊牙關緊随其後，跑開後不禁回望了一眼，分明已看不見地上的屍首，那一眼卻也令她腳下一陣踉跄。

雲莞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不責罵，不多言，只用力扶拉易風蕭着朝遠方奔去。

疲憊不堪，卻依舊咬牙奔跑。

若累了便在灌木多處簡單休息，後繼續往前，不敢有絲毫懈怠。接連逃了一整日才微微放下心來。

喝兩口山泉，啃一口硬邦邦的幹糧，夜深時，蜷縮在高樹上休息。

接連幾日，終到另一縣。

名字倒是有趣，叫小縣。

“風蕭，你我二人安全了。”雲莞爾笑道。如今已入別處地界，她手中有僞造的過所不怕盤查，她篤定那群人忙于争奪家産無時間報官，如今這世道，小縣的差役難道有空搭理別的喜縣的殺人案？

兩人尚有些錢。

尋客棧住下，要了吃食，雲莞爾沉沉睡下，醒來時，易風蕭坐在窗口望着漆黑的夜，一言不發。

“莞爾，害得你殺人，我……”

易風蕭啞着嗓子，說不出話。

這幾日她噩夢連連。每當在深夜中驚醒時都大汗淋漓，每一次做夢夢見的都是同一個場景，那日的道路，那日留在地上的三具血淋淋的屍體。

她，睡不着。

如果在她的世界，身高至多160公分的雲莞爾怎麽看都是個嬌滴滴的蘿莉，被人喜歡，被人保護，被人寵愛。但在這個世界，她卻是殺人不眨眼的女俠。

原來女俠，不是誰都能當的。

“莞爾，我……我錯了，你說了不要打架，我不聽，我錯了，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廢物！”竟是揮拳便要責打自己。

雲莞爾攔住了易風蕭的手。她伸手在易風蕭臉上捏了捏，頭微歪，搖搖頭。莞爾一笑，道：“胡說，你才不是廢物。”

那日的情景，若她先動手殺人，大抵也不過一場兩敗俱傷的惡戰。“你那番胡言亂語将他們唬住，我再動手，斷了那鬧騰得最厲害的壞老頭的性命，群蟲無了領頭，才可将他們徹底打退。你不是無用之人。”

“安慰罷了。我，害你殺人了，你，不怕？”

不怕？

當然害怕。

事發那夜，雲莞爾也睡不着。

“師父和大師兄曾說莞爾不适合江湖——闖蕩江湖，是要死人的……大師兄常說，若不敢殺人，那便只有被人殺掉！”

說話間，雲莞爾拿出懷中的斬蝶。前幾日她在溪水便清洗了刀刃。

斬蝶尚且開刃。

卻依然成了兵器。

兵器總歸是兵器。

“大師兄許久前說的話，我那日終于懂了。”

兵器的本質，是為了殺人。

易風蕭聽着，卻依舊垂首，無一絲生氣。

雲莞爾訝異不已，易風蕭竟像是變了一個人。那個吵鬧着要闖蕩江湖當俠客的易風蕭忽然有了“柔弱少女”的模樣，她低喃着，說自己想回家，說自己當不了殺人犯。

雲莞爾輕撫着易風蕭的頭，她在記憶中細細尋找，尋到了蛛絲馬跡，也懂了易風蕭的苦處。

她和她，是不一樣的。

雲莞爾将花夭小心翼翼放入易風蕭手中，摁住她想要逃避的手，雙手撫住易風蕭的臉，輕聲道：“別擔心，風蕭，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

易風蕭，和她不同。

易風蕭是從一個叫做“中國”的和平自由幸福的國家來的，在那個國家沒有侵略，沒有戰争，沒有抓壯丁、沒有整個村子被兵匪滅族之事，易風蕭還說，遇見壞人可以打手機請名叫“警察”的衙役幫忙。

易風蕭和她不同。

易風蕭不敢殺人，害怕見血都在情理之中。

殺過人後，雲莞爾也曾緊張，也會不安，也曾在夢中想到被自己殺掉的人……

可她知曉，那日，他們不死，便是她們死。

師父師娘師兄也曾說過：如今的世道，人不如獸活得好。

她走出那日的陰霾，不過用了一兩日。

可易風蕭，和她不同。

摸着易風蕭的臉，雲莞爾一字一頓輕聲道：“別怕，殺人的是我，不是風蕭你。別怕，以後再遇見這種事，人，莞爾來殺。風蕭，你的手，不會沾染別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