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驸馬
第56章 驸馬
長樂長公主、林二郎和荀公子的這段公案仿佛生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傳遍了全京城, 衆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好戲。
林甫雖然口口聲聲要監軍西北,還嚷着即日啓程,可真到了該動身的時候, 卻掐準了時機“一病不起”了。
如此做作難免被人恥笑貪權戀棧, 不過林中書為官多年,很知道裏子比面子重要,離了京就是離開權力中樞,只為争一口閑氣很不值當。
他在朝會上不過是甩個臉子, 給皇帝和長公主點顏色看看,誰知道玩脫了,直接惹惱了天子, 好在林中書能屈能伸,耍得了大牌也認得了慫,一告病誰也拿他沒轍。
林二郎倒是八風不動,哪怕父子倆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還是該咋咋的, 下了朝會照常去門下省辦公,面對同僚們或同情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眼神, 只是視而不見——這就是面癱的好處了。人們愛看熱鬧,見林二郎這裏沒有熱鬧可看,只覺自讨沒趣,悻悻地散了。
林珩有真才實學,又是未來驸馬, 在禦前一向得臉,天子沒事總喜歡讓他随侍伴駕,今天因為他爹的那番做作,天子連帶着看他也糟心,不召他去禦前侍奉了。林二郎寵辱不驚,落得清閑,把手頭的公務處理完,難得準時下班,酉時不到就回了林府。
進了門一下馬,就有父親院子裏的下人請他過去一趟。
林珩來不及回房更衣,徑直去了林甫的外書房。才走到院門口,林二郎便聽到裏面傳來陣陣鬼哭狼嚎,夾雜着女人的痛哭,雞飛狗跳不可開交。
林珩一聽這嗓音便知是嫡母張氏,挨打的這個自然是他的嫡兄弟林三郎了。林家十幾個兒子中,原配張氏所出的只有大郎和三郎兩個,兩個都對他恨之入骨,不過他大哥還沒蠢到這個地步,就算勾結外人算計庶弟,也不會那麽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今天上書彈劾長公主的周禦史是林三郎的遠房表親,平日裏就常巴結着他,找他下手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人家這是他們林家窩裏鬥,也只他三弟這蠢物想得出來。
林甫勃然大怒不奇怪,不過偏挑這個時候打兒子,顯然是打給他看的。骨肉至親之間都耍這種心機,林珩心裏膩味,微微皺了皺眉,對門口向他行禮的下人點點頭,不聲不響地跨進院門。
“......有這能耐怎麽不去與外人鬥?”這是林甫的聲音,“吃裏扒外的東西!”
“琅兒已經知道錯了,你......你真要将他打死......才罷休麽?”女人哭喪一般嚎着。
“我教訓兒子,婦道人家休要置喙!”林甫高聲呵斥。
話音未落,又是“啪啪”兩聲笞杖打在皮肉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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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索性把我們母子幾個一塊兒打死,讓你那娼婦養的好兒子與你光宗耀祖去罷!”女人止住了哭,恨聲道。
林珩聽到“娼婦”兩字腳步頓了頓,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面無表情地穿過庭院,拾階而上,在門口簾子前停住腳步。
僮仆向他行了禮,趕緊進去通禀,林甫一聽二兒子來了,對着屋裏的三兒子道:“再有下次,我親手打死你這孽子!還不快滾!”
不一會兒,釵斜鬓亂滿面淚痕的張氏扶着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林三郎走出來,林珩朝張氏行了個禮:“見過母親。”又對林三郎颔首:“三弟。”
林三郎露出個兇狠的表情,有心發兩句狠話,又怕被父親聽見,往林二郎腳邊啐了一口。張氏則用腫得桃子似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剜下他一塊肉來。
林珩不露聲色,避到一邊,等他們走了,這才打簾進屋,向父親行禮。
林甫大馬金刀地坐在榻上,手裏還拿着笞杖,杖頭上隐隐沾着血跡。
見了他,林甫臉上的怒容消了不少,把笞杖撂在一邊:“二郎來了,坐罷。今日天子可曾與你說什麽?”
林珩搖搖頭:“回父親的話,今日陛下未曾召我去禦書房。”
林甫聽了并不意外,捋了捋胡子,眉間川字紋深了一些:“今日的事是我失策了,想來天子要借機敲打一番,必會冷落你幾日,你須得小心勤謹地侍奉,切不可流露出不忿之色。”
“是。”林珩恭謹答道。
林甫觑了觑兒子的冷臉,沒看出什麽情緒來,便長長嘆了一口氣:“你這三弟糊塗蠢笨又鼠目寸光,為父已經教訓過了,一家人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仇怨,他畢竟年紀小,你身為兄長,莫要記恨他。”
林三郎都十九了,去歲行了加冠禮,怎麽都算不上年紀小,都說林中書偏寵庶孽,已經到了昏庸的地步,可林二郎明白,他真正看重的還是那兩個出身高貴的嫡子,哪怕他們再沒出息,闖再大的禍事,也有父親兜着,而他得到的所謂寵愛則是沙子堆起來的,看着像回事,實則一個浪頭打來便什麽都不剩了。
不過林珩還是順從地道:“父親教誨,兒子謹記在心。”
林甫點點頭,撫了撫腰間玉帶,眯縫着眼睛,半晌不說話,屋子裏只有風吹簾子的細響,林珩端端正正地踞坐在席子上,脊背微微僵硬,他從小和父親獨處便覺緊張,長大成人後仍舊不自在。
“你和長公主多久沒有往來了?”林甫終于開了口。
林珩知道這并不是一個問題,不過表明了父親不滿的态度,他低下頭,并未作答。
林甫摩挲了一下手背,繼續道:“長公主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冷着點她是對的,輕易得到的東西沒人稀罕,不過也不可做得太過,須有張有弛,便如弈棋。你與長公主不是一般夫妻,多了一重君臣得身份,不可任性而為,須得多花些心思。荀子長的事,就當長個教訓。”
林珩微微咬了咬唇,旋即松開,欠了欠身,平靜地答道:“是。”
林甫與他随口聊了幾句朝局,末了揉揉眉頭道:“再過兩旬便是你阿娘的忌辰,我們父子一塊兒去看看她。”
林珩眼神一暗:“有勞父親惦念。”
林甫嗤笑一聲,站起身拍拍兒子的肩頭:“與阿耶這麽生分做什麽?咱們也很久沒去打獵了,到時候提早些去,在莊子裏住上兩日。”
林珩生母的墳墓在南郊小羅山中,每年忌日林甫都會帶着他去墳上看看,順便騎馬打獵,算是他們父子倆難得的親子時光,那一兩日,林甫便像是他一個人的父親,不過如今林二郎已經不像幼時那麽期盼了。
林珩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太陽已經西沉,他換了身胡服,提着劍走到後園竹林中,舞了一套劍,把一叢竹子劈砍得七零八落,弄得自己筋疲力盡大汗淋漓,胸中卻仍舊堵得慌。
回到房中,沐浴更衣收拾完畢,書僮白羽捧了個木匣進來,觑着主人的臉色,不敢貿然開口。
林珩掃一眼匣子便看到了熟悉的印記:“是長樂長公主府?什麽時候送來的?”
“回禀郎君,是晌午送來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道,每次長公主府有書簡送來,他們家郎君的臉色便要差幾分,連累他們下人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今日鬧出這檔子事,只怕他心裏更不爽利。
林二郎從不拿下人出氣,但不怒自威,天生就是個大功率人肉制冷機,下人們都怵他。
林珩接過匣子,打開蓋子,取出書簡一看,裏面是一封帖子,長公主請他明日過府一敘。
林珩眼底閃過一絲厭煩之色,叫白羽研墨,随手抽了張素箋,筆走龍蛇地寫了封回函,用匣子封了,交給白羽:“明日一早送去長公主府。”
董曉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會兒夢見僵屍美少年拎着只斷臂,用哀怨的眼神望她,一會兒夢見芈無咎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一會兒又夢見回到了修梵寺,荀面首剃了光頭穿着袈裟,懷裏抱着條爛木頭,笑嘻嘻地叫賣:“門檻,門檻,捐門檻咯——施主,捐條門檻吧?看看這條門檻,多新鮮,剛撈上來的。”
董曉悅定睛一看,只見他那哪是門檻,分明是一條血淋淋的大腿,又驚又駭,突然感覺身上涼飕飕的,低頭一看,只見自己不知何時被攔腰斬斷,下半截不見蹤影,地上一灘血。
她一身冷汗地吓醒過來,才發現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自己蹬下了床,難怪覺得冷。
董曉悅坐起身,擦擦腦門上的汗,無力地靠在隐囊上,叫來侍女紅靺鞨問道:“林府有回複嗎?”
紅靺鞨答道:“清早就送來了,收在書房,奴婢這就去取。”心裏暗暗嘆息,長公主殿下還是看重林驸馬,荀公子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不一會兒回書取來,董曉悅掃了一眼那筆龍飛鳳舞的行草,仿佛一個睜眼瞎,便讓侍女讀。
這封回書寫得冠冕堂皇有禮有節,不過拒絕的意思明白無誤——林驸馬白天要去宮裏辦差,回府要在父親床前侍疾盡孝,實在擠不出時間來拜見長公主殿下。
董曉悅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叫侍女把信收回匣子裏放好,人家不願意見,她總不好找上門去,只好想別的法子。
她一邊想一邊起身,冷不丁看到案上豆青瓷瓶裏插着一支白茶花,枝形很美,花只有兩朵,一朵将開未開,一朵還是骨朵,花瓣接近花蒂處微微泛着淡青,襯着油亮的深綠葉片,綠意盎然。
花瓶底下壓着張粉青箋紙,露出一個角。
董曉悅起身走過去,抽出三折箋紙,展開一看,上面寫着一行風流灑脫的小楷:“不堪持贈君。”
碧琉璃笑着道:“是荀公子送來的。”
董曉悅用指尖撫了撫葉片,心尖像有微風拂過,忍不住微笑起來:“拿我的東西送我,惠而不費,白給他做人情。”
紅靺鞨手裏還捧着林驸馬的信匣,不過心已經完全偏到了面首那邊,插嘴道:“殿下,話不是這麽說,荀公子大清早的走了小半個時辰,從長留館一直走到這兒,來時天還未亮,花葉上還帶着露珠呢,單這份情誼,不比一枝花可貴多了?”
露水早就幹了,董曉悅有些遺憾,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箋紙,撇撇嘴:“嘁,牙都酸倒了。”眼裏的笑意卻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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