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灰燼

第26章 灰燼

簡營闖進牛家時牛沭仁正和老婆吃早飯, 他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平時家裏就兩口人。

簡營這回沒帶工具,但進屋就砸了擺在牆邊的花盆。

“草你媽的!當你媽逼老師, 有臉當老師!貪污家長的錢, 那是老子後半輩子的錢!”

他就像頭失心瘋的牛,看見什麽砸什麽。

牛沭仁讓老婆回屋躲着,一邊阻擋他一邊說:“你的錢我一分不要, 都是給簡昆留着上學用的,你別跟這兒發瘋!”

“給簡昆留着?簡昆是你兒子?他是老子的種, 你操幾吧的心!想要老子的錢就明說,說了老子也不可能給你!那是廠裏給我發的錢, 什麽幾吧玩意兒, 貪的什麽心!”

他提了椅子砸桌子, 被牛沭仁擋住, 他又推開牛沭仁,舉了椅子朝窗戶砸去, 窗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牛沭仁仍然試圖講道理:“這是廠裏的決定,立有字據,不然這錢也不會交給我管!”

事實是他極力争取的, 且不說廠裏沒工夫攬這事兒, 就算攬下了,也沒有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冒這個頭,更何況對方還是簡營這種無賴。

“立他狗日的字據!這錢是給我簡營的,你們他媽憑什麽做主!今天你要是不把錢拿出來,我就把你打殘廢!”

他說完就動起手來。

牛沭仁哪是他的對手, 邊躲邊喊:“錢給你你都拿去賭了, 你為簡昆想想吧!”

“那是老子的事兒, 是死是活他都是老子的種,輪不着你個不要逼臉的操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媽的你就想要這錢!他媽的,你們一個個有工資拿有飯吃,還惦記我的錢,我弄不死你!”

他追着牛沭仁猛打。

簡昆到時牛家已經變成一間破屋子,臺風刮過一般亂而殘,連天花板上的杯狀吊燈都只剩個搖搖欲墜的破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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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沭仁斜靠在沙發上,支在茶幾上的那條腿被劃了老長一道子,還往外浸着血。他的顴骨腫着,眼睛也青了,看見簡昆後道:“錢全讓他拿走了,我不給,他就拿刀砍,我沒轍。”

簡昆看着牛沭仁的臉,眼睛似乎泛起猩紅的怒意,他又看了看四周,抄起牆邊的笤帚就往外沖。

“簡昆!”牛沭仁連忙叫住他,“簡昆你站住!”

牛沭仁嘶啞的喊叫摻雜壓抑的懇求。

他到底站住了。

“你不能去。”牛沭仁說,“無論怎樣你都不能對他動手,知道嗎。”

“你不懂。”簡昆手裏還抓着笤帚,“他這種人,不動真格他永遠不知悔改。”

“別去!”牛沭仁站起來,但因為重心不穩又栽下去,腳磕着茶幾“咚”地一響,痛得他眉頭緊鎖。

簡昆立即跑去扶他。

牛沭仁順勢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他不作聲,那樣子還打算去。

牛沭仁語重心長:“孩子啊,你就聽我的吧,你還要上學,你的未來還很長,一旦動手就沒有機會了。”

簡昆喉頭湧過一層燙意,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這個上午他待在牛家盡可能地修補破損的家具,快中午時牛沭仁老婆還煮了碗面請他吃。

與此同時,章玥也在許家吃着飯。這頓飯她吃得百味陳雜,因為是在電廠的最後一頓飯。學校的手續前兩天就已經辦完,楊青霏和她約好傍晚就來接她去興市。

許茂和劉珊包了餃子,許君莉給她夾了塊熱騰騰的餃子:“玥兒,我以後去興市看你,咱倆一塊兒去興市的海洋公園玩兒。”

章玥點頭說好。

劉珊訓許君莉:“就知道玩兒,在這兒我就不說你了,等去了中市你給我好好兒學習!”

許君莉不耐煩地應着:“知道了知道了。”

劉珊又沖着章玥:“你許叔今天剛做了餅,我給你裝幾個,你帶着路上吃。”

許君莉笑話她:“什麽年代了,又不是上京趕考,還帶着路上吃,人小玥有車,去興市都用不了一個小時,吃什麽餅啊。”

劉珊尴尬地笑:“我倒忘了。”

章玥:“好的阿姨,我就喜歡吃許叔做的餅。”

許君莉“啧啧”兩聲:“拍馬屁喲。”

惹一桌人直笑。

飯後許茂給章玥紅包,她不收,許茂硬塞給她:“就當今年的壓歲錢了,以前咱們都在一塊兒過年,這幾年光景不好,叔也沒給你發過壓歲錢,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一句話說得章玥百感交集。

飯前她給簡昆發了條微信,簡昆飯後才回【你幾點走】

章玥【五六點】

簡昆【好】

簡昆【到時候見】

章玥問他【你在哪兒】

他回【牛老師家】

章玥看着屏幕上的“牛老師”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牛沭仁。

章玥【竟然能聽到你叫老師】

簡昆【我沒叫】

章玥【打字也算,你怎麽去他家了】

簡昆沒回。

不過沒過一會兒簡營大鬧牛家的事兒就傳開了,章玥知道原委後并沒有再發消息追問。她能捕捉到他和簡營之間的某種微妙,就像泥沼裏的螺旋槳,飛速運轉只為掙脫,可似膠的泥濘卻像一座推不倒的大山,越掙紮越沉湎。

他不願意剖開賴賴巴巴的表面直面內裏的殘血和腐肉,彼時年少,她更無計可施。

楊青霏到的時候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些,她給章玥帶來一條剛買的裙子。章玥知道她是為了邁進倆人間的關系而刻意讨好,但她實在不喜歡那連衣裙上的卡通兔子圖案,實在幼稚得可以,她初中就不穿這種了。

但她扛不住許茂和劉珊充當和事佬,最終還是換上了新裙子。

楊青霏照舊不喝許茂泡的茶,勉強坐一會兒就推脫有事要走。

章玥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她給簡昆發微信,問他在哪兒。

因為牛沭仁腿上的傷口不止血,那會兒的簡昆已經陪着他在最近的醫院輸上液,看到微信時他才騎上車又飛奔回去。

他一路騎回家,兩三步跨上樓梯,進屋時簡營在地上坐着,腿邊放着一箱酒,除此之外是滿地的刮刮/樂和彩/票。

簡營拿着一瓶打開的酒往嘴裏灌着,正用另一只手上糙而布滿污垢的指甲刮着票上的塗層。

“他媽的,老子還不信了,這麽邪門,一個都沒中!”他罵着,斜睨簡昆一眼,“小畜生還知道回來!你不是認那個姓牛的當爹嘛,還回來幹什麽?”

簡昆沒理他,徑直走去房間,但是櫃子不在了,只剩孤零零的一張床。兩天前,那張舊衣櫃最靠裏的位置放着精美的彩色積木,是一座拼接好的小城堡。

那是他用半個月的饅頭當晚餐,和去二手車市場打工的錢換來的,是給章玥的禮物。

他沖去客廳質問簡營。

簡營滿不在乎:“我本來想賺個大的,但最近點兒背,不過無所謂。”他指指地上那堆廢紙,“還有這麽多沒開的,肯定有大獎!”

那意思就是櫃子已經被他賣了。

簡昆來不及顧慮上午剛到手的錢就被他賭得精光,他惦記着那堆積木,匆匆跑了出去。

廢品站的老頭兒在磚房裏透出的橘黃燈光下踩扁了紙箱,他跟簡昆說那櫃子在下午已經轉手賣了出去,并且沒見過什麽積木。

簡昆問他賣去哪兒了,他說家具回收市場。

“別問我要錢啊,你爸自己賣給我的,我都跟他說了回收價更高,是他自己着急變現。”老頭兒一臉防備地看着他。

他又問回收市場在哪兒。

“老遠了。”老頭兒道,“這個點兒人也關門了,而且你去幹什麽,要回來嗎?人每天回收量巨大,就算給你開門專門讓你去找,你都不知道從哪兒找起,還要什麽啊。”

他邊說邊拿了地上的半瓶水喝着,沒留神腳下踩着一東西,他擡腳踹了踹,那東西往前滾了滾。簡昆認出來,是那具原本該在水晶藍的城堡中央懸挂着的寒冰吊燈。

他心中那把火焚燒到頂點,恰逢褲兜裏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章玥再次發來微信【你在哪呀,我得走了】

他回【等我】

他看了看四周,扒拉開堆積成小山的廢品。

那老頭兒無奈:“找吧找吧,那麽大的東西,還能藏在這兒不成。”

他從那堆廢品裏扒拉出一只巴掌大的兔子,又找到一根指頭長的粉色塑料棍,他問老頭要了剪刀和透明膠帶紙,把那張皺巴巴的彩色塑料紙裁剪成一朵花兒的模樣,最後把花朵兒粘在了塑料棍上,一并塞進了小兔子的懷中。

他仔細端詳這只兔子,用衣角使勁擦了擦灰撲撲的兔耳朵,然後揣上它,找章玥去了。

章玥已經在許家樓下站着,楊青霏坐在駕駛座上,臉上寫着不耐煩。

簡昆騎到路口時往一旁撂了自行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T恤上沾了灰土的印跡和血漬。他拍了拍,拍不幹淨,又用手搓了搓,也搓不幹淨。

他抖了抖褲腿上的虛灰,往車燈照出的那個人影走了過去。

章玥穿着件白色連衣裙,紮起的馬尾襯出秀麗的頭型,她小鹿般的眼睛像蘊着一汪濕漉漉的水汽,一動不動盯着他的樣子像極了李冰寫過的微光裏的白玫瑰。

“你來了。”她問他,急切中帶着終于松口氣的暢然。

“嗯。”簡昆道。

“怎麽才來?”

“耽擱了一會兒。”這實在不是一個詳述經過的好時機,他只好化繁為簡。

車裏的楊青霏按了聲短促的喇叭,簡昆跟随這一聲喇叭看見了擋風玻璃內的挂飾。

那挂飾是只金鏈墜吊的兔子,尾部挂着個平安字樣的小金牌,那小兔子的耳朵呈紮眼的粉白。

“我早七點半上課,晚九點半下課,中午在學校,不知道學校讓不讓帶手機,如果不讓帶,只有晚自習後才有時間。”章玥快速地說。

簡昆看着她:“嗯。”

章玥有剎那間的疑惑,車頭打出的燈柱像即将燒開的水一樣催促着她。

她有些焦急,問他:“你就沒什麽話對我說嗎?”

他揣進褲兜的掌心摩挲着先前拼湊的禮物,那臨時趕工的成果終究不結實,兔子懷裏的花兒似乎掉了,剩光禿禿的短杆兒。

那杆兒剮蹭着他向內的腕骨,有點兒癢,但又隐隐作痛。

“好好兒學習。”

他心中先前的那團火終于燒成灰燼。

“去了興市可別再當小狗兒了,免得人家笑話你。”他笑着道。

章玥笑不出來,問他:“前幾天你不是說有禮物要送我嗎?”

“嗯。”他應着,在随風擺動的樹影下開口,“太忙,忘了。”

兜裏的那只塑料棍兒像把無形的鐮刀,剮得他隐痛中帶着跌墜的爽感。

就讓他和這糟糕的泥濘同歸于盡吧,他想,她是朵即将盛開的花兒,本來不屬于這兒,現在也該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章玥看着他的眼睛已半含搖搖欲墜的水。

“有事兒給我打電話。”他的聲音在夜/色中有種支離破碎的脆弱感,“不過應該沒什麽事兒,那兒畢竟和這兒不一樣。”

章玥沒接他的話,只道:“我走了。”

便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楊青霏早已啓動車子,片刻不留飛馳而去。

她坐在副駕駛,看後視鏡裏昏黃的光線下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電廠。從此,這段經歷只能是回憶,連個重溫的地方都沒有。

她眸子裏的水滑出眼眶,心中被委屈填滿。

因為在乎,所以膽怯。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能夠坦然面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窮和薄如紙屑的親情,卻沒有勇氣以這副不堪的面貌和喜歡的人表白。

只是造化弄人,他們誰都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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