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沈令一見他就溜。
賀聞帆有意給沈令空間讓他自己調整,原本想的是等他休息好,帶他去吃點東西。
畢竟哭也很消耗體力。
可兩個小時後,當他再敲響沈令的房門時,裏面已經空空如也,沈令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溜了出去。
賀聞帆的房間僅一牆之隔,竟然半點沒聽見他出門的響動,可見是有多小心。
到這個時候,賀聞帆才發覺,沈令開始回避自己了。
晚餐是小型宴會,大堂裏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賀聞帆對燒烤沒興趣,留在室內随意選了些吃的。
如此熱鬧的場景,客人們悉數到場,卻獨獨不見沈令的身影。
身前椅子被拉開,老張笑呵呵地坐下:“怎麽回事啊小賀,今兒怎麽自己走了?”
賀聞帆一看他喜笑顏開的樣子,就知道那盒龍井多半進了他手裏。
“看來張叔得償所願了?”他笑着說。
“嗐,也不至于願不願的,”老張擺手:“倒是看你撒腿就跑給我急壞了,勝負欲差點給我逼出來。”
賀聞帆搖着頭笑。
“不過确實是難得的好茶,”老張回味着:“獅峰一年統共才出幾斤茶啊,這都舍得拿出來送人,要是再有小沈來泡……啧啧,喝一口怕都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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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着眼,像是舌尖已經嘗到茶湯香甜似的,如臨仙境,享受至極。
賀聞帆也微微有些走神。
他好像看到了沈令。
不是想象出來的,是真的。
人影交錯間,沈令在大理石臺階前挑選食物,頭頂的水晶吊燈映着餐具璀璨生輝,每一次動作,都會在他眼底下颌閃過斑斓碎光。
沈令沒用餐廳提供的瓷盤,反而拿了幾只餐盒,看上去有至少三四人的分量,他各式菜色都選了幾樣,搭配均衡後往二樓走。
轉身時似乎往賀聞帆這邊看了一眼,但轉瞬即逝。
人影光影雜亂,賀聞帆不确定這算不算得上一場對視。
“倒是你,又不要茶葉,這麽快跑上去幹什麽?——小賀,小賀?”老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麽呢?”
他順着賀聞帆的視線看去,熙攘大廳裏毫無熟悉的面孔。
沈令早已消失在人群中,像魚沒入海面一般不留痕跡,
賀聞帆回過神,垂下眼簾。
“沒什麽,有點急事要處理,坐纜車上來的。”
結束完那場不算完全順利的會議,沈令提早回了房間。
刷卡打開房門時動作尤其小心翼翼,他虛開一條門縫,把腦袋伸進去,大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确定裏面黑乎乎毫無人類活動的氣息,才松了口氣。
他确實有點不好意思見賀聞帆,一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哭得稀裏嘩啦的熊樣,心裏像有螞蟻在爬。
先這樣吧,暫時不見面,等到明天過完生日,賀聞帆的注意力被他們精心準備的驚喜吸走,大家有了新的話題,就不會再提今天的事了。
沈令也能借坡下驢,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洗腦自己根本沒有哭過鼻子。
他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祈禱明天快快到來。
但忽略了一點——他睡不着。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家裏太慣着他,養出一身奇怪的毛病,不在帳篷裏他就很難睡着,除非是以暈車的狀态在車裏陷入昏睡。
小時候沈令總是生病,難受得無法入睡時,媽媽就愛抱着他,在挂滿彩燈的小帳篷裏講故事。
這一招往往有奇效,有時候故事還沒來得及講完,他就縮在媽媽的懷裏悄無聲息睡着了。
一個個奇妙的童話滋養着沈令的心靈。
他總覺得,帳篷就是自己小城堡,外面的彩燈是仙女教母将天上的星星施加了魔法,讓它們變成星光環繞在自己身邊,那樣他就不會再難受。
雖然長大後,沈令漸漸明白這只是一種幼稚的慰藉,但習慣已經深入骨髓無法更改,沈令也沉溺于将之視為躲避疼痛的最後的堡壘。
現在眼前不是熟悉的帳篷頂,四周沒有明亮的彩燈,房間空曠而漆黑。
床也很大,手臂往旁邊一伸,摸到的全是冰涼的面料。
沒有光源也沒有溫度。
沈令很不習慣。
他縮進被子裏,試圖依靠這樣狹小的環境讓自己獲得安全感,然而除了憋得胸悶以外毫無用處。
他又只能鑽出來,喘着氣對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發呆。
輾轉反側到不知幾點,沈令躺得頭都痛了,身心疲倦,卻依然睡不着,腦子總有一根弦緊緊繃着,讓他無法放松精神。
沈令坐起來,撐着床墊發愣,覺得口幹舌燥。
房間裏沒熱水了,沈令輕手輕腳出門,去客廳倒水喝,他潤了潤喉嚨,直到不再幹啞想咳,又裹了條毛毯縮進沙發的角落。
似乎這樣都比躺在床上更容易睡着。
他閉上眼,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期盼睡意的來臨。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門鎖咔噠開啓的響聲。
下一秒,走廊壁燈亮起,沈令擡頭,看見賀聞帆在燈下朦胧的輪廓。
他脫掉外套搭在臂彎,身上是一件黑色圓領毛衣,身形挺拔,氣質模糊疏冷,和壁燈暖調暗淡的光分別鮮明,像夢裏見過的壁畫。
他看見沈令的瞬間也怔了怔,“你還沒睡?”
熟悉的聲線傳來,賀聞帆提步跨過光影界限,像從亦真亦假的夢鏡回到現實,沈令猛然驚醒。
他從沙發裏坐起來,裹着毛毯就要走:“這就去睡了。”
逃避的意味很明顯。
“站住。”賀聞帆說。
沈令一頓。
賀聞帆指了指沙發:“坐回去。”
雖然是命令的詞句,但他聲音很溫柔,把命令也說得像是柔情的詢問。
這種低聲縱容給了沈令拒絕的底氣,他也覺得自己可以拒絕。
但腿腳在這一刻十分不聽使喚,幾乎是賀聞帆話音剛落,就無比乖順地坐回到沙發上。
沈令閉上眼,為自己沒出息的雙腿感到絕望。
賀聞帆洗完手坐到沈令身邊,沈令不好意思擡頭,就盯着他擦手時虎口時隐時現的痣看。
賀聞帆不強求兩人對視,擦過手後将紙巾扔進垃圾桶,十指交握。
“你躲我一個下午了。”他說。
沈令倉惶擡頭:“哪有?”
賀聞帆平靜地注視他的雙眼。
沈令逞強兩秒,偃旗息鼓地垂下頭。
“還在生氣嗎?”賀聞帆問。
沈令沒說話,賀聞帆看到他亂糟糟的發頂搖了搖。
“那怎麽會睡不着?”
沈令不知道怎麽解釋,從小時候的帳篷和童話說起,會是巨大的工程。
他支支吾吾了兩下,小聲說:“就是有一點失眠……”
賀聞帆借着昏暗的光線去看沈令的臉色,蒼白疲倦,眉宇之間滿是困頓,眼神卻清亮毫無睡意,眉心輕輕蹙着,有種不堪其擾煩躁憂郁。
賀聞帆手指輕輕收緊,擔憂是自己惹沈令失眠。
“下午沒解釋清楚,”他說,“我确實有點生氣,但不是在對你發脾氣。”
沈令擡頭看他,眼底透露出不解。
這次是賀聞帆先回避視線。
他呼出口氣,“我在擔心。”
沈令還是不懂。
“我……”賀聞帆話音裏罕見地出現了停頓:“我擔心你會不舒服。”
沈令睫毛顫了顫,心裏閃過些許詫異。
大抵夜晚确實能松懈掉人的精神,在黑夜的保護下,賀聞帆生疏地剖析着自己。
“上次學校門口你生病,是我第一次遇到那樣的事。”他低聲道。
“你失去意識了可能不知道,你當時狀況很不好,安靜,沒有聲息,就像——”
他停下來,沒有說出不好的詞彙。
“一直到進急救,我都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那種滋味很恐懼。”
賀聞帆嘆息着攤了攤手,話說到這種程度也不再回避:“所以我擔心你再出現那樣的情況。”
“至少在我面前,我不希望再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看向沈令,眉眼憂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令呆呆回望着他,他似乎在想很多事,沒有回應賀聞帆,神思悠悠飄遠。
賀聞帆看見他睫毛輕盈地閃着,眼瞳像脆弱的玻璃珠,這副模樣美麗又缥缈,卻分不清眼底的情緒。
“沈令?”
賀聞帆手指發緊。
沈令眼神飄了飄,終于回過神。
“我明白的……”他抿了抿唇。
他簡直太懂賀聞帆的意思了。
他把賀聞帆吓出PTSD了。
上至沈令爺爺,下至家裏做飯的阿姨,幾乎每個見識過沈令發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這種症狀。
沈令不要太明白。
但讓賀聞帆也變成這樣,沈令實在愧疚。
“對不起賀先生,”他揪着手指:“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嚴重的,不會随随便便就倒,你不要擔心。”
“而且,”他頓了頓,欲言又止,末了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的說道:“而且我躲着你,也不是因為生你的氣。”
既然賀聞帆都已經先對他敞開心扉,沈令也不再扭捏,不能讓對方因為誤會而愧疚。
“我其實……”
然而決心是決心,尴尬是尴尬,話要出口時沈令還是不好意思。
他垂下視線,很小聲地說:“哭鼻子太丢人了,我不好意思……”
說完這句,沈令臉頰都有點發燙,不敢看賀聞帆。
賀聞帆卻好像不明白,疑惑地問:“什麽?”
“哎呀,”沈令羞得快把毯子的毛都揪掉一把,含糊道:“就是你也沒罵我什麽,我就哭起來了,還害你哄我那麽久,太丢臉了,我這樣不好……”
“我不是說這個,沈令。”
賀聞帆扶住他的肩膀,沈令感到他的氣息在靠近,抖着睫毛悄悄擡眼。
賀聞帆其實一直不明白,像沈令這樣的人,明明應該是萬千寵愛,怎麽他總有些小心膽怯,習慣性地将一切原因和過錯歸于自己身上。
“被惹哭的人為什麽要覺得丢臉?”
他說:“應該是我丢臉才對。”
沈令恍惚怔住。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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