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賀聞帆按下電梯,卻發現後面的人沒跟上來,一回頭,見沈令扶牆站着,垂頭看不清神色。

他快步折返,托了下沈令的小臂:“怎麽了?”

沈令擡起頭,眼神微微散着光,臉上卻笑着:“我歇一下。”

賀聞帆扶他進入電梯,看他臉色發白:“你不舒服?”

心率沒能很快平複,但人已經放松了,沈令搖頭:“沒事,有點累了。”

賀聞帆唇角抿着,似乎還在仔細觀察沈令的狀态。

進門前,他叫住沈令,告訴沈令如果有哪裏不舒服可以直接找他,不用覺得麻煩。

沈令眨了眨眼。

賀聞帆站在家門前,和他隔着一段走廊的距離,家裏門開了,燈卻沒有按亮,他撐着門框有一半身體都在陰影裏。

沈令其實看不清也看不明白賀聞帆的神情,于是也不知道該怎樣解讀這段既關切又禮貌的話。

他點了點頭,道了謝,關門回家。

依照沈令一貫的習性,他應該會先把新買的帳篷搭起來,挂上彩燈,心滿意足地撫摸觀賞。

可今天洗完澡,他直接鑽進原來的帳篷裏,精疲力盡地閉上眼,連日記本都沒力氣翻開。

那頂漂亮的新帳篷,被端正放在客廳裏,沈令沒精力再将它完整搭起。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吃藥,可直到靜靜躺了好久之後,他心情才終于平靜下來,恢複到往日無波無瀾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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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今天沒有做很多事,但沈令就是覺得很累。

像經歷了什麽大悲大喜似的,心髒有種空耗的疲憊。

賀聞帆手機一晚上沒有關機。

他總覺得沈令到家時的狀态非常疲憊,怕他晚上睡覺會難受。

但事實上,沈令整晚都沒有聯系他。

第二天早上出門時,他還和沈令打了照面。

沈令臉上向來血色不好,但精神頭和往日并無兩樣。

賀聞帆一顆心漸漸落回原處,意識到昨晚是自己憂心太過。

沈令要去學校,和賀聞帆不同路,也就沒再讓賀聞帆送。

開始上學後,沈令的生活又回到正軌,認真上課,努力保養身體讓自己少請假。時不時去茶舍兼職,偶爾給賀聞帆泡茶。

先前那樣強烈情緒波動似乎再也沒出現過,好像只要他話少一點,克制一點,不因為別人的一句話或者一個舉動胡思亂想,身上就能舒服很多。

果然還是他心裏雜念太多。

沈令接待別的客人時,肯定了這個想法。

面前坐的是一位情感經歷豐富的女客人,每次找沈令喝茶,聊的都是她一段段精彩絕倫的感情史。

沈令一次戀愛都沒談過,也不常看情感類的小說或者電視劇,最開始聽她聊的時候,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跟着她的快樂笑,跟着她的痛苦哭。

過分共情投入的後果就是,沈令一顆心也七上八下,聽故事時很激動,下班回家卻心力交瘁。

這幾天他努力嘗試減少共情,只當安靜的傾聽者,而不求能和客人有沉浸深入的交流,果然心境平和了,身上也舒坦了。

對賀聞帆大概也是這樣吧。

賀先生是他認識的第一位客人,情分不同,交往也最多。

沈令總是很在乎他的看法,稍微不注意就胡思亂想,把自己弄得很累。

幸好賀聞帆和一些愛談天說地的客人比起來,話簡直少得可憐,沈令甚至不需要太費精神地傾聽了解,只需要減少自己主動開口的次數,再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泡茶上,就能很輕松地獲得寧靜的心情。

他和賀聞帆相處,還是在對坐品茶時最放松。

最近賀聞帆或許是忙,有兩三天沒來,沈令答應幫杜淼淼做校內活動,也減少了去茶舍的次數。

新學期伊始,校方請了不少業內有名的企業家、科學家、學者來校內演講。

杜淼淼是學生會的,負責準備場地和接待,見沈令鮮少參加校內活動,問他要不要來當一次志願者試試。

沈令确實沒參加過活動,每年運動會能躲就躲,最多只在元旦或者校慶的游園時,四處逛逛看上兩眼,實際毫無參與感。

可是大學一場,聽幾次演講、協助籌辦一次活動,應該會是不錯的回憶吧。他大三了,明年的重心會放在畢業上,之後大概很難有這種機會了。

沈令不假思索應了下來。

畢竟不是學生會內部成員,不需要統籌計劃交流對接,沈令當志願者,只是協助布置會場,偶爾帶來訪人員參觀一下校園。

其餘絕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坐在臺側,幫演講者遞一下話筒稿紙,調一下PPT,然後聽完一場又一場演講。

校內演講持續了三天,最後一天,沈令照常往鋪着絨布的桌面放帶姓名的亞力克牌時,看到了自己最喜歡的作家的名字,他滿心雀躍,可下一秒,又看到賀聞帆的名字。

賀聞帆也要來演講。

那種異樣的心跳重又複蘇。

但沈令分不清這是即将見到偶像的欣喜,還是時隔好幾天再次見到賀聞帆的緊張。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多想,這是沈令最近才琢磨出的法則。

他按了按胸前,壓下稍顯起伏情緒,繼續忙自己的事。

賀聞帆上臺前,沈令照例把話筒遞給他,賀聞帆看到他瞬間挑了挑眉,似乎很驚訝。

沈令腼腆地笑了笑。

只是現在不是寒暄的瞬間,賀聞帆驚訝過後,也只是短暫地和他打了聲招呼,便邁步上臺。

沈令從後方微仰着頭看他登上臺階,賀聞帆姿态依舊挺拔,深色的衣角跟随步伐輕盈晃動,身影剎那間被灼眼的聚光燈融化。

沈令微微愣神。

可惜的是他沒能聽到賀聞帆的演講,後臺人手不夠,杜淼淼臨時拜托他過去幫忙,等沈令結束完手裏的事再趕回來,賀聞帆已經結束了。

不僅是賀聞帆,他最喜歡的作家也在幾分鐘前結束演講,離席而去。

沈令心裏空落落的,失落地垂了垂眼。

幸好他是志願者,能随意出入後臺,他在後臺找到作家,真誠地請對方幫自己簽了名。

賀聞帆演講時沒看到沈令,結束後臺下人來人往,一時也沒找見沈令的蹤跡,反而遇到自己的老同學。

這人讀書時就愛寫小說,賀聞帆和他認識時他就已經小有名氣,近兩年更甚。

郁季一見賀聞帆就來了個大大擁抱,“老賀好久不見啊。”

賀聞帆笑了笑:“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就前幾天,想約你來着,這不是聽說你忙嗎。”

賀聞帆半開玩笑道:“直接問我可能比問別人得到的消息更準确。”

郁季笑起來:“那另一個傳聞呢,”他頓了頓:“聽說你還談戀愛了?”

賀聞帆眉心一跳。

郁季見他沒立刻否認,更驚訝:“這倒是稀奇。”

賀聞帆搖頭:“沒那回事,沒到那步。”

郁季了然,“那就是還在追?”

賀聞帆不語。

郁季大撼:“不會連窗戶紙都沒捅破吧!”

賀聞帆冷冷瞅他一眼。

簡直奇了怪了,郁季差點笑出來,賀聞帆這人平時看不出來,追起人來竟然是走純情挂的。

“所以你少聽外面那些傳言,”賀聞帆說:“沒有一句是真的。”

郁季連連點頭:“行行行,不過你也加緊啊,明年就三十了。”

“……”

郁季對上他的眼神,這才收斂笑容:“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賀聞帆淡淡移開眼,恰巧在人群中捕捉到了沈令的身影。

沈令穿着志願者的外套,天藍色的沖鋒衣,後背胸前都印着學校logo,款式像高中生的冬季校服,顯得歲數更小了點。

他手裏拿着幾張稿紙,和身邊同學有說有笑,臉頰微微泛着粉。

倒是比在茶舍時鮮活很多。

郁季注意到了賀聞帆的走神,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嗯,很漂亮的男孩子。

他撞撞賀聞帆的手肘:“認識。”

賀聞帆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那真是巧了,這孩子還是我書迷呢。”

賀聞帆瞬間回神。

郁季勾起嘴角,賀聞帆這點下意識的反應,已經足夠讓他琢磨出味兒了。

“剛才找我要簽名,用的居然是我初版的第一本書,”他感嘆:“多少年前的版本了,竟然還有人随時裝在書包裏,你都不知道我當時多感動,寫了好長一段to簽呢。”

賀聞帆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郁季餘光瞟着他的反應,繼續說:“他還說我的文字治愈、美好、有溫度,他每次閱讀都能從中汲取到力量,啧啧,這孩子有眼光……”

賀聞帆:“你可以閉嘴了。”

郁季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引起了不遠處沈令的注意,沈令扭頭,就看見了賀聞帆。

都對視了,不打聲招呼說不過去,沈令跟同學說了聲,朝賀聞帆走去。

讓他意外的是,賀聞帆竟然和郁季站在一起,看起來彼此熟悉。

他略顯遲疑道:“賀先生,郁老師?”

郁季倒很自來熟,沖沈令一揮手:“又見面了啊,沈同學。”

沈令大概真是把郁季當偶像,面對偶像親切的問候,欣喜得很明顯:“郁老師您好!您……跟賀先生也認識啊?”

他實在好奇兩人的關系。

郁季笑起來,拍拍賀聞帆的肩:“老熟人了我們,留學的時候一直住一間宿舍。”

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句話,沈令卻像想起了什麽,驚訝道:“我記得,老師您第一本書就是留學的時候出版的,那時候您還發表過一篇随筆,提到了自己的舍友,原來就是賀先生嗎!”

沈令捂住嘴,看郁季的眼神充滿崇拜,再看賀聞帆時不自覺帶上了點羨慕。

賀聞帆差點懷疑自己看錯了。

居然是羨慕?!

他心尖都顫了顫。

不敢相信相信沈令第一次用羨慕的眼光看自己,竟然是因為他“有幸”和他偶像住過同一間宿舍。

喉間血氣翻湧,賀聞帆有點想吐血。

郁季是真的感動了,沈令竟然連他那麽多年前發過的一篇随筆都知道,确确實實是他的鐵杆書迷。

而且是非常具有文字鑒賞能力獨具慧眼的書迷,能在郁季大火前就發現他這塊璞玉,郁季非常欣賞沈令,連帶着将賀聞帆都看順眼了不少。

賀聞帆喜歡沈令,沈令喜歡他的書,這說明什麽?說明他們都是非常有眼光的人。

郁季欣慰地拿出手機,“小沈同學我們拍張照吧。”

沈令受寵若驚,連忙站到郁季身邊,兩人隔着一個拳頭的禮貌距離,郁季掌機紳士彎腰,沈令開心比耶。

賀聞帆扶額。

“我寫那本書的時候吧,還有個小插曲,我從來沒在訪談裏說過哦,那年啊……”

郁季不知不覺竟然聊了起來,正要說得上頭,冷不丁瞟到賀聞帆的臉色,吓得一激靈,連忙住嘴。

沈令背對着賀聞帆,正洗耳恭聽,就見郁季突然卡殼,他歪歪頭:“怎麽了郁老師?”

“沒、沒什麽……”郁季讪讪一笑,上前搭住賀聞帆的肩,“就是我差點忘了我待會兒還有事呢,不能聊太久。”

“啊……”沈令面露遺憾:“那您工作重要。”

郁季突然想到什麽,說:“對了,我聽說你們好像會組織志願者帶我們參觀學校是吧?”

沈令點頭:“對的。”

“那就好,”他拍拍賀聞帆胸膛:“我這老同學閑得很,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帶他逛逛呢?”

“有空是有空,”沈令疑惑地歪頭:“但賀先生一向都很忙啊。”

郁季笑容一僵,看向賀聞帆:“你、你忙嗎?”

賀聞帆站得筆直,不仔細看察覺不出脊背的些許僵硬。

他目光在郁季和沈令臉上逡巡一圈,掩唇咳了聲:“……今天休息。”

郁季大喜:“太遺憾了,我不休息。”

沈令:?

他覺得郁老師看上去并沒有很遺憾。

郁季把賀聞帆往沈令身邊推了推,笑道:“那就麻煩小沈同學帶他逛逛了哈,改天有空咱倆再促膝長談!”

沈令猝不及防,但郁季已經邁着步子走遠,他只能招招手:“郁老師再見……”

當下只剩沈令跟賀聞帆兩人,後臺人來人往,雖然不吵鬧,卻怎麽也算不上安靜。

但他們周圍的一小片空氣,卻寂靜了一瞬。

賀聞帆被郁季推了一把,和沈令肩并肩站着,沈令的手甚至能貼到賀聞帆的手背,熟悉的體溫傳來,沈令像被燙了一下。

熟悉的異樣感又來了。

他退開半步,借由整理胸牌的動作按了按前胸。

賀聞帆被沈令帶着往校史館走,剛出演講廳就收到郁季的消息。

[真有你的,追人竟然敢給人留下“很忙”的印象]

[怪不得你追不到]

[/鄙視.jpg]

“…………”

賀聞帆用力摁滅屏幕。

沈令走在前面,衣服穿得厚厚的,頭發被風一陣一陣吹起,快三月了,但沄城毫無要入春的跡象,風依舊淩冽。

賀聞帆向前幾步,走到沈令斜前方,沈令額發被吹散的幅度就小了不少。

“你很喜歡郁季?”他問。

沈令點點頭,輕聲說:“我六年級的時候做過一次手術,那時候很難受來着,媽媽就給我買了很多書,裏面我最喜歡郁老師的那本,他寫了一個非常治愈,完全沒有痛苦的世界。”

那麽小就做手術了嗎?

賀聞帆詫異,詫異過後是細碎的心疼。

忽然他頓了頓,似乎捕捉到了點別的什麽:“六年級?”

“怎麽了嗎?”沈令以為自己記錯了,食指抵唇又算了遍:“是的,那年我十二歲,就是六年級。”

賀聞帆震驚。

他那時候已經大二了。

賀聞帆腳步都停了半秒,還是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和沈令的年齡差距。

“沒什麽……”賀聞帆嘆了口氣。

他一時沒說話,沈令也沒再主動開口。

沈令最近,好像都不主動跟他說話了。

前幾天喝茶時賀聞帆就有這種感覺,只是沈令一向話不多,又容易害羞,賀聞帆沒多想。

但今天看到沈令跟同學還有郁季說話時,賀聞帆才驚覺到與自己的不同。

和其他人相處,沈令即便害羞,也會有來有往地努力聊天。

甚至哪怕是對以前的自己,賀聞帆想。

哪怕是面對以前的賀聞帆,沈令也會露出好看的笑容,軟軟地跟他說話,和現在的狀态是不同的。

雖然他們近幾天少有的幾次交流都算融洽,沈令的态度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賀聞帆能感覺到其中微妙的差異。

沈令更沉靜了,更生疏和回避了,像是回到他們認識第一天的樣子。

賀聞帆看着沈令的背影,無意識地躊躇幾分。

逛過校史館,沈令趁着下課前帶賀聞帆去食堂吃午飯。

他給賀聞帆打了兩葷兩素,自己卻只吃幾口素菜,喝一碗連葷腥都不見的豆腐湯。

賀聞帆看着他餐盤裏清湯寡水白花花的一片,直皺眉。

“你不吃肉嗎?”分明幾個月前還嘴饞得很,請他吃牛肉湯鍋。

“啊?”沈令有點走神,對比了下兩人的餐盤,讪讪摸了摸鼻尖:“不是,我早上吃撐了,中午少吃點……”

其實他早上只吃了一個小籠包。

賀聞帆要把自己碗裏的雞腿給他,沈令連忙拒絕:“別別別,我吃不下,會吐的。”

賀聞帆驟然嚴肅:“沈令,你最近有檢查身體嗎?”

沈令呆呆的,剛才只是情急之下誇張的說法,可賀聞帆這麽嚴肅,他又有點慌。

“……查了的,剛做過完整體檢。”

他說完,垂下頭安靜扒着碗裏的飯。

又不說話了。

賀聞帆束手無策。

但沈令确實不餓。

不知道為什麽他修身養性好幾天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又有點破功,心髒時不時跳得很不安生,連帶着胃裏也頂得慌,毫無胃口。

和小時候考試前卻沒複習好,或者馬上交作業了才發現還有一科忘了寫的慌亂有點像。

嗯……但不完全像,沈令琢磨着。

可能是終于見到偶像本人又緊張又激動吧,沈令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克制克制,平心靜氣,沈令告誡自己。

從食堂出來後,賀聞帆發現沈令話更少了。

經過操場時有體育生在踢足球,飛來一顆差點砸到沈令,賀聞帆将沈令護在身前。

球擦過賀聞帆的後背,沒有碰到沈令分毫,沈令卻像吓到了,身體一抖,從他懷裏掙開。

掙脫時手甩得快而倉促,像是某種條件反射。

倉促得賀聞帆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看了好幾秒,才緩緩回過神。

沈令在體育館前的長椅上坐下了。

垂着頭,手掌撐在椅面上,一動不動,只有發絲被風吹拂,輕盈晃動。

賀聞帆覺得他看上去很累。

他買了一罐熱咖啡,塞給沈令讓他暖手,而後在他身前蹲下。

“沈令。”

他猶豫半晌,喊出沈令的名字。

沈令睫毛抖了抖,緩緩擡眼。

賀聞帆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覺得裏面像含了千言萬語。

他很輕地嘆了嘆,問出了一直盤旋在心裏的話:“我做什麽惹你難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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