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假作真時真亦假

假作真時真亦假

沈攸黎敢讓他親口說明,當然是因為先前早有準備。

岑峪應了一聲,娓娓道來:“那天我臨近深夜才回到封府,還未踏入宅門,便見一名蒙面黑衣人掠過房檐,從府中逃離。我心中暗覺不妙,沒敢去追,跑入宅中已然晚了。只見橫屍遍地,滿目皆是血色。我被吓得呆了,許久才敢上前查探衆人屍身。後來的事……諸位已經知道了。”

岑峪答得流暢自如,語無斷絕。

岑峪同師父一直在追查《冥河心法》的下落,而封家慘案發生當天,他們曾前往封家,親眼見到一個黑衣人從屋中逃走,後來兩人又查看了死者身上的傷口,但劍傷淩亂,看不出出自何派之手,因此他口中所述內容,半真半假。

何掌門問道:“不知封少主當時為何不在家中?”

岑峪頓了一下,緩緩道:“說來慚愧,其實……其實是我偷取了家中的冥河心法,害怕父親責怪,不敢回家,誰知竟因此躲過一劫。”

衆人“啊”了一聲,登時恍然大悟。

何掌門又問:“那封少主後來怎又回去了?”

岑峪道:“一則是我心中有愧,二來是出來匆忙,身上沒帶錢財。在街上閑逛到了深夜,饑寒交迫,不得已原路返回家中。”

何掌門聞言,似乎相信了他的說辭,沒有繼續追問。

這時一個突兀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麽說來,心法現在仍在您手中了?”

衆人循聲望去,見是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少年,身着玄衣弟子服,正雙臂交抱,靠坐在座椅上。

諸位掌門兜了半天圈子,最想知道的便是這個問題,礙于情面,又沒有直問,誰知竟被一個少年這樣大喇喇問了出來。

衆人神色微變,大概覺得這少年太不懂禮數,不由得皺起眉頭。

其中一人道:“不知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呼,師出何門?”

那少年道:“在下楚岱,三尺鋒弟子,奉江掌門之命前來慰問封少主。少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原來是三尺鋒的人,衆人眸光沉了沉,心說難怪他這麽嚣張。

有人不懼三尺鋒的名號,直言道:“心法之事乃是封家的秘密,楚小兄弟這樣問出來,怕是不太合适吧?”

楚岱忙向衆人拱手:“失敬失敬,我一時口快問了出來,望諸位掌門莫要見怪。”他說到此處,轉頭看向岑峪,放緩語速道:“也請封少主見諒。”

他話雖這麽說,眼裏卻沒有絲毫歉意,直勾勾盯着岑峪,似乎仍在等對方回答問題。

岑峪安如泰山,巋然不動,以沉默應萬變。

秦暮海坐在岑峪身旁,借桌子遮掩,悄無聲息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岑峪下意識便要轉頭。

秦暮海用茶杯掩飾,壓低聲音道:“答話,別看我。”

岑峪于是頓住動作,目光平視,低聲道:“不瞞諸位,心法的确是在我手上。”

他話音剛落,全場登時鴉雀無聲,有幾人的目光明顯銳利了起來。

方才那個少年郎輕輕“嗯”了一聲,略微一颔首道:“了解。”

楚岱态度輕慢,但衆人已經顧不上理睬他了,全在琢磨岑峪方才的話。

封家少主這是承認心法的存在了?還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想引兇手上門?

眼見氣氛逐漸壓抑沉悶,沈攸黎道:“諸位聊了這麽久,怕是餓了,來,上菜。”

一道道珍馐美馔端了上來,色澤鮮亮,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紀宗主道:“這便是烏龍玉林有名的藥膳了吧?”

另一位掌門道:“先前我有幸嘗過一回,那美味至今難忘,看來我們這次有口福了。”

沈攸黎微笑道:“諸位不必客氣,我已吩咐下去,今天宴會上的菜肴将由藥膳閣全權負責。”

諸掌門拱手致謝,衆人又客套了幾句,菜肴被源源不斷端了上來。

岑峪腹中饞蟲作祟,奈何要端着少主的架子,不敢多食。

他目光在每道菜上來來回回掃視,但下筷之時慢條斯理,極盡從容,努力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世家風範。

也不知這副畫面戳中了秦暮海的哪處笑點。

他不似往常平和淡然,舉杯掩面,肩膀微動,似乎漏出了一聲極低的輕笑。

笑聲很輕,只有坐在他身旁的岑峪能聽見。

岑峪吃不到美食,還要被笑話,愈發郁悶,眸中帶着些幽怨看向他。

誰知秦暮海恰好朝這邊望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着。

秦暮海支頤眯眸,微微一笑。

岑峪的心好似漏跳了半拍,忙将視線收回去了。

見氣氛稍有緩和,一位女掌門道:“聽聞封少主在來烏龍玉林的路上,再度遭到兇手襲擊,這件事是否屬實?”

岑峪放下筷子道:“确有此事。”

女掌門道:“不知封少主這次是如何脫險的?莫非還是憑借運氣嗎?”

岑峪道:“這件事還得多謝沈宗主,當時派來迎接我的弟子中,有一人說兇手可能會在路上動手,我坐在轎中太過危險,不如由他們調虎離山,我走小路偷偷離開。”這種說法,當然也是秦暮海所教。

沈攸黎謙和應答:“不敢當,封少主吉人自有天相,即便沒有我的計謀,也定能逃出生天。”言外之意自然是承認此事了。

衆掌門紛紛贊道:“沈宗主果真料事如神!”

沈攸黎道:“各位過譽了,既然事情都已問清,大家盡管放心,我們烏龍玉林定會查明真相,斬除此等罪大惡極之徒。”

宴會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結束後,岑峪和秦暮海一起送別各位掌門。

待衆人散去,兩人并肩同行,緩步走回住所。

秦暮海道:“今天你表現得很好,很有幾分少主的樣子。”

岑峪摸了摸後頸:“別打趣我了,還好有你幫我解圍,不然我一天下來不知要捅多少簍子。”

秦暮海含笑道:“你太自謙了,我只不過幫了一點小忙。”

岑峪道:“哪裏的話,若不是你幫我在沈宗主面前隐瞞實情,恐怕我一早就被趕出去了。”

秦暮海道:“關于這點你大可放心,我師父不會再尋你的麻煩了,因為你已經是如假包換的封少主了。”

岑峪一怔:“這是何故?”

秦暮海:“你今日在歡迎宴上初次露面,既然大家都認定你是,你便是了。”

岑峪:“可沈宗主明知我不是。”

秦暮海道:“封家已亡,封家少主的身份不過是個名號而已。你年紀輕輕,修為卻深不可測,先前未在修仙界展頭露面,利害又與我們一致。我師父只會選擇那個對他有利的人,至于誰真誰假,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岑峪搖搖頭道:“我不明白,我對沈宗主能有什麽用處。”

秦暮海:“一來,用你引出封家慘案的真兇;二來,借收留你之事在外落個好名聲;三來,對你那不同尋常的身手感興趣;四來……”是你心性純良,有心拉攏你為他所用。秦暮海微微一笑,沒有把話說下去。

岑峪道:“四來怎麽了?”

秦暮海道:“我也想不到了,總而言之,你暫且不用擔心這件事。”

岑峪又道:“但諸位宗主說要幫忙調查,會不會在這期間察覺到我的身份?”

秦暮海嗤笑一聲:“他們這樣說,你還當真信了?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

岑峪道:“那是什麽意思?”

秦暮海淡淡道:“大家都忙得很,除非有利可圖,不然誰有功夫管你。其實他們不過是對心法感興趣,順便施舍一點廉價的同情心,先說必定竭力而為,過段時間再說實在無能為力,或者幹脆一直拖着,讓你挑不出他的錯。”

岑峪微愣:“這……”

“除非你将心法拱手相贈,那他們一定比誰都熱心。”秦暮海頓了一下,道:“你放心吧,也就是事情剛發生這段日子,他們會拿出來說說,過不了多少日子,便沒什麽人記得了。”

岑峪聽他話中帶有譏诮之意,語氣也比以往冷得多,望着他道:“秦師兄,你生氣了嗎?”

秦暮海的腳步倏地頓住了。

他凝在唇邊的笑意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五官淩厲,不笑的時候,臉上仿佛籠着一層寒霜。

山間風大,吹得秦暮海烏發飛揚,他向後随意地攏了一把,目光斜瞥過來,反問了一句:“我生什麽氣?”

相識半月,還是岑峪第一次在秦暮海臉上瞧見這麽冷淡的神色。

與上次在藥膳閣不同,那次秦暮海盡管看起來冷漠,但仍然帶着幾分運籌帷幄的從容,讓人覺得不是那麽尖銳。

但這次他的态度陡然轉變,仿佛柔軟的棉花中突然冒出來一根針,紮得他防不勝防。

岑峪答不上來,只是隐隐感覺秦暮海有些不悅。

秦暮海一句話出口,顯然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大自然地移開視線,道:“有感而發罷了,別太放在心上,走吧。”

岑峪見秦暮海提步要走,也不知在急什麽,下意識擡手拉了對方一把。

誰知秦暮海心緒煩亂,沒有站穩,被他這麽一拉扯,竟腳步不穩,向後一個踉跄。

岑峪慌亂之中,想要扶對方一把,奈何距離太近,來不及扶肩,于是頭腦一發熱,無比自然地環住了秦暮海的腰。

秦暮海不偏不倚落在他臂彎裏,被岑峪從背後紮紮實實抱了個滿懷。

淡淡的皂角香撲面而來,這下岑峪徹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想,現在還可以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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