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歡愉
第三十四章:歡愉
瓦樓酒肆,酒香氤氲。燭影斑駁間,有一人如同孩子一般癱坐在地上,懷裏還抱着未盡的醉相思,臉上尤挂淚痕。
身側也有人勸她不要再喝,她當即惱怒的指着他們,以砍頭理由呵斥他們:“休要再勸朕,誰敢再勸,朕砍了他。”
說到砍時,她還打着一個酒嗝兒,濃烈的酒氣也從她朱唇裏散發出來,飄在她周身的內侍身上,難以散去。
“你還要任性到什麽時候”
我終究是出聲打破了她無理取鬧的聲音,大步跨進布滿濃烈酒香的酒肆。
內侍們聞聲也紛紛颔首為我讓開一條小道,退至兩側。
拟安的目光也從那小道盡頭探了過來,眼神迷離落在我身上,停留片息又移走目光,我仔細瞧見了,她眼底的瑩瑩淚光。
“怎麽朕想喝酒調遣一下,太傅也不允許麽”
她的聲音有些許沙啞,如同寒雪裏冬蟬的低鳴聲。
“随臣回去。”
我幾步上前,将她從地上抱起,并不想與她多做言談。
拟安自是不會如我意乖乖同我回去,伸手将我推了出去。也不知她喝了如此多的酒水,哪裏還會有力氣将我給推出去,使我趔趄了好幾步才穩住。
“滾。”
她冷聲呵斥我,看我還要上前,她怒火也似上了來,提起在她身側醉相思酒瓶子毫不猶豫的朝我一壺接一壺擲過來,哐當應聲碎滿地地,濺滿我的袍子,但卻沒有阻止我近她身的步伐。
“陛下,不要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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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下她舉着酒瓶還要扔過來的右手,一邊奪下,一邊放緩聲音和她說着:“現在外面百姓都在,你莫不是想要他們看着自己的衣食父母竟如同孩子般在酒肆喝的爛醉如泥成為他們眼裏的笑話”
“滾。”拟安仍然怒斥,顯然沒有去聽我的話。須臾後,在她與我掙紮間,我感受到她的力氣越來越小,甚至是有些站不穩。我直接将她打橫抱了起來,在她蹬腿掙紮中,直奔酒肆外去。
“滾。”
拟安依然重複着‘滾’字,瞳孔漸趨渾濁。
酒肆外,曹遲暮還等在哪裏,看着我抱着拟安出來時,他神色有短暫的怔愣,又急忙遣內侍将接拟安的回禁中的祥龍轎喚至酒肆外。
“許旭霖,我恨你,嗚嗚嗚……”
風雪裏,拟安嗚咽的一句話震驚了在場所有人,竊竊私語也不絕溢向我耳畔,叽叽喳喳,如同鳥語。
而我,也不可避免的側眸落在祥龍轎裏,簾影婆娑間,她被曹遲暮強制抱着,身子似動彈不得,只能以哭泣發洩着她的怒火與恨意。
祥龍轎啓程間,拟安的哭聲逶迤全程,離我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聽不到。
此後數日,我并沒有再進禁中,但是從安子的口裏,也多少聽到一些關于我與拟安的風語。
像是有人在故意煽風點火似的,更有人将公主不敬公婆、毆打驸馬、與人私通一事再議朝堂。
但是比起這些事,更讓我矚目的是——麗澤連環殺人案。
據聞,那一案子是好幾年前的,受害者大多是一些年齡不過十歲的小孩子,且基本是些小男孩。
聽聞報案的人是因為在街邊小攤食牛肉粉時發現有一節人型手指,頓時吓得六神無主,急忙報了案。
官府連夜待人擒了那牛肉攤的老板二麻子,幾經審問下,那二麻子才吞吞吐吐說出他是在一處名風雪的地方采買的便宜牛骨,熬制骨湯的油也是從熬了多次的骨頭油中提出來的,也時常缺斤短兩,但從未有害人之處。
官府也曾幾次去那風雪之處尋找,雪地之處,盡是山林,無功而返。後來縱然有二麻子在,他們也是沒能見到那售賣牛骨的商人,如同失蹤一般。
之後月餘內,也時有小孩失蹤連環之事發生,引得麗澤及臨近各地皆是人心惶惶,并多次報案于麗澤縣衙,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直到後來,此事流露到了京都三司之耳,陛下之側。
麗澤縣丞楚不複才上京投報此案,也希冀以此動用三司院使之人前往查案。
那也是我離開麗澤見到楚不複的第一面,是在朝堂上。也是我沉寂許久後,再次出現在朝堂的第一日。
彼時,他匐跪在大殿上,身體顫抖不止,上述自己無能。
“是微臣無能,微臣鬥膽請求陛下下書遣三司判使前往麗澤查案。”
拟安危坐上方,雙唇緊抿,似茫然盯着太和殿外發呆,不發一語。
曹遲暮則坐在她右側,垂眸翻着楚不複呈上去的劄子,神色不明。
“陛下。”曹遲暮側眸喚了聲拟安,将劄子遞于拟安,說着他的意見:“臣認為可遣三司判使曹無用前往麗澤協助楚縣丞查案。”
拟安接過劄子,也沒有折開查看,直接順着曹遲暮的意思答應。
“三司院立遣曹無用下麗澤探案。”拟安垂眸又落在匐跪在地上的楚不複身上,半是威脅命令:“若是此番,爾等還是破不了案,這官兒也不必做了。”
“臣領旨,謝陛下。”
楚不複顫着聲音磕頭領命後,颔首後退起身退步至太和殿外,手臂隐隐擡起,應是在擦汗。
三司院使謝徽明領旨後,複而繼續上奏着近日各地上書的瑣碎事及三司朝議後對其的處置。
拟安點點頭,側視右側依然翻着劄子的曹遲暮及殿上的曹明光,見其皆無語才許肯下令。
“着三司鹽鐵使、太常翰林醫官院即日前往宣、徽兩地赈災,另漢中水災泛濫,三司戶部使、三部勾院判使立下白銀萬餘兩、糧草二十萬石前漢中、葫蘆河撫恤受災百姓,翰林學士起草四地租稅徭役各減二層。”
拟安剛一降旨,既獲朝臣護之聖明,就連已經胡須花白的曹明光也不例外。
之後楚不複啓程前往楚地回職時,是同前往宣徽二州赈災的官隊是一道的。我去找他時,聽聞他已被拟安下旨貶了職位,我見他時,他的朝服已更至綠色鶴袍,亦證實了被貶消息。
“阿複。”我喊住他即将進入馬車的身影,卻沒有繼續下言。
他聞聲立即停止了上車的步子,朝我微微一笑:“無妨,總會好的。”
“多保重。”
我想了想,心中有着千言萬語安慰他的話,最後也只化成了三個字。
許是我神情過于複雜,楚不複以為我是舍不得他,撚眸輕笑“不過是貶了職位,又不是生離死別。”
“阿霖。”楚不複笑着笑着忽然正經喊了我一聲,按住我的肩膀同我說:“別做太傅了,回麗澤罷。”
我搖頭拒絕,他如同知我心思一般苦口說:“如今各地皆傳你谄媚取寵于陛下,無功而入朝堂。阿霖,你是宦官,朝堂非是你能入足之地。陛下,也非是你能染指之人。辭呈回麗澤吧,我會護着你,無人敢欺你。”
楚不複再一次強調我回麗澤一事,按着我肩膀的力氣也越來越重。
如同我心裏的千斤重,壓得我腰背酸。
“我自有分寸,麗澤遙遠,楚大人多加保重。”
我擡首拂去他按着我的手臂,退後一步,與他長揖送別。
“楚大人若是方便,請代我尋一位……”我略一思索,仔細回憶着那一日攔轎稱呼我為阿霖的婦人模樣,又從懷裏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書信,遞給楚不複,繼續說:“面容大部分被炭火灼傷,身形枯瘦,雙眸渾濁的媪妪,家至蜀都清河三都苑。若是尋到了,且告訴她,勿以霖念。”
楚不複收了書信,算是應下了,張了張唇還要說什麽,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你是宦官。”
楚不複走了,上馬車的時候,扭頭同我說着最後一句話,絲毫沒有避諱在他為他降旨的內侍與周遭三司判使院的人。
楚不複離京沒幾日,拟安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下了兩道旨意,一道是左遷麗澤縣使楚不複為畿縣前往嶺南任職,一道則是左遷我為入內殿前司使入禁中供職之旨意。
最後一道旨意下來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連安子也幾次詢問我此事的真實性後才确信。
“大人去哪裏,奴才就去哪裏。”安子垂首一邊理着我的衣衫,一邊說道。
我按下他的手,阻止他為我理衣的動作,垂眸半分認真問他:“若我是去赴死,你也跟着我”
“陛下心裏是有大人的,大人何不就此與陛下表明心意大人可知那段時間外面是如何說您的”安子不忿的問我,我并沒有去回答他,而是收了臉上的笑意,冷眸垂視他 。
“大人!”
“你還不明白麽”我出聲阻斷安子還要說出的話,他也擡眸我不解問我,見我神色略有怫然,他又起手自掴,聲聲清脆,如同冬日寒風,悶悶說道:“奴才知錯。”
我也任着他自掴,不去阻止他,兀自走向裏間更着內侍省送來的灰黃衫襕袍。
出來時,安子已經停下自掴動作,擡眸看我時,嘴角泛着微紅,且有些泛腫。
“大人……”他輕輕喚了我一聲,眼眶紅潤,吞吞吐吐說着:“奴才知道錯了。”
“你也沒說錯,他們也沒說錯我……我是對陛下曾有非分之想……但是,安子。”我微微嘆口氣,垂眸落在他紅腫的臉頰之上,再移至他同我一般的袍子上,苦笑解釋:“從入禁中為內侍,再到被選為她們太傅時,我的一生就注定添上凄慘的句號,無論是公情,還是私情,皆是一個結局。我不敢負聖上對我的知遇之恩,也不敢負陛下對我的再造之恩,但是這一輩子,我大抵也是負盡了他們深恩罷,護不了公主,也保不住宋氏。如今,連自己也做不了,說來也是可笑。”我眨了眨已經有些潮濕的的眼睑,擡眸看着已經侯在太傅府苑外等着我的內侍身上,凄涼說道:“你一定不曉得聖上留給我最後的一道密旨是什麽罷安子,我的歡喜,在她站穩腳跟的歷途上,注定只是陪襯,而她注定也只能與他人共白首,即使那人不是曹遲暮,不是杜知微,也不會是我。她是女帝,我不僅是她的太傅,更是一名連男人都不算的內侍,同你們一樣,也許只是比你們運氣好上一些入了仕罷了。最終也不過衣冠不齊埋于荒冢。外面如何說我不要緊,只要不是說她便是好的,我大不過便是死,最多被扣上禍亂朝綱罷了。而她不同,她是女帝,我不允許她在後世被扣上昏庸之罪名,留诟病萬古。”
“……大人……”安子歉意的朝我長揖最後一禮,中肯說道:“大人去哪裏,安子就跟到哪裏,哪怕是死,奴才也跟着。”
“你不能随我回禁中。”我斂盡心中未盡的悲緒,依然打斷安子。
借着陰沉的天色,我目視他微紅泛腫的臉頰,無奈責怪:“誰叫你下如此重的手,也沒個輕重。”
安子搖首,含笑道:“大人,讓奴才同你回去罷。”
“你還要……”我正要解釋時,侯在太傅院裏的內侍不耐煩的聲音遽然打落我的聲音。我扭頭轉視他們時,黃憫行已經提了袍子進了門檻,走至我面前,冷冷瞥了眼我身側的安子,使他颔首垂下了頭。
“唷,怎的傷的如此重”黃憫行垂首看安子微腫的臉,啧啧說問道:“很疼罷也難怪你這輩子也只是個小黃門,最基本的觀色也不會。”
黃憫行問這話時,還特意瞥了我幾眼,意味深長。
安子颔首受教,不作回答,只作躬身之态。
黃憫行仍繼續說教:“既然做了內侍,一輩子也是個被人差遣的份,若是看不清現狀,也就只是個黃門的命……”
“黃先生,走罷,我收拾好了。”我微笑擋在安子身前,阻止黃憫行對他的唾液進攻,笑道:“不過是一個沒眼色的小黃門犯事,按規矩處置了便是,黃先生何須親自說教。”
“既是如此,許內侍請吧。”黃憫行亦是笑着提醒我,伸手作請的姿勢:“莫要使得陛下久等了。”黃憫行又道,眼底的嘲諷意味也更是重了幾分。
“大人。”
身後的安子幾步跟了上來 ,有要繼續跟着我進禁中的意思,只不過被黃憫行攔在轎辇外,冷聲糾正着他的錯誤稱呼。
手也輕快的扔了一記巴掌在安子紅腫的臉上,怒瞪他:“大人!何處來的大人”
安子捂着臉極是委屈,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盡是不舍。
黃憫行順着安子目光過來,故作恍然大悟,懊惱一拍自己腦門:“倒是我忘了,大人不就在這麽”
我和安子聞言皆是無語,不做理會。
“如果你真當我是你的主子,就聽我的,去公主府任職。”
在車馬離去以前,我如此對安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