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Drown
Drown
“媽媽……我寫完今天的作業了,能不能……能不能跟隔壁的哥哥出去玩?”
站在女人面前的男孩渾身散發肉眼可見的緊張,身前緊緊交握的雙手不停沁出潮意,但汗水根本止不了渴,他艱難地吞咽了下津液,又怯怯地補充道:“就、就半小時……”
半小時聽上去是個非常明确的标準,卻又好像不是那麽精準。
有的人半小時可以做完一頓飯、可以寫完一張卷子、可以上完半節課,也有的人半小時可以什麽都沒做,勁個兒發呆了。
顯然。
女人規範的半小時并不允許浪費在玩樂上。
女人冷靜地抿了口杯子裏的花草茶,不知道是不是帶着熱度的白霧溜進了她的眼楮,故作優雅地放下杯子後,掀起看向男孩的眼神多了幾分沉怒。
“再給我說一遍!?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知道我跟你爸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力嗎?知道我為了你放棄了什麽嗎?跟人出去玩能給你帶來什麽好處?啊?是教會你牛頓的理論,還是啓發你對于慣性跟重力的新觀點?”
正如她不理解自己兒子為什麽會想把這半小時耗在由她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上,男孩也同樣不明白少了這半小時的學習會有多大的損失,因而他還想小小地争取一下。
“可、可是我已經把今天安排的部份都做完了啊,也學到媽媽你要求的頁數了,我真的有、有點累,所以才想休息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回來我會繼續看書。”
“看個書又不是要你做苦力活,需要休息半小時?”
“我……”
“家裏難道不能讓你休息?非得出去跟那群注定平庸的笨小孩一起才能休息?”
“不、不是的……”
見自己兒子啞口無言,有了退意,女人臉色總算好看些,口氣放緩,“小隼,不是爸爸媽媽要對你那麽嚴格,我們當然也希望你能一輩子都活得輕松自在,但是我們現在這麽要求你,說到底都是為你好、為你以後着想,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爸爸媽媽的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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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苦口婆心,男孩卻聽得委屈不已。
他不是不曉得父母對自己的期許,也不是排斥他們對他的栽培,他只是……只是今天學得久了,累了,想休息一下,想偶爾跟附近的同齡孩子交朋友,這也有錯嗎?
“可、可是……”
天生腦子過人的他在這短短幾分鐘,将父母的心思越捋越清楚,越清楚就越難受,眼眶終于包不住洶湧的淚水,大滴大滴地如剔透珠子似地掉下去,融進深色地毯瞬間暈開。
他削瘦的雙肩微顫,嗚嗚咽咽地解釋了起來,“我、我早上七點就起來乖乖看書寫題了,已經讀了六個小時,我是完成了都才、才來問你的,又不是想偷懶,我真的學累了啊!”
女人不為所動,更甚理智無比地冷冷訓斥道:“知道學校一天要上幾個小時的課嗎?七、八個小時,到了高中甚至要上十幾個小時,現在才六個小時你就受不了,以後上學了怎麽辦?難道你也要在大家面前哭着想休息嗎?”
“可是我才五歲啊!!!”男孩的難過仿佛瓶底破洞炸出來的苦水,收都收不住,唯唯諾諾陡然崩潰成劇烈反抗,“為什麽其他的五歲小孩這時候都能跟朋友出去玩,為什麽我就要天天看書!為什麽啊!!!”
天真單純的小孩并不知曉是哪句話戳到了女人敏感的神經,女人臉色猛地一變,當即背脊繃直,擡手用力地一拍眼前的桌面。
“蹦!”的刺耳一聲,怒意有實質似地炸開四散,不光激起杯內紅褐色的水花,還硬生生堵住了男孩的嗓子,更吵醒了睡得發沉的祁隼——
所有動靜戛然而止,水花蕩在半空,驚落的淚珠卡在下眼睑,定格一般的畫面驟然猛烈震動,随之逐漸模糊褪色,末了,一切凝聚成黑暗裏飄浮的其中一顆小光點。
祁隼的身子不受控地哆嗦一下。
旋即眼睛迷糊地睜開一點兒狹長的縫隙,他昏沉又茫然地想,明明前面那些對話都恍若隔了水一樣,他母親一身矜貴地站在岸邊,冷眼旁觀狼狽不堪的他一點一點沉落至水底,最後再用無止盡的物理書掩埋他無力的身體,為他送葬,然而……
唯獨最後那一聲動靜清晰得恍若近在耳邊。
直截了當地沖擊耳膜。
腦袋放空好半晌,才從初醒的遲鈍徹底脫離。
祁隼醒過神來,了然,頓時有些無奈地扭頭望向另一張床。
那張床的主人早就不像睡前那樣乖乖巧巧縮成煮熟的蝦子樣,而是四仰八叉,奶白的雙手雙腳都暴露于二十六度的空氣中,只有肚皮可憐巴巴地蹭到小小的被角。
托謝雲的福,那“臨門一腳”,讓祁隼覺得不是純粹睡相不好踹在床板,而是蹬在他的背上,把他須臾間從地獄使勁兒踹回人間。
“大難不死”的他長籲口氣,便起身下地洗漱去。
進洗手間幾秒前,腳踝順勢一轉,放輕腳步走到另一張床旁邊,雙手又輕又慢地把那件印着皮卡丘的黃色涼被從謝雲的屁/股下一寸一寸給拽出來,随後再小心地替他蓋好。
可能是過于無憂無慮,謝雲的睡眠品質一向出奇地好。祁隼幫他折騰被子時,他一無所覺;祁隼洗漱着裝完畢出門時,他依然睡得香甜,還能安穩地翻個身,雙腿又不安分地挾持被子;等到祁隼晨跑回來要沖澡休息時,他還在抱着伊布玩偶小聲地打呼嚕、咂嘴。
祁隼猶豫了片刻,決定自己先下去吃早飯,讓謝雲繼續睡。
雖說今天是開學日,但其實也就下午去開個班會,選幹部跟領取軍訓用的東西而已,所以哪怕謝雲一覺睡到中午,他都不擔心會遲到。
不過謝雲自然沒那麽貪睡,約莫十點,就無情丢開笑容可愛的伊布,懶洋洋地轉醒了,而後耗費将近半小時才完成洗漱和換衣的例行工作。期間,祁隼則安靜地坐在書桌前看自個兒的書,耐心等待。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他才收拾背包,領着裝備齊全的謝雲一道去食堂吃飯。
每個低智者的情況都不盡相同,有些人輕微得僅需一陣子的幹預治療就能看上去與常人無異,有些人卻嚴重得連日常生活都無法自理,祁隼不知道像謝雲這樣選擇困難算是前者還是後者,他只知道謝雲跟想象中的嬌寵大少爺真的差別很大。
根據昨天一天的觀察,他發現謝雲完全沒有大少爺挑食龜毛的毛病,他的選擇困難不是在于挑剔菜色,相反地,他是在猶豫哪道菜會更好吃。
……祁隼難以理解。
他自認也不是個挑食的人,上輩子出差去到最貧脊的地方時,也沒嫌棄過那裏的粗糙飯菜,然而M大食堂菜是真的讓他吃一天就覺得一言難盡的那種,也不清楚是心理作用還是食物真有問題,他昨天中午艱難吃完後,晚上直接胃疼得吃不下飯,吞了一顆胃藥才舒服些。
說實話,要不是身上的資金十分有限,他實在想餐餐在外面解決。
因此當親眼見到謝雲能面不改色地吞下西瓜炒肉絲、草莓紅燒肉這種網上點名的奇葩菜,甚至還興沖沖地跟他表揚一句這幾道非常有特色的行為時,他覺得對方未來能有一番大成就。
……起碼能在吃播界脫穎而出。
摒除那些胡思亂想後,他才眼尖發現謝雲快惹到食堂阿姨以及後面排隊的人不耐煩,連忙上前,假裝推薦實則替他做主地迅速點了幾道看上去不算詭異的菜色。
骨肉比9:1的三杯雞、炒黃了的小青菜以及幾道口感不怎麽好,但勝在食材符合常規的菜,好在謝雲真好養,對他的“推薦”毫無異議,還高興地反過來道謝了。
……瞥了眼自己餐盤裏與對方一模一樣的菜色,祁隼突然覺得自己委實也很好養。
-
下午。
才剛第一天,大部份學生都還沒從放假的狀态和高中老師的哄騙中清醒,臺上輔導員例行性地宣布開學事項,聲音洪亮又有神,臺下學生卻一個比一個還懶散,低頭滑手機的腦袋一秒都不樂意擡,昏昏欲睡的腦袋倒是一下又一下地點着,跟贊同輔導員的話似地。
輔導員應該是習以為常了,淡定地叨叨完一堆學校覺得重要但學生根本不在意的規範後,才稍微再揚起一些聲量,加重語調,提醒新生該選冤大……不,幹部了。
不曉得是不是上輩子所有心神都被物理給占據了,祁隼全然想不起前世在Q大究竟是如何分派這些瑣事,只知道現在這個輔導員貌似還蠻了解學生的德性,清楚要大學生像小學生一樣積極參與班務簡直是天方夜譚,索性先随意詢問有沒有自願,沒有就靠抽簽,聽取命運的安排。
也或許好人真的有好報,傻人也真的有傻福,他跟謝雲都被命運眷顧,有兩個出了名吃力不讨好的職務驚險地跟他們倆擦肩而過,分別落在他前一個學號的同學跟謝雲後一個學號的同學頭上,剩下的全部繞道走。
當然,有一剎那,他也合理懷疑,簽桶裏會不會壓根兒就沒有謝雲的號。
畢竟對方情況特殊。
但凡輔導員細心,都會曉得抽到了反而讓人尴尬。
班會最後以輔導員心安理得當甩手掌櫃宣告結束,軍訓的大小事宜全交(丢)給新上任的幹部們處理,然後他便不帶一片雲彩潇灑地離開了。
顧及軍訓某種程度的重要性,新上任的幾個幹部再不甘不願,再想擺爛,也只是哀嚎一聲,立時就任勞任怨地着手分配起來。
有幸作為“平民百姓”的祁隼與謝雲在散會後,便打算快樂地回寝室,沒成想才走出學院樓不到三分鐘,謝雲手機忽而響了。
手忙腳亂地拿出來點開一看,是輔導員。
祁隼明知這樣不好,卻依然忍不住帶着探究地偷瞅謝雲跟人通話,跟一般人為了省時不同,對方連這種時候都慢吞吞的,甚至因為沒辦法看見那頭的表情,判斷不出那頭通話人的語意和心情,他總需要停下來斟酌會兒,才一字一頓地謹慎回話。
等電話挂斷,又過去了幾分鐘。
“怎麽了?”秉着多多關照的想法,祁隼主動開口輕聲問道。
謝雲呆滞地盯着暗下來的屏幕片刻,恍恍惚惚地擡起下巴,反問道:“祁、祁隼,請問輔導員要去哪裏、找啊?”
班會結束後不馬上聯絡,現在都走到半路了才慢悠悠地過來找人,祁隼有些不解地蹙眉,“輔導員?怎麽了?”
謝雲搖搖頭,誠實道:“不知道啊,輔導員只說讓我去、去找他一下。”
“……”祁隼沒過問太多,淡淡地應了聲,便帶着人轉個方向朝院辦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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