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白雪8

白雪8

白雪薇搬回了爸媽家，開始準備年底的國考和第二年的省考，她還順帶準備了全省教師招考。

她其實有些後悔，去年就不應該閑來無事準備司法考試，她當時就應該有點遠見，先準備研究生考試才對。對體制內來說，與其用本科學歷進基層，之後再費勁走遴選去上級單位，那還不如一開始就用研究生學歷考市級單位呢。

至于她為什麽沒有在外面租房住呢？因為她現在沒有工作，不想花這個錢。當然了更不想花錢還降低生活質量，她的房間就挺好的。加上在工作和相親間，連她爸媽都知道工作更重要，所以接下來直到她考上，她爸媽都不至于再來打擾她了。

白雪薇想想都無奈，所以她結婚是為了什麽？現在的生活和以前有什麽兩樣呢？似乎沒有。

不過細說起來其實也有，至少她當時鼓起勇氣從街道辭職了。

如果沒有公公婆婆和李景松，她是不敢胡亂辭去公職的，她爸媽也不可能同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待在那個單位有多痛苦。體制內和體制內到底還是不同的，不同的單位風氣天差地別，她至少被迫重新做了選擇。

她并沒有想要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就很好，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人往高處走，她不可能做不利于自身發展的逃避式選項。

生活忽然就安靜下來了，無止境的催婚也沒有了。按理來說，她沒有孩子，年紀還輕，爸媽應該繼續着急給她介紹才對，但事情确實和爸媽說的一樣，如果是自己認識那還好，但是相親的話，二婚的女性确實很難找了。

相親市場上，給二婚女性介紹的往往都有小孩，而白雪薇的爸媽，接受不了白雪薇沒有自己的孩子，反而要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所以催婚這事很意外地在這裏暫時停住了。

離婚手續辦好後，白雪薇回了一趟老家，去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小時候爸媽工作忙，小學二年級前，她被寄養在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在兩邊輾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對她很好，但這種好一樣的在她工作幾年還沒有男朋友後就變了味，她開始害怕去看望他們。

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都對她說：“不要再挑了，差不多就行，眼光不要那麽高。”

外婆還會說：“你知道自己幾歲了嗎？”

大家都把她的年齡加上兩歲當作虛歲，然後再四舍五入，說：“你都三十了啊，再不找就沒人要了。”

白雪薇簡直不能理解這些人在急什麽。到最後，她是所有朋友裏最早結婚的，當然了，也是最早離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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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曉恬開玩笑：“我都還沒結婚，你就離婚了。”

謝雨琴則說：“恭喜脫離苦海。”

幸福的形式各不相同，對白雪薇來說，她更喜歡一個人。只不過，她所有的親人，都在替她定義幸福，他們覺得她單身實在是太可憐了，離婚的話，這簡直不能更悲慘了。

爺爺奶奶把李景松罵了一通，雖然不知道離婚的真實原因，但他們向來樂于偏袒自家人。外公外婆則張羅着要給白雪薇介紹離異男人，但到底沒像之前那樣催了。

白雪薇的爺爺七十多歲了，躺在床上，肌肉萎縮，不能下地，離開床要靠輪椅，他對白雪薇說：“還是要結婚的，找個人照顧你呀，不然老了怎麽辦呢？”

奶奶在喂爺爺吃飯，說：“還是要生小孩的呀，有了小孩将來有什麽事才能幫你。你看你爺爺住院，那些護工都靠不住，還不是要靠我，靠你爸爸媽媽。要是沒有小孩的話，護工都欺負你。”

其實說的都有道理，白雪薇一律表示贊成，點頭如搗蒜。

白雪薇的外公身體比爺爺要好一些，雖然行動不便，但到底沒到坐輪椅的地步，他對白雪薇說：“你太瘦了，多吃一點，胖點好看，胖點健康。”

外婆對白雪薇說：“離婚了也好，要那沒用的男人做什麽？他說離那我們就離，誰怕誰，咱争一口氣。”

白雪薇還記得小時候，外公每天早上帶她去菜市場買菜，她騎在外公肩頭，抓着外公的頭發，咯咯咯地笑着，說：“駕，駕！”

外婆每天晚上去打麻将，把白雪薇帶在身邊，白雪薇坐在外婆膝上，學着大人的樣子，一遍遍說：“胡了，胡了！”

二十幾年過去了，再碰到外公外婆的好友，那些爺爺奶奶還會說：“喲，小雪，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外公每天早上帶你去菜市場嗎？”

白雪薇當然記得了，她記得爺爺的大蒲扇，奶奶的花襯衫，外公的二八自行車，外婆日夜供奉的佛龛。她一直是他們心中的乖乖女，她一直是他們的驕傲，她做得那麽好，學習好工作好，性格乖巧聽話，從不讓人操心，就是有那麽一點不好——她快三十了，還沒有男朋友。

這件事情好像就沒有一個平衡點，白雪薇和她的親人們，總有一方要傷心，而白雪薇到底還是聽話。

好在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白雪薇甚至很慶幸自己生不出小孩。除非真愛，否則沒有男人會娶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吧？雖然不是絕對，但這應該是大多數了。

而且她真的喜歡小孩嗎？不見得。她只是喜歡具備某種特質的小孩，她很難無條件去愛一個人。

生活總要繼續，白雪薇反思了很多，曾經無數次争吵中，她總會說——我明明才是對的。明明沒有人能替她決定人生，明明她的感受才應該是最重要的，明明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麽。

她愛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也很愛她，但時代在更替，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局限性。人生不是只有一種活法，誰也沒法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價值觀，白雪薇不能，他們也不能，這件事情裏只有妥協，但妥協永遠不可能是最佳答案。

她會遇上喜歡的人嗎？她不知道。

她還會再步入婚姻嗎？她不願意了。

白雪薇始終柔軟平和，但她不想再妥協了。

曾經她爸爸說，你一天比一天老，再不結婚就沒人要了。

曾經她媽媽說，你知道什麽是大齡剩女嗎？

曾經她爺爺說，男的大了還能娶到老婆，女的大了是嫁不出去的。

曾經她奶奶說，我們找個差不多的就行，不要那麽優秀，我們過普通日子就行。

……

這些話白雪薇一個字都不贊成，她依然聰明漂亮溫柔可愛，而這不是可以通過結婚與否來定義的，沒有人有資格定義她，爸爸媽媽也不行。

白雪薇依然在準備考試，這段時間的生活和小時候很像，單純而目标堅定。她還是很懷念學生時代，當時的她完全感受不到這些世俗壓力，生活在她眼中非常簡單。

白雪薇還記得，大學選修課，有一門中外思想史，這門課是在晚上上的，地點在一間梯形教室。課堂上基本是老師在講，底下在玩手機。在某一個晚上的某一個時刻，白雪薇偶然間從手機裏擡起腦袋，她在有些昏暗的燈光中打量臺上那位聲調平平的教授。

然後她聽到那位教授說：“結課論文，女生們可以關注一下女權主義。”

白雪薇純粹為應付考試去查了女權主義的相關論文，她發現內容都挺簡單，争取的權利好像也都有了。選舉的權利、學習的權利、工作的權利、穿褲子的權利、離婚的權利……

她反正是覺得從小到大也沒有感受到什麽歧視，什麽重男輕女呀。同學們大都是獨生子女，班幹部更是女生居多，大家都在卷成績卷特長，評價方式裏從來沒有什麽性別。

這是大學那麽多時光裏的一個小片段，但現在想來，那簡直是閃着光、标着重點的一個小片段。

秋招的時候，第一場雙選會，白雪薇忘記是哪個地方的哪所中學了，招聘的負責人明确說：“男生和女生我們更喜歡男生，女生們不要覺得這是歧視哦。我們之前招聘了一位名校女碩士，她一來我們這裏，就和一個富二代相親結婚了，然後生了孩子，接着是二胎，接着是三胎，好不容易我們覺得她可以好好工作了，好了，她辭職了……”

遞簡歷時，班上那麽多品學兼優的女生，有團支部書記，有各種班幹部，有各種獲獎證書，但是全班最快找到工作的，是一位男生，這位男生比大家都大，複讀了好幾年，大學挂科無數，四級都沒有過。

白雪薇的舍友身高170，舍友的老鄉是個男生，身高不到160，招聘時老家來的單位在兩人中還是選擇了男生，因為男生好幹活。

白雪薇也遞了簡歷，當時跟她一起競争的是另一學院的男生，專業都不對口，風馬牛不相及，大二還因為心理問題休學一年，白雪薇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她的筆試分數是第一，面試嘛，領導連見都不見。

這個單位負責招聘的女領導明确說了，她們單位女生太多了，這次招聘只要男生。于是，唯一的那位男生被錄取了。

白雪薇好像在那個時候才突然長大，才突然意識到了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歧視，那些無聊論文裏的一個個時間，一個個權利，好像才突然有了它們的意義。

她當時還很慶幸，自己有家人的支持，爸爸還跟她一起罵那個女領導：“自己是女的，生的女兒也是女的，招聘竟然只要男的。”

白雪薇一直覺得家人挺好，直到他們開始催婚，好好的家，天天在争吵，她爸媽見到她，問的也都是相親的事，她一句話也不願意和爸媽說了。

這件事情很難和解，至少白雪薇心裏，從來沒有原諒過爸媽。她計劃着明年考上以後，她就會搬到離單位近的地方去，大家彼此眼不見為淨。

獎勵會過後的某個周末，白雪薇請兩位閨蜜去吃飯，她定了某家酒店的餐廳，臨窗靠海，包廂裏可以看見湛藍的海水，和往來的渡輪。

有時白雪薇也覺得挺奇怪，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價值觀相近的，往往不是父母。更加尊重自己、關心自己的，往往也不是父母。人是基因的産物，在社會中打亂重組。

“到了沒呀？在三樓，327。”她在小群裏發了邀請函，又再次确認道。

陸曉恬回了個表情包，一只企鵝，舉着指示牌，指示牌上面寫着“get”。

十分鐘過後，服務生敲了門，大門打開，門外的陸曉恬和謝雨琴笑容燦爛，調侃的夾子音清清脆脆：“富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