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

chapter.2

目送江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陸皓閉起眼長舒一口氣。

這一天實在太過魔幻,讓他難以言喻。

無論是早上與江嶼同撐一把傘,還是食堂偶遇,都遠遠超出了他對他們之間關系的預想。

他本以為他們的關系就止步于眼熟。在他幾近放棄之後,難得能窺見一絲希望。

他怎麽看待我呢?在經歷了這樣的一天之後?還是說這一天就如同一場幻夢,像辛德瑞拉的故事,在午夜十二點之後,他們就會恢複原來的陌生。

也許周一江嶼再見到他,僅僅會把他難以忘懷的一切充作平常,他們就止步于點頭之交,一如往昔。

從心而問,其實他不期望。

大概是出于某種劣根性,他有些自嘲地思索,欲望永遠難以得到滿足,得到一些就忍不住追求更多,想來他也不能免俗。

有些問題越在心裏質詢越容易煩躁,他難以描摹所思所想,索性将腦海裏的問題驅逐。

班裏的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只有值日生還留着。

陸皓沒有在教室裏待下去的意思,拎起包離開。

——

在每個學生的心裏,周末的時光永遠短暫易逝。

周日陸皓返校,踏進教室時只望見零零散散幾個人。

還都在奮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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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到教室補作業似乎是一種傳統,當然也有根本不在乎的——沒寫也不補,将反骨貫徹到極致,在老師的催促之下才拿一周的時間分批補上,做足擠牙膏的架勢。

他也說不清楚他早到究竟是為了什麽。

一開始也許可以說是因為害怕遲到,守時的觀念在他心中尤為重要。後來漸漸養成習慣,時針分針指到點,他就知道他該出門。

這樣也并無壞處。

他每次都能參與江嶼從後門走進來的全程。

他了解他喜歡先把書包搭到桌上,邊抽出作業邊坐下。有時許霈會轉過身來問他要作業,現今考試将近,這已經成為了雷打不動的保留節目。

平日陸皓無所事事,會抽出幾份試卷試手。倒也不是出于提分的目的,主要的原因不過是這是讓他冷靜下來的最好方式。他熟知江嶼習慣到達的時間,因此在心中掰着手指計算,腦海中自己報數的聲音震耳欲聾,遲滞一秒就會忍不住從嘴裏蹦出來。他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沉溺在白紙黑字中。

哪怕如此倒數的聲音也不會止息,只不過被偷偷藏在筆尖。劃出的每一筆,落下的每個字都昭示時間流逝。這樣的結果就是他會忍不住加快落筆的速度,欺騙自己這麽做就能讓江嶼來得更快些。

滴答滴答。

他的耳朵漸漸活過來。

早晨又下過一場雨,沒出太陽,走廊裏的水窪來不及幹透,踩過帶出淅淅瀝瀝一陣響,這下無論室內室外都浸滿春雨的氣息。春風惹惱窗外的樹,經過時樹便撲簌簌落下淚來。

也吹來了腳步聲。

這時候他不由自主想起一句話。

“我在情感上的愚鈍就像是門窗緊閉的屋子,雖然愛情的腳步在屋前走過去又走過來,我也聽到了,可是我覺得那是路過的腳步,那是走向別人的腳步。直到有一天,這個腳步停留在這裏,然後門鈴響了。”①

那人站定,推門。

他的門鈴響了。

江嶼來的時候身上帶着水汽,随着開門時扇起的風撲到他的後背。

然後離他越發遠,直到坐到位置上。

——

周日的晚自習是放松的大好時候,基本沒有老師在這個時候布置作業,也很少見到老師來班。

因此造就補作業與幹閑事的大好時機。

晚讀鈴聲一響,聊天聲叽叽喳喳蔓延開來,只有二十五分鐘可以敞開聊還有适當理由搪塞的珍貴時光,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懂得把握機會。

時不時就有角落爆發出一陣笑聲,最為經典的就是許霈那圈。

其實從某些方面講,陸皓對許霈倒是存了些感激。

江嶼就坐在那裏。

一旦他們發出笑聲,就意味着他可以借着湊熱鬧的名義偷偷看江嶼一眼。

他們的天聊得越熱烈,就代表着他能多看幾眼。

更遑論偶爾江嶼聽到實在有趣的話題,也會擡頭參與幾句。陸皓能看到江嶼在笑。

晚讀結束得突然。

鈴聲掐斷了他們未完的話題,随即帶來高跟鞋叩在地面的聲響。

棕色大波浪,淡妝,眼睛上挑自帶幾分淩厲,白衫黑褲穿得寬松随意。

班主任,林燕瑕。

意猶未盡小聲唠嗑的同學驟然噤聲。

班主任的到來往往意味着大事的發生,根據大多數時候的經驗,不會是什麽好事。

嚴肅的氛圍下,大家埋頭各寫各的,少數勇士隔幾秒擡頭,試圖從班主任的臉上找出接下來她要宣布的消息。

掃視了他們幾分鐘,林燕瑕才點點頭,拍了拍掌。

“我宣布一件事情。”

竊竊私語響起。

幾個消息靈通的已經讨論開來,互相比對情報。

“安靜。”林燕瑕環視一周,“從這周五開始,我們進行周考。你們的放學時間往後延遲到九點。”

“什麽?!”

“哎喲——”

“噫——”

教室裏怨聲載道,此起彼伏地叫開。

“我再說一遍,安靜。”林燕瑕屈起手指敲敲講臺,“這是學校的安排,你們期中考在即,考試也是為了幫你們鞏固知識。”

底下不服:“還有三四個星期呢——”

林燕瑕眉頭蹙起:“三四個星期?你們到這裏有幾個三四星期了?時間過得很快的。今天你們還在這裏跟我杠,明天你們就要去往高考考場。”

她并不打算在這裏多待:“話我帶到這裏。你們這周學有餘力的可以複習一下,雖然周考不是大考,但也要認真對待。”

“繼續自習吧。”她把門帶上,徒留一屋心懷憤懑的學生。

毫不意外,最先叫起來的果然是許霈一邊:“開玩笑,一中就非得考這個試?”

“不考試心裏難過呗。要我說就該把校領導抓過來一塊考。”

“我真謝謝他。本來聽說這邊環境輕松才考過來的,現在看來還是全靠扯淡。”

“好好學習,争取今天我們以一中為榮,明天一中以我們為恥。”這句話江嶼半開玩笑道。

陸皓聽得忍不住勾起一點嘴角,又很快放下。

陸皓附近的交談聲也變得響,江嶼條件反射擡頭看上一眼。

他們的目光撞上了。

江嶼怔了片刻,沖他笑笑。

陸皓點頭。

江嶼別開目光的同時陸皓飛速扭頭,唾棄起自己剛剛的行為,并追問自己最近點頭的次數是不是肉眼可見地變多了。

他盯住眼前的試卷,徒勞地試圖從中找到答案。

不得不說數學試卷在某些時候的确派得上用場,過了幾分鐘,他全然冷靜下來。

——

晚自修是在時有時無的交談聲中終結的。

一中深谙學生心理,這個消息一傳,為了穩定秩序,幾位老師時不時逡巡過此地,個別幾個還會打開門進來轉轉,把不顧學生體驗的精神貫徹到底。

一中學生的聰明才智和機敏警惕全都用在了這方面,校領導進門還在頻頻點頭說這個班有紀律。

陸皓只需要擡頭打量幾眼就知道大家确實憋得很辛苦,笑容不能通過表情和嘴巴來表達,只能從眼神中溢出來。

這不一結束,講話聲驟然被替換成止不住的笑。

“我去,你看到我剛剛臉上表情沒有?”

“我臉都憋紅了,他還說我看上去就很用心?”

“你還怪能裝,我真的以為你在寫題。”

“我都快把手掐紅了他才走。一中校領導真有一手。”

他們笑得張狂,笑到前仰後合,跌跌撞撞地走,桌椅被碰歪。

更有人倚在朋友身上,渾身發抖,出氣多進氣少。

此刻他們的眼前不是升學的壓力,不是即将到來決定他們一部分命運的學考,更不是從天而降的周考。

他們的眼前是伏倒在桌椅上的同學,是打作一團的朋友,還有——陸皓看向窗外——還有夜晚教學樓的燈火,樹影遮擋住光,這時候無論誰都感覺不到孤獨。

窗邊閃過的身影,飄過的打鬧聲,偶爾托來的春天獨有的氣息。

不是這個校園的全部,但卻又像是全部。

——

這一周沒什麽值得仔細說明的。

無非就是要做的模拟卷多了幾張,副課莫名其妙少了幾節。老師的講課聲照常讓人昏昏欲睡,下課鈴又瞬間激靈起一衆學生。漫天亂傳的試卷和無厘頭的八卦,反複的強調激不起多少水花。

陸皓和江嶼的交集好像就止于上周五江嶼主動說出的那聲再見,整整一個星期,他們沒有交流。

天幕轉為绛紫,又沉沉黑了下來。

最後一門周考結束,幾匹脫缰的野馬“唰”地沖出去,只留下幾道殘影,速度之快讓人瞠目結舌。

還有少數同學仍處于震驚之中:“周考沒有監考老師?這麽松?還不如直接把卷子給我們回家做。”

一位把紙條團吧團吧扔進垃圾桶裏。

“這麽大膽?都不處理一下?”

“處理啥?瑕姐還會翻垃圾桶的嗎?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死而無憾啊。”

“全程科技開到底,根本沒有感情全是技巧。”一位晃晃手裏的手機。

一中對手機的管控表面緊實際松,校規上對帶手機的懲罰嚴重,卻允許把手機帶入學校交給老師保管——也許根本不需要上交,畢竟一中不會惡心人似的翻動私人物品。至今被發現的倒黴蛋都是太過嚣張,被校領導當場人贓并獲。

即使禁止MP3等電子産品,你也能在一些地方看到某人露出一截的耳機線,或是頭發遮蔽的藍牙。大家也總能找到規則的空子,智能手表等層出不窮。

饒是如此,不上交手機的還是少數,手機上交周五下午就能拿到,有時碰到班主任不在辦公室,還能拿出來玩會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步驟簡單,又為什麽要冒那個險呢?

——

人流湧向校門,陸皓緩步穿行。

這時候人群突然騷動一下,齊齊往後擁。

擡頭看,不知道是哪個班的摔倒了。剛下過雨的地面潮濕,通往校門的地面踩着容易打滑。

陸皓也跟着往後退了一步,以免發生踩踏。

誰知道他正巧就踩到了一個人。

“抱歉。”他微微扭頭,沒有轉身,自然也沒看清後面人的臉。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他整個人僵硬:“沒事。”

江嶼。

他預想過幾次他們再次搭上話時的場景,也許是在這學期散學典禮結束後,他們投向不同的班級;也許是在校園的角落剛好遇上,打個招呼;也許根本沒有那個時候。

但他沒想過再次說上話居然是因為踩到了江嶼的腳。

前面摔倒的人已經站了起來,看上去沒出什麽事,就是與校服相顧無言。一中的校服并不醜,在周圍一圈學校裏都算得上簡約大氣,主體白色,左胸口紋着校徽,後背是校名加上入學年份,純屬被人羨慕的份。

唯一值得被诟病的一點就是不耐髒。大面積的白只要沾染上污漬,哪怕只濺上一滴油湯,就格外紮眼。

看上去這位同學為了盡早回家,不僅賠上了校服,還喪失了三年擇偶權——如果他是高一學生的話。

人群又開始動起來。

“你不走嗎?”江嶼開口提醒。從他說了沒事開始,陸皓就石化般立在原地,頗有種鎮守校園的氣概。

陸皓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往上提了下書包:“抱歉,走神了。”

天知道他心裏有多麽希望模仿那位同學栽倒在地面——就做一只鴕鳥,當這樣的事沒發生過。

江嶼突然“噗嗤”笑了聲。

他應該追問江嶼在笑什麽嗎?還是原地裝聾?他側頭想看清江嶼臉上的神色,遺憾的是燈光太過昏暗,他只能看清江嶼五官的輪廓。

江嶼偏過頭,會讀心一般:“你也會走神?”又轉過去雜糅一絲感慨,“我以為你永遠都保持一副專注的樣子。”

陸皓不知道為什麽,話語脫口而出:“真實的專注給感興趣的東西,虛假的專注拿來敷衍。敷衍別人也騙過自己。”

“比如?”江嶼抽出校卡,放在卡機上刷了一下。

“虛假的專注給生物課。”陸皓沒拿出卡,跟着江嶼走出去。

“确實。”江嶼深有同感。自從原先的生物老師休産假,從高二下派的代課老師節節課上得他們如蒙在鼓裏,許霈第一次用“雲裏霧裏”來形容物理以外的科目。

他随口問道:“那真實的專注?”

“給昌哥。”陸皓差點說出“給你”,出口半截被他咽回去,“他的課上得不錯。”

江嶼又深以為然:“的确。每次上他的課總感覺把其他科目也回顧一遍,一節更比九節強。”

“高一上開學那會,第一節自我介紹,他講到一半聊到數學物理,又扯到中華上下五千年,那節課我就覺得他不簡單。”江嶼接着道。

陸皓猶豫了片刻,沒接着這個話題,點頭另起:“你是走路回家還是坐車?”

“走路。拐過那個彎再往前走段就是我家。”江嶼伸手比劃一下,出于禮貌他回問,“你呢?”

“公交。前面那個公交站。”陸皓道。

江嶼颔首表示知曉,他們沒有再提起新話題。

陸皓在車站前停下。

“再見?”江嶼揮揮手。

“再見。”

真糟糕,怎麽像上周五的場景重現。

陸皓又泛起難言的懊惱,他再往前說一個站就能和江嶼多走一會,趕的那趟公交也會經過前面的站點。可惜行動比思考快,等話說出口,他再多走一站又太過刻意。

以後說話先過三遍腦子,他發誓。

——

回到家打開手機,屏幕上彈出一條消息。

“River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River?他拿起手機确認了一遍。

“來自群聊‘高一(10)’”。

他在一瞬間就認出來是江嶼。

他無數次劃過這個名字,始終不敢鼓起勇氣添加。

放在幾個月前,有人跟他說江嶼會主動加你,他寧願相信對方睡糊塗了,或者自己出現幻覺。

天降驚喜。

他迅速通過,對面很快發來一句話:“翻列表的時候發現沒加你,馬上補上。”

這句話該怎麽回?他陷入茫然。

在心中斟酌了片刻,他剛要開始打字。

River: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好吧,猶豫就會敗北。

lu:晚安。

發完這句話陸皓把自己攤在椅子上,回想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周五。

上個周五他和江嶼同撐了一把傘,面對面吃了頓飯。

這周五他們在聊天的狀态下走了一段路,到現在他加上了江嶼的聯系方式。

下周五呢?他隐隐有些期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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