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塵埃裏的石頭塊

端陽節前兩日,王醴一行人離開鹿邑縣,他們要于仲秋之前回京複命,行程自然緊而又緊。

臨走時,王醴的屬官特地赴東院拜會孟老爺,除奉上食宿費用之外,另捧出一書匣,匣中是一卷《織機詳錄》。不能說珍貴,卻送得令人極其舒服,恰中關要。

屬官道:“于道中偶得,于吾等并無甚用處,恰好孟員外家中以透花绫紗上貢,此書想來正是于孟外員有緣,否則為何早不得晚不得,偏偏是此時。”

孟老爺聽着心裏別提多窩心了,雖則對督察院一行再三吩咐下仆好生照料,那不過是懼于官威。如今得到這卷回禮,孟老爺便知沒白作工夫,時人尚施不望報,但有人領情,誰不覺心中舒暢:“那小人便愧領了。”

送王醴一行離開,孟老爺便吩咐下去,喊人趕緊收拾回府。再兩天就是端陽,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田莊上過。再有就是袖中的《織機詳錄》,孟老爺想快些回去,尋家中養的老工匠好好參詳參詳。

準備妥當回到縣城中,不等孟老爺去織坊,織坊管事便率先送來都夏高白棉紗織的透花布,剛從織機上下來的新鮮花樣。孟老爺聽到門房報,便道:“速去喊小姐來。”

這回的織花圖稿,全都出自孟約,後來織坊又依着孟約的圖稿,另繪了一些差不離的,孟老爺想着全是閨女的功勞,自然想叫孟約第一時間看到。

不多時,孟約領着春柳細芳過來,孟老爺便帶着孟約去前廳。此時綿綿雨已歇,天光透亮,滿室明光,送來的布樣一卷卷放在專門的架子上還未展開。

孟老爺一進前廳,就叫好,與孟約道:“今年的染坊新請了染料師傅,配的染料染出紗來鮮亮牢固,就是送去砂洗了,也半點不顯舊。”

在孟老爺腦子裏滾着生意經的時候,孟約腦子裏卻滿是“古董”“國寶”“妙手神工”之為的詞。她畫織花樣稿時,根本想不到成品會這麽美妙動人,織着花紋的地方半透不透,大花的飄逸如絲綢,小花的棉密柔軟。每一匹布的顏色都出自于天然染料,色彩豔麗,光澤卻極為柔和。

“爹,這真是照着我畫的織花稿織出來的?”孟約難以置信,此時她已徹底拜倒在古代手工藝人的妙手之下。

“自然是你畫的,這是散花芙蓉,這是菊花小團,這是火焰撒花,這是撒雲紋。”孟老爺細看之下也頗為驚嘆。

孟約是現代人的審美,不喜歡緊緊密密,按序按列排花稿,她排花稿總是稀稀疏疏,錯落有致。省了工不說,織出來的布匹乍看簡樸得有些過了,但越是細看越顯雅致。

“咱家的織工手藝真好,蘇羅杭羅,怕也不過如此。”孟約聞着還帶股棉花香氣的布匹,天然的染料再鮮豔,飽和度也比現代織染遜色,但這樣反倒把同色花紋突顯出來。

孟老爺笑道:“可不敢比,只不過是杭羅蘇羅,非達官貴人不能得。我們孟家除上貢的透花軟绫紗用生絲織外,尋常都用棉紗。都夏高白棉已是最好的棉紗,待這一批織了便要換松潭棉紗,價還會壓得更低,到市上三五十文便能有一尺布。”

噢,這就是定位不同,杭羅蘇羅走的是高端路線,孟家的布走的是中産階級路線,就是寒門農家,攢一攢也照樣穿得起。這樣接地氣的定位,加上孟家上貢品的名氣,生意好做也在情理之中:“爹這也算造福鄉裏,若盡往精細裏做,尋常人家便是見也不得見,又哪去找這麽好看的布裁衣作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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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女這樣盛贊,孟老爺自然心中高興:“送來的幾十卷你都留下,爹雖不能叫你穿羅着錦,尋常絲綢棉麻盡夠你穿。”

時下尋常百姓雖可以穿絲綢,但如绫羅絹緞等貢品,尋常百姓縱然能穿,也穿不起。再有就是往上數幾代,貴族士庶盛行奢靡之風,連墊腳的布都恨不得用雲錦缂絲,後宣宗下旨,以法令禁止庶族買賣貢品,來抑制奢靡之風,所以孟老爺才說不能叫孟約穿羅着錦。

這廂得了幾十卷布,孟約就想着再繪些織花圖稿,可惜她不是學設計的,只能照貓畫虎,最多再加一點她自己的審美進去。時日長得很,孟約精雕細琢反複修改,比頭回畫要精細許多,端陽過後得有一個月,孟約才将圖稿都交給孟老爺。

孟老爺一邊翻一邊松口氣:“今夏棉布花樣這般新鮮,還想秋日上貢織花緞需費許多心思,總不能叫貢品還輸了市上流通的。日子過得真快,這都快要秋闱了,不知文和在京城如何?”

孟約:大概已經和女主見過面了,而且是一見誤終生的那種見,只是眼巴前的,覺得自己是塵埃裏的石頭塊,連叫女主墊腳的資格都沒有。這會兒應該在發奮圖強,努力讀書,考取功名,将來好有資格叫女主墊個腳。

這些話,孟約自然不會說出口,她總避而不談周文和,會被孟老爺察覺,于是便接了一句:“秋闱将至,想必正在用功讀書。”

“應是如此,只盼文和能高中,叫年年日後做官夫人,也好穿羅着錦,脫了商籍。”孟老爺始終覺得對不住閨女的一點就是,他閨女這樣可人疼,卻不得不随他成了商戶。

世間父母大抵如此,自己叫人輕賤沒事,卻見不得子女為人輕賤。便是時下商戶地位已有所提升,但真到了達官貴人眼裏,仍然還是操持賤業,不足為談。

“爹且放心,必能高中。”日後還會成千古情詩大手,只是和孟家再沒什麽幹系而已。

南京城中,王醴已提前回程,他手頭的事,已被負責河南道的另一位監察禦史接手。王醴是應召回京,因他手裏壓着的一件案子有了新線索,上命三法司會審。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合稱三法司,這件案子,王醴便是督察院一方的負責人。

案涉安國侯世子之死,新線索卻明晃晃将嫌疑指将安國侯世子夫人,其中的爛帳,并非線索所那麽簡單。

王醴直接打馬到督察院取了卷宗往大理寺,三法司會審多半都在大理寺進行,王醴到大理寺前下馬,還未站穩就見有人朝寺丞遞銀,求進去探望安國侯世子夫人。是個年約二十左右的士子,這引起了王醴的注目,年輕男女最易出是非,便是和案情無關,也當問清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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