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相離

相離

“仲父走了？”

燭光昏暗，李斯看不見秦王的表情，也聽不出他話語中的含義，好似就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任何感情。

“回王上，呂相國一個時辰前剛剛離開鹹陽。”

“沒有什麽相國了，”秦王打斷他，“秦國再也沒有呂相國了。”

“是，臣知錯了……”李斯弓着身子，求王饒恕。

燭火似乎離得比較近，嬴政盯着那火光，眼睛有些發澀、發酸。他緊緊閉了閉眼，一手捏捏自己的眼角，兩指間竟有些濕潤。

仲父……

仲父是秦王的老師，是秦國的相國。他曾助他父王一臂之力，将他推上王位。也在嬴政年少，還未擁有如此雄心壯志時教他，只要克服了一切沒有辦法克服的事情，天下就再無難事。卻也曾與他的母親私通，禍亂宮闱，豢養門客。他的名聲之大，與秦王比如何？有過之而無不及。

仲父啊仲父，你也有失足的時候。

“他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麽？”秦王問道。

李斯猶豫了一番，不知如何開口。

“說呀。”

“回……回王上，相國……額，他說，他最放不下還是太後。”

秦王鼻息很重，李斯的心跳也不自覺加快。秦王嘆了口氣，問道：“你怎麽看？”

李斯支支吾吾，呂不韋與太後的私事又豈是他能議論的？秦王問這話，叫他好是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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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應不應該迎回太後？”

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李斯聞言，如釋重負。

“王上，臣以為，征服土地容易，而最難的，是征服天下人的心。若是六國臣民在六國君王的引導下，而讓王上在天下人心中成為了一個不義不孝的統治者。待到一統六國後，這先入為主的思想恐會激起原六國臣民的怨念。”

“行了，你下去吧，寡人知道了。”

今日早朝後，韓王單獨留下了張良。張良不明所以，而衛莊也是顧慮良多。

張良與他同晉升，目的是為了壓制他。可惜韓王錯算了一步，張良與衛莊才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張良足夠信任他，并未對他起疑心。

雖然張良看着單純、不谙世事，可他既然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就絕對沒有那麽簡單。衛莊怕本不該被張良察覺的陰謀，經韓王一點撥，張良反倒會真的懷疑他。

大約一個時辰，張良才出宮。回到相國府，也的确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韓王對于衛莊的身份還是有所忌憚，他多次告知韓王用人之道不在于此，若是君王愛惜人才而略其身份，那天下賢士皆會奔赴韓國。

他這次依然是以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可是韓王今日卻反常，不依不饒，他無論如何也要知道衛莊的身份。張良也無從得知，這是衛莊一直埋藏于心的秘密，不止他，韓非都未必知道，而紫女也并不想透露。

“禦史大人，衛大将軍求見。”小厮前來知會。

張良心說這也太巧，便将衛莊請進了書房。

“韓王都與你說了什麽？”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大王還是忌憚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衛莊冷笑道：“我在冷宮的身份？”無能的人就只會懷疑別人，更可笑的是，他也沒有辦法除掉他所懷疑之人。

“衛莊兄，這個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讓大王不再懷疑你。”

“哼，在他心中，怕是早就給我安排了一個身份。”

張良語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變什麽都容易，可唯獨改變思想卻難如登天。

“放心吧衛莊兄，只要我還在這朝堂上，你便可以安心做你的大将軍。”

這下倒換衛莊開始怏怏不悅。沒想到過去這麽久，即便他規規矩矩，韓王還是對他滿腹狐疑。

不過他的目的就快要達成了。他掌握了韓國禁衛軍，拿到了兵權，現在他還需要一個助手和覆滅韓國的契機。

天上下起了紛紛小雪，白鳳的眼睛也痊愈了，視線清晰的那一刻，便看窗外的那一隅紛飛的白雪。不過他的功力也的确是還沒有恢複，他不禁有些後怕。執着了這麽久的速度，還是沒能緊緊握住。

紫女正要去查看白鳳的傷勢，卻在遠處看見衛莊與弄玉在交談些什麽。她別過臉去，忿忿然走進了白鳳的廂房。

“紫女姑娘。”白鳳向她作揖，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紫女見他眼睛似是比之前有神了許多，欣然問道：“你……你能看見了？”

“是，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啓程？”

“我當然希望越早越好，但是弄玉……”

“你們明日便走吧，”紫女的話斬釘截鐵，像是在下逐客令。可她又說道：“別讓衛莊發現了，我會幫你們的。”

白鳳心中感慨良多，還未等他做出反應，紫女就已經離開了。沒多久，弄玉也來了。她殃殃的，打不起精神。

“你怎麽了？”白鳳關心道。

弄玉一擡眼，不想竟再見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笑逐顏開，“你的眼睛痊愈了。”

白鳳點了點頭，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浮上笑意。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剛剛衛莊氣勢逼人，叫她好生別扭。他想要他們兩個留下，等完成了最後一個任務再放他們離開。他說白鳳的眼睛未必會痊愈，他說白鳳也未必能再使出那招鳳舞六幻。速度對白鳳意味着什麽？速度就是他的力量，就是他的全部，他怎麽能接受自己變得弱小？

可是弄玉希望白鳳可以放棄這些，他們還有更高的追求，不單單說是為了她。他們是摯愛，是知交，他們之間應該是超越一切的心有靈犀，他們知道彼此最需要的是什麽。現在已經不是他要走，而是他們都要走。強大嗎？它似乎比不上自由身。

“衛莊大人與我說，他可以幫你恢複功力。我不知道，我們究竟還能不能離開。”

這話更像是試探。白鳳無奈地一笑，“我們明天就走，我不需要他的幫助。”

次日一早，兩人在衛莊上早朝時就匆匆離開了。弄玉第一次感受到流沙之外的天地，她再也不屬于任何組織、任何人，她的名字前面不用再加上任何前綴，她是她自己，她就是弄玉。

在遠處，弄玉回過頭來，眼中噙滿了淚水。紫女向她招手，相顧無言，卻只是默默流淚。

弄玉跪下身，向紫女一叩首，以謝她多年以來的養育與愛護。她站起身來，這次徹底是要離開了。

晌午，衛莊回到紫蘭軒，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紫蘭軒比往常要安靜太多。

路過弄玉廂房時，只有一架古琴靜靜地躺在桌子上。一只山雀落在琴上，用短喙輕輕撥弄着琴弦，卻是徒勞。

衛莊轉頭之際，看到紫女靠在門框注視着自己。兩人對視，紫女微笑着，別了他一眼，便進了屋子。

“你放走了他們？”衛莊跟上來，質問道。

“放走？”紫女嗤笑，“不是你答應他們，殺掉姬無夜後，便讓他們離開嗎？怎麽，後悔了？”

衛莊思慮良久，說道：“看來我們之間，已經同床異夢了。”

“那這個最先開始做異夢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我想要什麽，在我們第一次合作時就已經告訴你了。”

紫女一怔，忽覺自己的确是有些可笑。他可是衛莊，将感情視為毒物的人，怎麽可能會因為昔日友情而放棄他的目标，或者說，在他心中根本就沒有友情，只有單純的利用。

“對……你一開始就說過。”是她忘記了，她對流沙注入了太多情感，對韓非也産生了別樣的感情。她以為衛莊也會如此，可是國仇家恨，他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忘卻。

“我只問你一句，”紫女的聲音發顫，“你究竟有沒有想過要救九公子？”

“想過又怎樣，沒想過又怎樣？他已經死了。你以為六魂恐咒真的那麽容易就能解開？不然典籍上就不會沒有破解方法了。”

“……所以，你沒想過要救他是嗎？”紫女心痛如絞。

“讨論這個沒有任何意義。”衛莊倦了。紫女的婦人之仁叫他頗為反感。

“所以，鄭國的公子要開始滅亡韓國了。”

衛莊瞥了她一眼，憤憤說道：“我早說過，不許再提這個名號。”

“可你當初就是拿這個名號來找我幫忙的。鄭國不在了，冷宮也被拆了，可是你這亡國公子還在。仇恨不會消亡，只會随着時間發酵，愈演愈烈。”

“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大費周章問我這些？”

“我不能再跟你繼續合作了，你就當我……食言了。”

“什麽？”衛莊眉頭緊蹙。

“我不能接受流沙成為你實現目的的工具，‘天地之法，執行不怠’，這才是流沙創立的宗旨，不是複仇。你從一開始就心存異心，或者說是我們兩個。可是漸漸的，我忘卻了……”

“因為韓非。”

“不止因為他。你鄙夷我也好，怨恨我也罷，我真的沒有辦法在繼承九公子遺志的同時，再陪你覆滅他的國家。”

她會受到譴責，受到她自己深深的鞭撻。她質問自己：紫女啊紫女，你怎可這樣無情？

衛莊站定，似乎絲毫不為所動。他轉過身，緊緊握着鯊齒，他堅信它可以為他抵擋一切，即使是令他厭惡，卻又讓他感覺到溫暖的感情。

他沉沉說道：“那你走吧。”

“你放心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一步一步，衛莊的腳步漸遠。

自始至終，那也只是他的國家，紫女本不應該插手。

他們終歸還是分道揚镳了。